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那颗藏在眼睑中的红痣就露了出来。

    少年没挨过罚,明明满脸的坚决还是忍不住发抖,连带着那颗红痣,都颤颤的,诱的人去哄他,柔声安慰着说莫怕。

    李成绮等了半天,都不曾等到想象中的痛楚。

    他睁开眼,谢明月已经放下戒尺。

    奇哉,谢明月何尝是这等会轻易罢手的人?

    小皇帝觉得不挨一顿打总是好的,但还是忍不住出口挑衅,“怎么不打孤了?你怕了?”

    “臣以为,陛下年幼,就算稍犯小错,一半错在身边人不曾加以引导,一半错在先生未能好好教束,”谢明月道:“今日之事,臣之过占多半。”

    这是不打的意思?

    李成绮原本紧绷的手一下就放松了,他将手往后一抽。

    没抽动。

    李成绮一愣,不详的预感在心中骤然升起。

    下一刻戒尺猝然落下。

    “啪”的一声,声音极清脆。

    小皇帝细嫩的手心立时出现了一圈微微鼓起的淤红。

    这样的红与极白嫩的手掌衬着,明明是再养尊处优,再尊崇无匹的人,却要忍着屈辱挨打,那道殷红的伤痕,几乎能勾起人一些暗虐的欲望。

    谢明月用劲刁钻,打的地方也恰到好处,这个力道并不十分疼,却火辣辣,又麻又痒,宛如在被什么小虫子啃噬掌骨。

    李成绮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所以只打一下。”谢先生好脾气地说,松开了李成绮的手。

    被他握住的地方尚有余温,但同被打得热辣相比,算不得什么,李成绮根本没有注意到。

    昔日的臣子,今日的先生,这样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可比挨打的羞耻对于李成绮来说大的多。

    况且,他上一次被打手……还是刚开蒙练字的时候!

    “两个时辰已过,今日到此为止。”谢明月将戒尺搁下,“陛下若回去还疼,可命人以红花擦拭。”他眸光垂落在小皇帝被打得红肿的手上,但马上就移开了目光。

    李成绮心绪复杂,加之少年身体实在敏感稚弱,胡乱朝谢明月一点头,抬腿就走,走到一半猛地想起来自己话没问完。

    谢明月正要收拾桌上的东西,门口突然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小皇帝或许是稍微平复了心情,又将两个酒窝露出来,显然是很不记打的,“先生是讲经书,还是讲政论的?另一位先生是谁?”

    谢明月如实回答,“皆是臣。”

    李成绮失语。

    诚然,谢明月亲自来教他,谁敢再来?怕不是嫌自己仕途太顺。

    是他异想天开了。

    李成绮表情失望地点头,一转眼,身影就不在门口了。

    谢明月收回视线。

    他走到书架前,将周律内宫篇与外卷放在一处,按大小厚度排列,十分整齐。

    略思索一刻,又将内宫篇抽出,重新放到《逸周书》旁边,律法比《逸周书》厚上不少,虽不合适,但在谢明月眼中,却是归于原位。

    谢明月手指在那把厚重的戒尺上轻轻擦过,片刻后他凝神,离开书房,守在外面的宫人屈膝见礼,“太傅。”

    待他离开,宫人将门窗关好。

    射入的光亮由宽转窄,而后变作一线。

    书房中一切照旧,依稀主人尚在。

    最后一线光消失在书房中。

    长乐宫内,李成绮手指在玄凤头顶轻轻一点,换得玄凤怒而啄手,好在他抽手抽得极快,还不至于被这小东西咬到。

    不得不说谢明月力道掌握得极好,待他回长乐宫,手掌不碰,已不疼了。

    李成绮当然没命人送来红花擦手。

    被人打了掌心的事情如何好说出口?

    李成绮二指捏开葵花籽,送到玄凤面前,在后者张嘴之后,将瓜子仁送到自己口中。

    他成绮微妙地从一个鸟身上看到了恼羞成怒这样情绪,心情稍微愉快地又捏了一粒。

    宫人陪侍得心惊肉跳。

    眼下小皇帝脾气比先前好上太多,可从前不是没有好着好着突然暴怒打人的情况,几乎有什么砸什么,见他逗玄凤,都提着心,生怕他稍有不如意就责罚宫人。

    书房已然紧闭,青霭急急回到长乐宫,见小皇帝正笑呵呵地逗鸟,悬着的心才放下,道:“陛下。”

    “孤还以为御膳房做的东西太好吃,叫青随侍携茶点逃出宫了,”李成绮玩笑似的抱怨,接过其中一碗,拿勺子舀了舀,“怎么没冰?”

    青霭道:“请陛下降罪,奴回来的太慢,先前有碎冰,已化掉了。”

    李成绮微微颔首,随便招来个宫人,“叫御膳房做一碗给谢府送去,多加冰。”

    李成绮给谢侯府送东西宫人早已司空见惯,那宫人道:“奴婢一定交到小侯爷手上。”

    “小侯爷?”

