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
“他真死了?”
原简今日刚入御书房, 便觉得气氛十分诡异。
谢澈安安静静地站在书桌一端,低头看桌上没翻开的书, 好像想从其中看出朵花来。
原简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谢明月, 谢太傅气定神闲地,神色如常。
整个御书房安静得连他们几个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一切看起来都不正常。
不正常在——李成绮不在!
原简惊了惊。
小皇帝从不准时上课,因为各种缘故不来也是常有, 然而李成绮不来, 总会有人提前告知, 让他和谢澈不会白跑一趟。
可是今天……
墨已经研好了。
谢明月罢手, 垂眼看了看砚中漆黑的墨汁。
有人快步走进来,站在门口, 被谢明月看了眼才进来。
他走到谢明月身边,低声对谢明月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朝谢明月见礼, 又对两位小公子点点头,匆匆出去了。
谢明月启唇:“谢澈。”
谢小侯爷瞬间抬起了头,“先生。”
即便被叫的不是原简, 原简的心还是不由得提了起来。
“陛下去了王爷那,”谢明月淡淡道:“你同陛下亲近,便过去看看吧。”
李旒不在, 李成绮还勉强愿意和谢明月当对表面恭谨的师友,李旒回来,李成绮却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谢明月也仔细回忆过, 他同李成绮昨日并没有说什么, 做什么, 不过寻常聊天, 在他离开的时候小皇帝的样子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不上课不是李成绮心情不好,而是不想来。
毕竟有李旒在,他确实可以不来。
谢明月并不是此刻李成绮独一无二的选择。
谢明月放下墨。
他平静地想,陛下与王爷果然兄弟情深。
他指尖有点发黑,显然是握得过于用力,指甲蹭上了油墨的缘故,他从袖中拿起手帕,精细地擦去痕迹。
倘李旒知道了谢明月的想法,一定会觉得十分无辜,且莫名其妙。
因为小皇帝现下,还没到王府。
李成绮能出宫的次数太少,得了机会自然要慢慢地逛。
满空来跟在他身后抱着一堆东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小皇帝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要买,且还不止买一件,从俩件到数件不等,满空来拎得艰难,奈何保护李成绮的护卫不能出现在明处,只能他一人拿着。
李成绮看见前面摆着面具摊,眼前一亮,快步向前走去。
可苦了满空来,走不快又不敢不跟着,捧着东西一路小跑过去。
数十张颇有童趣的面具摆在摊子上,放得这样低,显然是为了小孩子伸手就能拿到,余下皆挂在铁架上,有些下面还悬了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
面具摊大,也热闹得很,老板招呼了李成绮一句便转头去同别的客人说话。
这条街上人声鼎沸,叫卖声说笑声不绝于耳,纵然面对面,说话声音小了也难以听清。
街上擦肩接踵,满空来抱着一堆东西干脆到一不碍事的小角落等李成绮出来。
李成绮看了数个都不满意,终于在中间偏上一点点的位置看见了个亮眼些的,他伸出手,正要摘下来。
两只手同时扣在一张面具上。
那是只眼尾狭长殷红的小狐狸,眯着眼睛笑,毫无心机防备的模样,李成绮往自己的方向一拽,没有拽动。
站在摊子另一边的人显然也没有放手的打算。
面具并没有一个挨一个地放着,每一排面具之间隔着二指宽的缝隙,李成绮仰着头,顺着缝隙看到了一双千娇百媚的眼睛。
一双千娇百媚的,男人的眼睛。
宿眠的眼睛。
透过缝隙,一角淡青色的衣裳随主人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今天的衣饰简单,仿佛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少爷,而与顺意楼那个花一样娇艳动人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
摊主正忙着招呼几个女客,余光看见成绮这面的动静,以为是两个客人在争同一张面具,笑容满面地开口道:“客人,这样的狐狸面具摊子上还有好些,您看看,不仅有红狐狸,还有白狐狸,粉狐狸,各个漂亮。”
有个活泼的小姑娘摘下一只绘着蓝蝴蝶的面具,笑着接口了,“老板你这哪里是面具摊子,分明是个狐狸窝。”
一席话说的旁边几人俱笑了起来。
李成绮觉得对面那按着面具的力道轻了些,他却先松开手,将手按在了旁边那个面具上。
“那个给你,”少年人话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娇纵,“我不要了。”
宿眠手却比李成绮快,竟直接摘下李成绮看重的那个,不等他说话,直接将面具往脸上一扣,看向李成绮的眼神带了几分逗孩子似的挑衅。
两人间登时出现了一小块空当。
李成绮微微皱眉。
宿眠比他高,带着张白生生的面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位小公子叫什么?”他的声音从面具后透出来,瓮声瓮气。
“你又不认得我,”李成绮放下手,“问我名字作甚?”
