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朝阳灿然炫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莫名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从酒店到医院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步行过去的路上,程黎仍然有些恍惚,脑中还在不断放映潘玲告诉她的那些事。

    程建辉年少时家里清贫,五口人全靠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拮据度日,勉强糊口已是极限,要支撑几个孩子读书,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为了供成绩最好的弟弟继续学习,程建辉高中就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兄弟俩从此走上迥然不同的人生之路。

    他辗转多个工厂企业,脏活累活干了个遍。弟弟不负众望,一路攀升,成了市里赫赫有名的大律师,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家人的主心骨。

    凭借收入与社会地位的碾压,尽管弟弟只生了一个女儿,还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百般宠爱,家里也没一个人有半句异议。

    而程建辉却无法让程黎享受同等待遇。偏偏她还随了他倔强的性子,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因此总是遭受奚落与打击。

    每一次程黎被人嘲讽挖苦,都无异于对他自尊的鞭笞。

    起初他还试图改变别人,发现无能为力后,渐渐转为了对自己内心的攻击,以及对程黎异常复杂的感情。

    他不想看到她挣扎时的碰壁,却又怕有一天,她真的放弃抗争。

    程黎第一次核桃过敏在医院输液时,放在床头的椰奶其实是程建辉买来安慰她的,怕拂了奶奶的面子,才让潘玲谎称是隔壁床的女孩子送的。

    去年听到她主动打电话关心他的病情,程建辉表面上没说什么,单位一发月饼,迫不及待就要给她寄,自己都没舍得留一个,却压根没想到五仁里还有核桃。

    类似的事还有太多,他总是默不作声地做,没有任何解释。

    这么多年来,程黎无法想象自己错过了多少跟他消除嫌隙的机会。他们总是在一次次争吵中误会渐深,直到细微的缝隙变成难以治愈的裂痕。

    到病房时,二叔和程楚宁竟然到得比她们还早。而程建辉正在做手术前的最后检查。

    程黎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见曾经挺拔宽阔的背脊如今变得瘦骨嶙峋,心像被塞了铅块,沉重得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等到检查结束,距离手术开始已经没剩多少时间。程黎纵然有话想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在是难以启齿。

    可万一,这真的是最后一个把话说开的机会了呢?

    正在脑中天人交战,忽听潘玲道:“嘉彦,你跟我去楼下自动贩卖机买几瓶水。”

    “宁宁,我们也去。”二叔也跟着开口。

    桌上分明还摆着没喝完的水。

    程嘉彦和程楚宁对视一眼,凭借家人间的默契明白过来:“好。”

    几人起身走后,徒留一室沉默。这个病房不大,只有一排病床,相邻床位之间拉了帘子阻隔。程黎很久没在如此狭小闭塞的空间里跟老爸单独相处,一时不太适应。

    略显尴尬的氛围下,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周扬朝。他好像在任何场面都能轻松化解局促,找到合适的切入口,但她并没有那种天赋。

    “随便说几句吧,别把气氛搞得太凝重。”程建辉忽然开了口,声音竟还有一丝轻松,“不然我真会觉得这是什么生离死别的时刻。”

    程黎心口松了点,放弃了开场白,开门见山道:“爸,我想问问你,你希望我定居清源,还是回江桐?”

    尽管他们此前几次争执,都是因为在这件事上意见相左,可听了潘玲说的,程黎觉得程建辉的想法也许并没那么简单。

    “做决定就自己认真做,不要管别人怎么想,好好生活就行。”果然,他的回答跟之前不太一样。

    “可你不是‘别人’,你是我爸啊。”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程建辉直视着她,“难道要我说,我都病成这样了,你居然还想着自己的事业,也不回老家来好好给我养老?”

    程黎嘴唇微颤,一个猜想在脑中萌生:“当时我跟嘉彦说考虑回江桐几年,等你好些了再走,你是不是听见了?”

    程建辉没有言声,用沉默宣告答案。

    “所以你那天故意放狠话,赶我走,就是怕我真的留在江桐?”程黎难以置信,却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最开始的确想让你离家近点,别到处乱跑,”听她已经猜出大概,程建辉也不打算继续隐瞒,“但后来发现,以你的性子,不可能老实待在江桐,去清源反而能过得更好。不过等我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查出一身的病了。”

    后面的话他没再挑明,但程黎已经听懂了——他不想成为她的拖累。

    喉头像被哽住,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有当父亲的为了能让女儿心无旁骛地远走他乡,做出这么匪夷所思的举动?

