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

    喜欢李昭,无异于自讨苦吃。

    李成绮带着点潮湿的长发垂落,  有几缕落进他掌心,谢明月不自觉收紧了手指,  将李成绮的长发拢在手中,  好像握住了他几缕长发,就能留住这个人似的,“陛下,”谢明月睁开眼,  面上带着疲倦的苦笑,  他声音比方才还轻,  仿佛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您为何没有带臣走呢?”

    李成绮一眼不眨地看着这张脸,这张,  最得他心意的容颜。

    谢明月仰头看他,眼神半点锐意也无。

    即便是最最清白无辜的少年时,谢明月也不曾用这样几乎于无助的眼神看过他。

    仿佛面对着将要淹死的人,  而李成绮,是河边最后一根稻草。

    李成绮手指在谢明月泛红的嘴唇上轻轻擦过。

    他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谢明月苍白的面容,  后知后觉地想到,  哦,  原来他喜欢的人是孤。

    从前谢明月种种纵容举动他觉得难以置信,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谢明月喜欢小皇帝,  不想竟是喜欢他。

    但谢明月,是如何知道的,几十年的朝夕相处,  足够谢明月看出端倪吗?

    亦或者,  他能醒来,  与谢明月有脱不开的干系?

    李成绮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  指下轻轻用力,他本来调侃谢明月一句,说孤一直以为你喜欢听话乖巧的那种,早知道你喜欢孤,孤就不必装得如此辛苦。

    他喜欢孤?

    李成绮想想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荒谬可笑,却又十分合理。

    李昭为人善伪,纵然弑舅夺权逼父退位,史书几篇,仍旧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乃是周朝自其高祖以来第一位贤君,他对自己的狠心不是全无所知。

    不过在他心里,他虽有点狠心,但仍然是个很念旧,很重情的人,至于旁人是不是这样想,李昭并不在意。

    他自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于身前事已是竭尽全力,生死有命,人力不可勉。

    谢明月在他身边数十年,眼睁睁看着他如何登基为帝,见证了李成绮风光无限的时刻,亦陪着他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狼狈不堪的夜晚,知李昭者,莫过于谢明月。

    谢明月为何还会喜欢这样这样一个人?

    李成绮挑起谢明月光洁的下颌,“人死有无灵尚不可知,玄度,孤实在不舍得你正值盛年,便与孤同葬棺中。”

    喜欢李昭,无异于自讨苦吃。

    以这位皇帝对帝王权威之执着,稍有不慎,身家性命即有可能不保。

    若喜欢一人如此煎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又是何必?

    可李昭不单单是人,他更是皇帝。

    是天下最尊贵的权位的化身,倘若爱上这样的化身,便很好理解。

    以李昭容色之艳,心思之深,手段之狠绝,且继位后中宫空虚,后宫乏人,自荐枕席者不知凡几,多是惊艳才绝,芝兰玉树般的儿郎,李昭在那时就明白,这些人所痴迷的岂止是皇帝无双艳色,最重要的是,李昭所掌天下之权。

    伏身于艳色,以这些人的心高气傲,自不愿意,倘若献身于权势,则甘之如饴。

    无论是李旒,戚不器,宿眠亦或者其他,纵然或对他有二三真意,然而其最初,必以他身份始。

    然而,谢明月呢?

    谢明月闻言只静静地笑了起来,他手掌与李成绮的手背贴合,有种骨肉贴合的亲昵,两人相接处有点湿漉漉的汗水,他却不愿意放手,道:“是,臣明白了。”

    李成绮死时年岁太轻,纵然有子,他死前,孩子也尚未长到足以独当一面的年纪,孤儿寡母。

    反而愈加被动,到时候,若朝中只有同李成绮有些血缘的李旒,那么这个孩子,极难得善终,宗室子亦然。

    倘谢明月没殉葬,那么他与李旒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在尘埃落定之前,反而会竭力保全新帝。

    所以不论李昭死前对谢明月多么厌憎,他都不会将诏书明发天下。

    谢明月扣紧了李成绮的手。

    皇帝的筹谋摆在明面上,可谓阳谋,谁却都无可奈何。

    他能活着,绝非是像李成绮所说的那样,因为李成绮舍不得,而是……他是李成绮棋盘上,不可缺少的一枚重要棋子。

    谢明月心里清白雪亮。

    但他浑然不在意。

    只要李成绮还在他怀中,李成绮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身影,谢明月并不在意当一枚被摆好位置的棋子。

    景阳钟响,天下缟素。

    那日他闯宫,李旒从长乐宫中出来阻他。

    谢明月于阶下,见李旒从长阶上快步下来,一身素白。

    李成绮名义上亲近的弟弟通红着眼睛,悲恸质问:“纵然此刻,谢侯也要陛下不得安宁吗!”

    谢明月将李成绮的手扣在掌下,能触碰到的温热肌肤让谢明月心安。

    谢明月当时脑中一片空白,只听景阳钟苍凉的钟声在铅色的天空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半晌,他才如初梦醒般地回神,像是很疑惑,很不解地看向李旒,轻声问:“你在给谁戴孝?”

