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李成绮对着面前放在盒子内的数十把扇子捧脸发呆。

    纨扇扇骨无一不有,寻常些的不过瓷与竹,贵些的便有玳瑁、翡翠,羊脂玉等,皆用绸子绷面,配着扇骨的材质颜色用线,譬如羊脂玉那把,月白缎上绣数朵薝卜,花朵娇嫩,栩栩如生,仿佛俯身轻嗅就有花香拂面。

    李成绮不由得想,谢澈莫不是去抢了个扇子铺?

    谢澈坐在李成绮对面,不时用余光看李成绮的脸色。

    这一路谢小侯爷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偷偷看他,却还自觉隐藏得滴水不漏,李成绮觉得有趣,便一言不发地任他看着。

    李成绮拿起把簪花仕女扇,略扇了两下,微风吹动了他腮边的碎发,乌发雪肤,就显得那滴血触目惊心。

    谢澈才稍微放下的心又沉重异常。

    无论是李成绮为箭所伤,或者那凶犯引爆火药其后果,都是谢澈可以预想但绝不愿意见到的。

    方才的场景,令他后怕无比。

    李成绮觑他的表情,将他的心思猜中的□□分,今日之事若是继续让谢澈想下去,恐怕以后让谢澈带他出来就会难于登天,扇柄在二指间转来转去,他道:“这可是去谢府的路?”

    谢澈一下坐直了,对上李成绮沉静纯澈的眼睛将想说的尽数咽下去,“是。此刻宫门已关,臣身为外臣,不可星夜无召入宫,只能请陛下在府中委屈一夜,明日再回宫。”

    谢澈啊,李成绮很想拍拍比他还惊魂未定的小侯爷,夜里入宫一事你应去请教一番你爹,他驾轻就熟,很有经验。

    “谢……”小皇帝垂头,手中的扇子也停了下来,“谢侯爷可在府中吗?”

    李成绮宁可让戚不器这个最喜欢看乐子的国公给他画一万张女装画像沿街叫卖,也不想穿成这样见到谢明月。

    被华贵衣料裹起来的肩膀单弱,似乎在轻轻颤抖。

    小皇帝害怕谢明月理所应当,哪怕他根本没见过。

    谢澈安抚道:“家父今夜在城外。”

    李成绮轻轻点头,“那好。”

    谢澈失笑。

    李成绮对谢明月怕的不加掩饰。

    他的心情因为同李成绮说话略有放松。

    忽地,一阵凉风吹到他脸上。

    李成绮显然没什么给人扇扇子的经验,拿扇子的动作很是别扭。

    “陛下?”谢澈讶然。

    李成绮笑眯眯,“孤看小侯爷心焦非常,便以清风聊作慰藉。”

    谢澈一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上翘的嘴角。

    自他上车,一直对小皇帝笑得非常粲然,绝无流露出半点心焦。

    “孤无事,小侯爷不必如此自责,”李成绮坦诚地说出内心想法,“若你今日被吓到了,从今往后不带孤出来了怎么办。”

    谢澈先前错愕,听完他说话只觉哭笑不得。

    李成绮又用力扇了两下。

    “陛下可真是,”谢澈顿了顿,“善解人意,体察人心。”

    李成绮居然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孤说了,孤不是个傻子。”

    他将扇子往谢澈怀中一掷,“孤手酸,你自己扇吧。”

    谢澈拿起扇子。

    扇骨为白瓷所制,被李成绮握得已有些温热。

    他握住了先前李成绮握住的地方,轻轻地扇了两下。

    已近弱冠的男子拿这样的扇子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有点奇妙的好看。

    小皇帝如他自己所说并不傻,甚至还可能很聪明。

    如一璞玉,虽未雕琢,已有光辉泄出,倘加以琢磨,不知是何等惊艳。

    谢澈若有所思,持扇不语。

    李成绮又拿起一翡翠柄的扇子,翡翠碧□□滴,似万山含青。

    这把扇子,可送给季氏。李成绮心想。

    车停在谢府正门,照旧由谢澈扶他下车。

    有侍人将车上的扇子收到盒子中,跟随两人入府。

    李成绮仰头,但见上一匾额,书谢府二字,刚若铁画,鸾翔凤翥,望之,气势磅礴逼人。

    这是李成绮上数不知几代祖宗的杰作,说来惭愧,李氏一族都很擅长书画,尤其是做过皇帝的那几个,唯独不包括被誉为几世难出明君的文成帝。

    谢澈领李成绮进去。

    侍人安静无声,见到谢澈停下手中事,垂头立在一旁站着。

    自他登基后,再没有踏入过谢府,今故地重游,谢府规矩一如既往。

    还未入正厅,忽有人来报谢澈,谢澈皱眉听着,脸色不好。

    “可是禁军首领来赔罪了?”李成绮问。

    谢澈愕然,不想李成绮猜得这样准,

    李成绮看他的表现,忍着叹气的欲望,“京中谁不认识你谢小侯爷,你带着的女眷险些被禁军的箭误伤,禁军怎么都要来人赔罪,”能做京中禁军首领,皇帝专权时他要不偏不倚一心为上,皇帝羸弱无能时,他便要做到长袖善舞,谁都不得罪,他眨眨眼,“我当真不是傻子。”

    “我从未这样想过。”谢澈解释的十分苍白。

    李成绮笑道:“禁军首领好歹也要见一面,况且我今夜吃喝得都比往常多好些,也不想到正厅再喝茶了,你有事且自去。”

    “我知道了。”谢澈点头。

    “我听人说,谢侯府中藏书万卷,不知可去一观吗?”