    那宫人一愣,“不是小侯爷?”

    “谢澈此刻大约在抄书,你去也见不到他,”李成绮送过去的伤药就是给谢澈擦手腕用的,谢氏一门家规极严,如谢澈昨日带女子回家住还被谢明月发现了,以谢明月的性格,应是罚抄史书律法,李成绮后来修周律内宫篇,就于谢氏家法多有借鉴,“送到玉京侯手上。”

    一碗小小酥酪何处没有,就算示好也用不着这样轻贱的东西,小皇帝语焉不详,她满腹疑问不解,可前者没有解释究竟是送给谁的打算,她只得屈身,道:“是。”

    鲜红樱桃被舌头卷入口中,尖齿刺穿厚实多汁的果肉。

    咽尽,李成绮方道:“青霭,你说如何讨好一个人?”

    谢明月很难讨好,这是李成绮的经验之谈。

    李成绮也很难讨好,但和谢明月是两种不同的难以讨好,他生前酒色不近身,味道稍重一点菜从不入口,十分修身养性,他身体不好,就无射猎这样的爱好,每年秋狩不过拉拉弓做样子而已,丹青书画更是不通,不似李言隐酷爱丹青,旁人还能送上珍奇书画或者笔墨砚台等物。

    李成绮一直信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铁律,为了防止这点,他从不表现出任何喜好,桌上这只玄凤,尚是看在李旒面子上留下来的。

    他自衬身为君主,理当如此。

    可谢明月不是皇帝。

    青霭听他如此直白发问,谨慎回答:“势必投其所好。”

    李成绮笑得前仰后合。

    谢明月喜欢的很简单,他喜欢权。

    他只喜欢权。

    奢靡浮华是无上权威的附庸,可谢明月对于权力之外的东西,比如美人颜色,比如奢靡享乐,都毫无兴趣。

    李成绮除掉崔愬后,除却被他收拢回来的君主之权,仍有很大一部分权柄空出,彼时满朝还皆是崔氏门生,他不信任这些人,他只信任谢明月,便将权柄大多交给谢明月。

    后来他发现,自己根除崔氏,扶植起了谢氏,那么当谢氏不臣的时候,他又要选择谁来做自己除掉谢氏的刀呢?

    于是李成绮尝试着和谢明月更加亲近,他没有心力,也不愿意再用上几年的殚精竭虑去杀掉自己的至交。

    然而他慢慢地意识到,谢明月太野心勃勃了,李成绮是九五至尊,谢明月想要的权位于他而言无足轻重,不过是从海中舀出一瓢盐水,可总有一天,谢明月的欲望不再能被他轻易满足。

    到了那天,他与谢明月要如何相处?

    即使是大笑,依然无损小皇帝半点美貌。

    青霭急忙低头,掩饰去了面上的愕然。

    李成绮笑道:“你说的很对。”

    他往后一靠,惬意地眯眼睛,手掌伤痕贴到冰凉的碗上,很是舒服。

    如谢明月所想,他确实一个很不记打的人。

    “人生难得是清闲。急须抛县印,归去隐家山。”李成绮叹笑,又舀了一勺酥酪送入口中。

    ……

    听闻宫中来人,在房中抄书抄得手要断的谢澈若有所悟,扔下笔就朝正厅去了。

    宫人已经被送走,还飘着小小冰渣的樱桃酥酪摆在桌上,所用描金器具一眼就能看出是宫中御造之物,除了樱桃内里还加了数种果干,奶香与果香四溢,叫人看着便食指大动。

    谢澈刚拿起勺子,谢明月便从外面进来。

    谢澈立刻放下勺子,规规矩矩地道:“侯爷。”他不等谢明月发问,快速解释道:“仅余三本就抄完了,听闻宫人来人,就出来看看,”他顿了顿,看向似乎不怎么在意他有没有抄完的谢明月,“那我端走了?”

    谢明月道:“陛下心意,不可辜负。”

    谢澈喜滋滋点头,“是。”

    “你若喜欢,便叫厨房再做一碗。”谢明月说。

    谢澈微怔。

    爹?谢侯爷?您什么时候喜欢吃甜的了?

    况且这不是陛下赏我……

    他目光落在一直站在厅中的小婢女身上,示意她说清楚。

    婢女小心道:“世子,这碗酥酪是刚刚宫中差人送来的,说是天热,侯爷辛苦,特意送来宫中茶点消暑,聊表陛下心意。”

    两人说话时,那碗酥酪已经被从者端起,随着谢明月走了。

    谢澈听得只觉天崩地裂,如他和小皇帝吃喝玩乐的交情,尚不得这样的赏赐,李成绮都没见过他爹怎么就特意命人赐了碗樱桃酥酪?难道他拜托谢侯爷给小皇帝寻的那位新先生就这样合他心意?

    谢澈百思不得其解,目光犹然盯着谢明月离开的方向不放,“你确定你听见的是侯爷,不是小侯爷?”他再三确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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