第七十一章

    ◇

    “臣想看看陛下的伤处,愈合得怎么样了。”

    谢明月坐到他面前,  笑着道:“非是偷听,臣一早就在。”

    李成绮来时宫人就告诉他谢侯在里面,  李成绮心中疑惑,  但谢明月愿意在里面就在里面,他也没有进去问为何谢明月在。

    李成绮下意识往谢明月那靠,忽地想起自己同青霭说的话,又硬生生将自己掰了回来,  坐正,  上下打量了一圈谢明月,  疑惑地问:“你为何在暖阁里?”

    置暖阁中,  开窗便可看见下面琼林宴的场景,谢明月不在长宁殿处理公务,  来琼林苑做什么?

    谢明月一本正经地说:“臣来散心。”

    李成绮想起先前和谢明月用过晚膳之后出门三步都要三请四请的场面,谢明月什么时候是喜欢出来的人了?

    李成绮手指无意般地勾住谢明月的袖子,在手中绕来绕去。

    谢明月注意到了他不经意的小动作,  却并没有提醒。

    李成绮哼笑道:“先生什么时候这样喜欢出门了?”他凑近,微微仰着头,  姿态有点挑衅,“京中有那么多可以散心的地方,  我家先生怎么就偏偏挑中的琼林苑的暖阁?”

    他唇瓣翘起,露出个有些恶劣的笑容,  很是孩子气,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谢明月下不来台似的。

    谢明月温和地回了,“机缘巧合,  臣亦不知陛下在此处。”

    李成绮用一种你连撒谎都不愿意动动脑子的失望眼神看他。

    廷试之后就是琼林宴,  就算谢侯已经到了老眼昏花神志不清的地步,  忘了这回事,  李成绮昨夜提琼林宴也提了不止一次,什么不知道李成绮在此处?

    谢卿。李成绮痛心疾首。

    他与谢明月实在太相熟了,以至于谢明月现在来敷衍他都不愿意用心!

    亲近太过,果然易失威。

    李成绮仰脸,望着谢明月清丽的容颜,这时候全然忘记自己同青霭说的,“先生该不会是害怕孤同这些贡士,”他唇瓣将要贴上谢明月的嘴唇,自己却抬手,以手指抬起谢明月的下颌,慢悠悠地接下去,“怕孤同这些贡士说什么吧?”

    谢明月恭顺地回答,“该怕的不是臣。”

    他意有所指。

    李成绮收回手,往后一靠,拉开了与谢明月的距离。

    他方才眼中唇上还俱是笑意,此刻却冷冰冰如霜雪。

    若是旁人大约此刻会诚惶诚恐地思考自己说了什么令皇帝不悦的话,谢明月却早就看出李成绮心情不佳。

    作为一个皇帝,李成绮当然可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折腾折辱人以泄愤。

    但李成绮上辈子从未有过这种时候,至少从未因为心情不佳折辱他人,谢明月倒不是算,因为他常常是李成绮心情不好的根源。

    李成绮偏头对站在门口的宫人道:“将章逐薮叫来。”

    欲侯首领。

    谢明月看向李成绮。

    自从二人言明身份后,李成绮行事再无顾忌。

    李成绮看谢明月神色淡淡,知道他不喜欢章逐薮,事实上,在他身边还能让谢明月喜欢的近臣实在不多,几乎没有,皇帝将这个原因一半归结为谢明月不喜欢旁人分权,一半归结为谢明月喜欢他。

    他上辈子怎么没想到这点?

    李成绮把谢明月的袖子都要玩成一朵花了。

    谢明月看了眼自己皱皱巴巴的袖子,又自若地收回了目光。

    章逐薮很快出现在门口。

    章首领刚刚离开琼林苑不到一个时辰,不想又被叫了回来。

    他朝李成绮见礼,“陛下,”目光落到谢明月身上,他一瞬间有些惊讶,“谢太傅。”

    “讲吧。”皇帝道。

    眼下李成绮交给他的事情不过那一桩,先前单独见李成绮时他只问了李旒是否知晓,当着谢明月的面,却要他全部说出,便是先帝李昭,对于谢明月都未必有这样的信任,章逐薮压住惊讶,回答道:“是。”他记忆力极佳,文书中的内容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在廷试开始之前,会有一份名单送到鹿鸣馆,名单中记录考生性命,年龄,籍贯,还有样貌特征,若是来买题的人不符合其中一条,鹿鸣馆绝不会将题目卖出。”