    谢澈颔首,“您既想看,便无不可。”

    他命人给李成绮引路。

    李成绮与谢澈分开前不忘随手从扇盒中拿把扇子出来。

    乃是那把羊脂玉柄扇。

    谢府后院造得九曲回廊,纵然谢明月已然权势滔天,却仍不见豪奢,雕栏斗拱样式古拙,颇有雅趣。

    多年不来,李成绮却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仍这般熟悉书房的位置。

    侍女在他身侧提灯引路。

    待至书房前,她推门,请李成绮进去,自己却不入内。

    成绮踏入。

    谢明月书房中灯火经年不灭,烛火皆由琉璃灯罩笼着,每两个时辰便有侍从进来换蜡烛。

    谢明月的书房不同于李成绮的书房,他的书房顾名思义,只是拿来放书读书的地方,议事另有所在,故而谢澈才能这样轻盈地让李成绮进入其中。

    房中积简充栋,俯仰尽是,书籍分门别类放好,经史子集无一不有,最高处的书需得登梯才能取到。

    李成绮向里面走,被一珠帘挡住去路。

    他猛地顿住脚步。

    珠帘皆用颜色大小相同的海水蚌珠串成,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夺人眼球,珠帘串得不疏不密,为的是能透过珠帘看到后面有人,却看不大清容貌。

    这面珠帘,或许是谢府书房中看起来最华贵奢侈之物。

    李成绮忍不住轻轻碰了碰其中一颗珍珠。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面珠帘早没有昔年那般耀眼,珠上隐有磕痕。

    他闭上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昔日他尚为储君之时,招揽了不少极有才干的能臣栋梁,为不使崔愬生疑,李成绮每每出宫大多去谢府。

    他的身份不能为一些来的人所知,或者说,不能直接相见,便垂一道珠帘,既不算直接相见,却也对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

    谢明月不喜金玉珠翠,这玩意挂着不过是碍他的眼罢了。

    李成绮曾开玩笑地和谢明月讨要这面珠帘,却被谢明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叉过去。

    李成绮觉得以谢明月的性子,这面珠帘或许早就被取下,扔到府库中去了。

    他指下轻颤,珠子便撞到了旁边一颗,登时满帘珠子都晃了起来,撞声悦耳。

    他放下手,睁开含着倦色的眼睛。

    纵然君臣二人其后渐行渐远,以至于到了离心离德的地步,李成绮见到旧物,仍不免感慨良多。

    谢明月留着做什么?日久便看顺眼了?

    李成绮撩开珠帘,走到后面。

    斜后方搁着一张椅子,四平八稳,毫无出奇之处。

    李成绮坐下去。

    他不比从前,以前坐着能牢牢挡住一整张脸,一直到脖子的位置,而今却只能挡到小半张。

    他轻轻摇动纨扇。

    谢明月并不是心软念旧之人,他亦不是,所以方才所思所见,只如一小石子入大湖,顷刻不见踪影。

    门嘎吱一声开了。

    李成绮回神,听得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是什么时候下的。

    无人招呼他,他以为是前来换蜡烛的侍人,并不在意,仍自顾自地摇着纨扇想事。

    门又被关上。

    那人没有离开。

    李成绮矮身看过去。

    那人身形颀颀玉立,虽穿着件浅灰色的衣裳,却一点都不显得暗沉阴郁,反而更衬得他露出的那截拿书的手如同乌云中的清辉一般。

    他眉眼深邃,鼻梁秀直,然无半点压迫之感,霞姿月韵,朗然照人。

    玉京侯,谢明月。

    他皎然得就像自己的名字。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男人,能在先帝过世不足两个月之后连杀三位储君。

    李成绮倏地将脑袋抬起来了。

    若让他从前任何一个臣子见到他这幅模样都会大为震惊,因为谁也没见过李成绮这满眼错愕的模样。

    他想过很多种与谢明月的见面,却从未想过这一种。

    谢明月进来前就有侍从告诉他谢澈的朋友在,他以为是孟淳等人,并不如何在意,却突然听得宫扇响动。

    他疑惑道:“小友?”

    谢明月偏过头去,见红衣如焰,三丈颜色秾丽长裙伏地铺开,珠翠迤逦,受惊一般地轻轻晃动。

    穿着这样的衣裙,却拿着把羊脂玉柄的月白扇子,捉扇的手指几乎和扇骨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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