    李旒惊愕地看他。

    阴郁了两日的雪花,终于从天空中飘落而下。

    此日后,谢明月再不穿白。

    他不在意,他都不在意。

    寿数人力不可勉,然他心有不甘,强求生死。

    只要李成绮还在,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两人相接处湿热,李成绮被他锢着腰肢,欲坐不坐,欲起难起,他看着谢明月身上的点点血迹,忽地笑了一下,“你不是最喜欢干净了吗?”

    谢明月喜洁,李成绮上辈子碰他一下都要犹豫,不想谢明月居然对他怀着这样的心思。

    谢明月抱着他不开口。

    李成绮维持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他觉得腰酸,胳膊也酸,谢明月却不手酸。

    李成绮望着他的眼睛,试图从这双颜色浅淡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谢明月小时候心思就难猜,不大时他还能凭借着大两岁这一微弱的年龄优势逗了一逗谢明月,十五岁之后就不行了,谢明月矜持守礼,叫李成绮觉得逗他也无甚意思。

    谢明月若为权势折腰,当年以李成绮对其恩宠,岂非近水楼台,或许李成绮真的会答应。

    玉京侯现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你想要孤给你什么呢?玄度。

    若是欲,李成绮对谢明月并非心无觊觎,有些事,并非不可指望。

    若为其他……

    精于算计人心的皇帝虽然知道谢侯爱慕可贵,然而并没有贵到能让李成绮交付此生的程度。

    爱臣太深,必危其身。

    况且,李成绮也不觉得,谢明月真爱重他到了何种深重的地步。

    以李昭的身份,以谢明月多年的求而不得,只两样加起来,乍然得到,都会让人痴狂,但这份迷恋能维持多久,亦未可知。

    李成绮半伏在他怀中,懒洋洋地开口,“先生,孤腰好酸。”

    话音未落,环着他腰的手便微微用力揉捏,谢侯精于医术,心无旁骛地为他按摩腰间酸痛肌肉,舒服得李成绮眯起眼睛。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孤是这个意思吗?”

    他与谢明月一直保持着距离,因而撑得艰劳,若是谢明月愿意放开他,那么问题迎刃而解。

    谢明月沉默片刻。

    “臣还想再抱陛下一会。”他轻声道。

    示弱得李成绮觉得要是不答应他简直铁石心肠。

    “可孤腰酸,”李成绮却还在故意为难他,“你给孤按,孤也腰酸。”

    谢明月的手顺着李成绮的腰往上移,停在肩胛骨那,趁李成绮没有防备,用巧劲将李成绮往下一压。

    李成绮登时与谢明月贴了个严丝合缝。

    李成绮:“……”

    孤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谢明月看起来很可怜。

    办事不容置喙这点真是一点没变。

    李成绮抬起头。

    谢明月一脸无辜地看他。

    谢明月到底是怎么一边看起来这么可怜妥协卑微,一边还能将人牢牢控制在掌中的?

    李成绮被他抱着,这时候虽然腰不酸了,却更想起来。

    谢明月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这话陌生又熟悉,李成绮愣了下,下意识道:“讲。”

    “是那日臣与陛下在野市上一事,”谢明月今天心情可能实在太好了,难得没有暗戳戳提起李旒,“只一小官,便敢劫掠边民,若无先例,他不敢。”

    李成绮拧眉,点了点头。

    谢明月环着李成绮腰的力度稍稍放轻,但是李成绮无知无觉。

    “既有劫掠边民一事,就不可能只有劫掠一事。”谢明月平静的声音娓娓响起。

    纵然他声音好听,李成绮还是听出了几分火气,皇帝冷笑了声,“人欲如荒原草,春风吹又生。”

    谢明月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嗯了一声。

    对于他来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俨然如同一场美梦,好得他甚至不愿意醒过来。

    他不敢探究今夕究竟是清醒,还是幻觉,生怕倘若是假,梦境破碎在眼前。

    李成绮忽地抬头。

    谢明月茫然地看着他。

    李成绮道:“先生。”

    谢明月颔首,恭顺道:“臣在。”

    他倒没反驳先生这个称呼。

    李成绮挑眉。

    他发现自己对于谢明月这个混账东西的了解还不够多。

    “手。”李成绮道。

    谢明月眨了眨眼睛,淡色的双眸中全是疑惑。

    李成绮静默片刻,屈尊降贵地伸手,把谢明月的手从他身上拿了下去。

    谢明月抿着唇,但一言未发。

    李成绮顺势往下一滚,仰躺到谢明月旁边,吐了一口气。

    他方才心一直狂跳不止,又与谢明月折腾了半天,心里亢奋着,身上却累,“先生。”

    “嗯?”

    李成绮甩开谢明月要来拉他的手,半阖着眼睛,真挚地发问:“你怎么还不走?”

    作者有话说:

    周六日万,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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