宿眠笑,孔洞中的眼睛眯作一线,“小公子说了,我说不定便认识呢。”
“你定然不认识,”少年人笃然,他成竹在胸的样子看得宿眠心中有些异样的焦躁,他朝宿眠笑,“我与郎君萍水相逢,何必非要相识?”
纵然李成绮今日男装示人,宿眠却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那日同玉京侯世子一道来的娇艳少女。
宿眠本隔岸观火看得欢快,却不想在那少女同谢明月离开后,捡到了她留下的扇子。
一把被蔻丹点染过的扇子。
先帝在时,也曾给他写信,信中皇帝不谈国事,只论风月,用纸用墨无比讲究,信纸用竹辉筏。
宿眠当然要回,回的却非风月。
竹辉,几乎是李昭与宿眠两人间一个不必明说,也不能明说的暗示。
那把蔻丹上的印子,便是先帝最爱用的竹辉图。
当年李昭笑言,若顺意楼不可去,信夹在灯中未必不是雅事,又笑谈自己还从未去过野市,若有余闲,定要一游。
可他至死也没去过。
“未必萍水相逢,”宿眠微微凑近,朝李成绮笑道:“我或许认识小公子家中的哪位亲贵尊长。”
宿眠承认,他确实在赌。
甚至将信放入狐狸灯,而不是最与皇帝相关的龙灯,他都在赌。
但他想想,便觉得十分可笑,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
赌李昭活着?赌那同他说话的少女同李昭亲密相关?
李成绮以手点面具的手一顿。
这时候李成绮有点想苦笑,是有关,但不是宿眠想的有关。
这等怪力乱神的荒唐事李成绮无人可讲,讲了更不会有人相信。
宿眠看见他的小动作,自以为猜对了,得意道:“看来我猜对了,”他压低声音,“我还猜,小公子姓李。”
“李是大姓。”李成绮不置可否。
宿眠愈发得意,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我还猜小公子身份贵重。”
李成绮往前走了两步,他觉得上面的更好看。
“看来我依旧猜对了。”宿眠得不到李成绮的回答也不气馁,反而更加起劲,他以手指敲了敲额头,发出咔咔的响声,“还有……”
面具挂的太高,李成绮看了眼正与客人热情攀谈的摊主,踮了踮也碰不到面具,听宿眠在身后喋喋不休,接口道;“我与郎君相缘浅薄,为何非要刨根问底呢?”
宿眠的声音一下停住。
相缘浅薄。
他面具下刚刚浮现出的欢欣笑意凝在嘴角。
乍见竹辉,宿眠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可扇子的主人又生得同李昭那样相像,他怀疑,他恐惧,以宿眠在暗处,却对朝中洞悉十中六七的经历,他那一瞬间想到的是谢明月发现了什么,或者其他人发现了先帝与他的关系。
他会不会死?
这是宿眠第一要考虑的事情。
然而另一个想法在宿眠心中疯长,几乎攫取理智。
如果先帝还活着?
如果当年李昭不是死了,而是遭遇宫变,这么多年,他一直被人藏在不为人知的所在,那么宿眠应当怎么做?
他明知道这样做冒着莫大的风险,可他还是做了。
在得知那盏狐狸灯被人拿走后,宿眠瘫坐在地上,深深地,大口地喘着气。
他害怕,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贪生怕死贪慕富贵的人。
可宿眠在心里坚定地觉得,以那老狐狸的性情手段心智,已与非人无异。
既然是非人,那么病恹恹的壳子都是装出来欺骗世人的伪装,非人怎么会死?
在见到那少女之后,宿眠愈发坚定了。
然而今日,那个仿佛与先帝关系匪浅的人对他说,相缘浅薄。
他与眼前这人相缘也确实浅薄。
宿眠恍惚了下。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宿眠快步绕过面具架子,朝李成绮走过去。
李成绮够不到那个面具,又不愿意跳起来拿。
其实不是他矮,而是拿面具挂在高处,若是个子没那样高,恐怕只能借助竹竿取下来。
身材高挑的成年男子抬臂,将面具取下来。
李成绮转过身。
宿眠手中拿着面具,做了一个递的姿势。
却没送到李成绮手中。
那张惨白的面具近在咫尺,宿眠平日里盛满了妩媚笑意的眼睛暗沉得吓人,他轻轻问:“他真死了?”
对个皇帝用死这个字,可谓大不敬至极。
李成绮手已经握住了面具边缘。
少年人抿唇,最终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景阳钟响,天下缟素。”宿眠手下的力道骤然松了,李成绮拿过面具,捏着底往脸上一扣。
“他那样的身份……”宿眠艰涩道。
那是一张绮丽而诡异的面具,以红、以黑、以金、尽是浓艳色彩,勾勒出一张眉眼多情,而不掩獠牙的鬼面。
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眼点缀其中,恰如其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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