    “在这份名单中,考生以家境划分为上中下三等,因家世不同,题目价格也不同。卖题人通常会在各考生聚集的酒楼客栈安插自己的人,观察八方。如顾郎君与卢生一事,在第一晚便被鹿鸣馆人所知晓。”

    难怪在第二日他们去鹿鸣馆时,便有侍人来找他们。

    “这几百贡士中,即便有颇有家资者,却也只富不贵,听闻可以买到策题,要么买,要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份策题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贩卖策题的人究竟有着何种深厚背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重要的是,他们也不知道皇帝为人心性如何。

    倘若皇帝不管,倘若皇帝默许,那么这样做,与找死没有任何分别。

    李成绮皱眉,没有回答。

    “书画斋臣亦查封,”章逐薮道:“书画斋内的管事称自己一概不知,只是旁人买画,他买画而已。臣看过那些画,都是仿大家所画,仿画拙劣,平平无奇,有人愿意花几十万两买这样一幅画,且生意源源不断,任谁都会觉得有问题,他不过是装傻罢了。”

    “生意源源不断?”李成绮忽然开口。

    李成绮神色不变,眼神却冷冽森然。

    章逐薮实话实说,“是。”

    李成绮攥着谢明月袖子的那只手蓦地收紧。

    一只手贴上了他的皮肤,将他攥紧的手握住。

    轻轻的,仿佛一个无声的安抚。

    章逐薮当然也看见了这个小动作,他迅速收回目光,表情变都没变一下。

    但他心中之震撼无可言说,只能维持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不让人看出端倪。

    “牵涉贡士有多少人?”谢明月开口。

    章逐薮看了眼李成绮,发现他没有不悦,知道他在替皇帝发问,便回道:“一百二十人。”

    听到这个数字,李成绮攥得更紧,手背上青筋都隆了起来。

    连廷试舞弊都如此肆无忌惮,其他三次考试又该是什么样的场面。

    章逐薮就算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李成绮此刻已经在暴怒边缘,当即低头,不再说话。

    “文书送到长宁殿。”谢明月道:“下去罢。”

    章逐薮抬眼看皇帝,见李成绮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才躬身见礼,道:“是。”

    他出去,不忘小心关上门。

    李成绮手中还捏着那只细长的玉香匙,香匙划过桌面,李成绮声音森然,“好大的胆子。”话音未落,香匙因为李成绮的动作砸在桌上,顿时折成两半。

    一截飞出,落到地上,碎声琳琅。

    李成绮将手中那截扔到桌上。

    谢明月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握住李成绮那只砸桌子的手,放到自己膝上。

    先前李成绮喜怒在谢明月面前还多有掩饰,现在却半点不作伪。

    “你叹什么?”李成绮冷冷道。

    谢明月柔声问他,“手疼吗?”

    谢明月今日着白,漆黑长发泼墨般地散落到身后,愈发显得皮肤素白,神清骨秀,淡色眼眸中尽是李成绮的倒影,满眼是他,仿佛满心也是他。

    李成绮静默一瞬,忽地笑了,“谢卿,你比先前只会让孤别生气了,气大伤身时长进不少。”

    谢明月笑容有几分苦意,柔顺地回答:“臣那时却也想拥陛下入怀,只是不可。”

    李成绮心中怒火无端地被平复大半。

    他惊觉自己无论在谁面前都能将情绪隐藏得极好,唯独面对谢明月时极容易显露出真实想法。

    也更容易,平复心绪。

    李成绮把两手都抽出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谢明月。

    他眼中倒映着谢明月因为他反应而有些无措的面容。

    李成绮仍旧面无表情,语调也冷冷,“既然现在可以,你还在那做什么,等着孤来请你吗?”

    谢明月怔然。

    李成绮正想笑笑话他的反应,下一刻,那股熟悉的药香瞬间将他包裹住了。

    李成绮将头埋在谢明月颈窝中,声音低,却很柔软,带着倦意,“那一百二十人功名尽数革去,之后问罪,明年春,加开恩科。”

    “是。”

    “礼部与吏部都牵涉其中,责令严查,无论查到谁,一律法办。”

    “是。”

    “先生,以后多穿白,你穿白比穿其他颜色好看。”李成绮极自然地道。

    谢明月轻声回答,“是。”

    李成绮从他怀中撑着起来,不满问道:“玄度,你是只会和孤说是吗?”

    明明不在生气,还要板着脸吓唬人。

    谢明月道:“不是。”

    李成绮被他气笑了,捏起谢明月的下颌想亲吻,起身时却牵动身上衣料擦磨,他面色微变,松开手。

    李成绮从未想过色令智昏这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尤其是,疼得还是他。

    谢明月没等到亲吻,有点疑惑地眨了眨眼,“陛下?”

    李成绮伸手,把他的脸掰到一边,免得他对着自己。

    谢明月忽然意识到了李成绮这个反应的原因,神情中居然流露出几分羞赧,道:“陛下,还疼吗?”

    如果说方才谢明月同他说这样话的话,能平息李成绮的怒火,现在谢明月问他疼不疼,只会让李成绮心火烧得愈发旺盛。

    若是昨夜谢明月能稍微留情,李成绮今日也不会疼成这样,“你是怎么敢问出口的?”皇帝冷漠地问。

    “臣粗通医理,倘若陛下不嫌弃,”李成绮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看起来十分在意,谢明月握住他方才咋砸桌子的手,少年白皙的掌心内被划出了几道红痕,“今夜闲时,臣可为陛下上药。”

    谢侯说的朗月风清,一本正经,仿佛真的只是想给李成绮上药。

    李成绮被弄出伤痕的几处有些位置自己碰不到,因而谢明月这个建议表面上合情合理,十分贴心。

    李成绮朝谢明月微微一笑,少年容颜漂亮,却无端让人看出了阴阴测测的味道,“不必。”

    那些地方要是让写明月来上药,最后结果是什么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得很。

    李成绮一大早上还特意吩咐青霭,若是他想去长宁殿便出言提醒,而今还不到一天,朝令夕改非是李成绮的习惯。

    谢明月声音十分柔和,还带着些被皇帝拒绝的失落,“只是有些位置,陛下碰不到,不上药伤口长久不愈,岂不是更加难受?”指尖划过李成绮手腕上的一个印子,“陛下,莫要讳疾忌医。”

    李成绮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挑起谢明月的下巴,吻将落未落,“谢卿说的很对,孤现在去将伤处好好涂药,”他欣赏谢明月面容似的,“谢卿不必担心。”

    他松开手,刚要起身就被谢明月拽住了袖子。

    “陛下。”

    李成绮偏头微笑,见谢明月拉自己的袖子,颇有一种倒转的好笑之感。

    先前他在谢明月面前装得乖巧听话,拉谢明月的袖子还要看谢明月有无不高兴,毕竟谢明月喜洁,不愿意旁人近身。

    等……李成绮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谢明月既然早就知道他是李昭,谢明月爱慕的人也是他,那为什么在他拉袖子时,做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

    李成绮反应过来,更要逗逗谢明月出一口当时的气。

    李成绮晃了晃袖子,居然没扯过来。

    谁能想到谢明月竟会拉人袖子?

    李成绮弯眼一笑,道:“谢卿,你不松手,孤怎么去上药?”

    谢明月仿佛不解地问:“陛下要去上药?”

    李成绮颔首,反问谢明月,“不是谢卿让孤去的吗?”

    谢明月抿唇。

    从李成绮的角度看,谢明月的神情有点委屈。

    你委屈什么?

    李成绮心说。

    他被弄成这样他都没委屈。

    谢明月昨夜力道要是再重些,李成绮都要怀疑谢卿是不是一直在虚与委蛇就是为这一刻行刺了。

    虽然疼只占了昨夜不过十中一二,但是意乱过后,就只剩下疼了。

    “陛下不带臣?”

    李成绮终于等到他问这句话,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着的谢明月,道:“先生事务繁忙,夙兴夜寐,孤实在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劳烦先生,”他眼中似有促狭的光芒涌动,使这张冷艳非常的面容登时生动十分,“孤找别人就可以。”

    话音未落,他袖子上的力道一紧,李成绮猝不及防,被拉得往谢明月的方向一倾。

    下一刻,冰凉的手指就缠上了他的手腕,宛如蛇环了自己的猎物,手上用力,将皇帝拽入自己怀中。

    李成绮不得不承认,谢明月的大腿坐起来确实比席上舒服。

    他与谢明月贴着,“先生,怎么了?”

    谢明月开口,嗓音低沉,带着些浅淡的凉意,“陛下要去找谁上药?”

    李成绮手指按说上谢明月的嘴唇,故作思索,“孤一时想不出,宫中太医谁人不可?若图近,青霭满空来不是挥之即来?”

    青霭容色清俊,满空来却是人间绝色。

    谢明月闻言眸光微沉。

    “若是宫外,”李成绮手指插-入谢明月唇间,向上推了推,为了看谢明月口中到底有没有獠牙。

    不然怎么会咬人那么疼,舌尖软软地贴上他的手指,李成绮呼吸一窒,暗觉过火,想抽开手,却被谢明月握住,“孤说给先生听,先生听听,是否可用?”

    “譬如说,”李成绮既然被握着手不让拿开,干脆也不拿开,“譬如说戚国公,譬如宿眠,宿眠长久在花楼,想来伺候人上药也得心应手,譬如孤的那个好……”

    口唇被咬住,堵住了李成绮想接着说下去的名字。

    譬如李成绮那个出了三代血缘关系单薄得连张纸都没有的好弟弟,宣亲王李旒。

    李成绮在谢明月面前总显露真意,也喜欢撩拨谢明月露出些面对旁人不会流露的情绪。

    科举舞弊一事李旒也牵涉其中,谢明月简直想不明白宣亲王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值得李成绮一而再再而三地谅解他的无心之过。

    李成绮何时是那般随和之人了?

    难道就因为是弟弟,所以格外优容?

    谢明月少年给李成绮坐伴读时,被李成绮逗弄过,病弱的皇太子斯斯文文地跪坐在他面前,仪态极端方,朝他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说出来的却全然不是如此,“谢郎君比我小两岁,可叫我一声兄长。”

    谢明月当然不会叫,他那时尚是少年人,脸皮薄得很,况且他也并不愿意,太子多病,看上去比他还羸弱年幼,若是不顾忌礼法,也该是李成绮叫他。

    现在却有些后悔。

    李成绮上午同青霭说的笃定,到了晚上就又与谢明月腻在一处。

    唇齿相依的滋味实在太好,好得让李成绮都觉得上瘾。

    明日吧。李成绮心说,明日再让青霭告诉孤,无事别去长宁殿。

    ……

    宣亲王府管家出门迎李旒,他见李旒心情不错,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王爷,有您的客人。”

    这个时间来的客人?

    李旒皱了皱眉,疑惑道:“是谁?”

    管家道:“是崔县侯。”

    崔颖仪?

    李旒大步走进去。

    他心中虽然不解,但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因为这位崔县侯,是太皇太后的侄子。

    李旒刚踏入正厅,便被崔颖仪一把抓住了手。

    崔县侯面色青白,见到李旒,眼泪一下从眼眶中涌了出来,“王爷救我!”

    李旒大愕,忙扶起要给他下拜的崔颖仪,“县侯起来说话,”他一边扶曲颖仪,一边道:“来人,拿擦巾来。”

    崔颖仪摇头大哭,“王爷,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求王爷念在我往日对王爷尽心的份上,救我一命。”

    自崔愬死后,崔氏在李成绮有意无意的打压中一蹶不振,在朝为官者只有虚衔。

    而无实职,虽今日崔氏直系一脉还保留着郡侯爵位,但无封地,这位崔颖仪崔县侯,就是崔氏直系一脉本代第一个长到弱冠的,因他父亲尚在,这个县侯,还是李旒向李昭求来的恩典。

    崔氏虽不复当年风光,但谁能将崔颖仪如何?

    便是连谢明月,都不会无故去招惹崔氏。

    能让崔颖仪这般惶恐的,唯有……皇帝。

    李旒心中悚然一惊,他握着崔颖仪的手没那样紧了,语气却还是很耐心,“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县侯这样惊慌?”

    崔颖仪泪流如注,哽咽道:“我对不起王爷,对不起陛下,”他说的颠三倒四,“王爷拿回策题后,我去问了耿学士,我将题,”他双手掩面,像是不敢看李旒的神情,李旒手上一松,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痛哭,“卖了,卖了,我对不起王爷,我一时蒙了心……如今陛下已经派人将店查了,求求王爷救我!”

    李旒如遭雷击。

    策题由皇帝圈定,一般都不会再改。

    李旒虽然当时疑惑,却也没有把这当成一桩大事,帝王之心本就不可揣测。

    然而今日听崔颖仪之意,方知他凭借着与自己交好,要到了策题,又将策题卖出,还被皇帝发现了!

    难怪,难怪陛下要临时改题。

    难怪那卢姓考生因为御前失仪便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李旒双目发红,看向跪地求他救命的崔颖仪恨不得生啖其肉。

    无心之过,虽过不罚。

    然而,皇帝的耐性还能持续多久?

    此事到底是他识人不明,才会使策题泄露。

    “备马。”李旒声音嘶哑,这两个仿佛被风沙磨砺过那样沙哑,“本王要入宫。”

    入宫请罪!

    ……

    谢明月手指插-入李成绮的黑发中,除却最开始的急促,稍后却细水长流般地温缓,待松开,他轻声道:“臣想看看陛下的伤处,愈合得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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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成。

    明日零点无了,不用等,白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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