    可这种事放在脾性古怪的程建辉身上,竟又惊人的合情合理。

    两人沉默对坐,不知过了多久,一位护士过来提醒马上就要进行手术了。

    程黎心脏骤然狂跳。明明是她坚持让程建辉同意做手术的,此时竟突然生出一丝后悔和恐惧。耳边嗡嗡直响,听不清老妈和弟弟握着他的手在说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时,已经下意识地跟在病床推车边,随着医生护士一起往手术室走了。

    即将走到家属止步区时,程建辉忽然轻轻拍了拍她拉住侧面扶手的手,嘴微微开合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什么?”仓促之间,程黎还没分辨出来,就已见他被推入手术室,大门缓缓合上。

    她木然看着紧闭的门,心里一片空茫。

    程楚宁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会没事的,我跟我爸去寺庙给大伯祈福过,一定会灵验的。”

    “嗯,”程黎点头,“谢谢你们。”

    她并不惊诧他们会这么上心。毕竟连手术费都是二叔执意要付的,虽然被她和程嘉彦再三拦阻,他仍然坚持说:“要不是我哥,我根本走不到今天,这笔钱我如果不掏,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心安的。”

    程楚宁想来也已知晓,她所拥有的不必看人脸色的资本出自哪里。

    程黎百感交集,老爸的付出竟都是成全了他人,到头来自己落了一身的病,带给她的也多是伤害。

    她坐在墙边的等候椅上,盯着虚空发呆。形形色色的医护病患从面前经过,也许背后都是不为人知的故事。

    “老爸问你创业的事了吗?”程嘉彦在她身边坐下。

    “没有。”程黎喃喃答道,忽然意识到不对,“我还没跟他说过,他怎么知道?”

    “他问过我,”程嘉彦说,“我没说朝哥的事,只说你从易迅出来,要开始创业了。”

    程黎再次怔住。原来父母不只会在联系她时问起弟弟,也会在找程嘉彦时聊起她。

    “他说你每月打给他的钱,他分文没动,如果你创业有需要可以用那笔钱,”顿了顿,程嘉彦接着道,“要是还不够,他说他还有一笔积蓄,不多,但也许能救急。”

    嗓子像被堵住,一股热流无法落下,堆积上涨,几乎要从眼眶中溢出。

    刚才程建辉的口型忽然如同慢镜头一般,再次在程黎脑中回放。电光石火间,她破译了他说的那三个字。

    “别怪我。”

    不是“我爱你”,不是“对不起”。

    竟然是“别怪我”。

    程黎把头偏向一边无人的角落,眼泪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被忽视冷落,被误会曲解,遭受不公对待,独自挣取大学学费的这一路,她怎么可能不曾对程建辉心怀责怪埋怨?

    可现在,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试图多去了解他一点,多尝试跟他交流沟通一些?

    为什么没有足够关心他的病情,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

    为什么都已经把误会澄清了,却没有再多说几句,就那么在沉默里结束了最后一段共处的时光?

    随着这些念头在脑中堆积,眼泪也像要即将决堤。可程黎知道,绝对不能在这里痛哭流涕,不能就此引发所有人的伤感,否则场面会一发不可收拾。

    靠着最后一丝理智的支撑,她紧咬住下嘴唇,生生憋回了更多的眼泪。她很快地抬手擦拭过泪痕,等到发紧的喉咙微微放松一些,眼眶也没那么热之后,才强装镇定地开口道:“我去趟洗手间。”

    程楚宁担忧地看着她,跟着走了几步,似乎想要陪她一起去,最后却还是停下脚步,任她自己走了,许是感应到了她的想法。

    程黎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一阵,缓解一下心情。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她怕自己会钻牛角尖,难受到窒息。

    暂时不想看见医院内的环境,她决定去外面转一圈透透气再回来。

    坐电梯到一楼,程黎心神不宁地往外走着,谁知刚到一个拐角处,眼前忽然被一道黑影挡住,险些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上。

    稍稍往后退开一点,抬头一看,她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

    虽然十多年来从未再见,虽然眼前的人早已不复当年模样,虽然不过是匆匆一瞥,但程黎就是当即确认了对方是谁。

    恐怕就算他挫骨扬灰,她也能一眼认得出来。

    那个给她带来无尽阴影,活在她痛苦的回忆,出现在她可怖的噩梦中的人。

    “程黎?”魏斯也立刻认出了她,站在原地没动。

    程黎呼吸一滞,几乎是下意识地缓缓朝后挪动脚步。这是她当年听到他声音之后的条件反射。

    刚往后退了两步,猝不及防又差点与身后的人相撞。对方躲闪时,腿脚无意间绊住了程黎,致使她整个人失去平衡,身体向后倒去。

    魏斯一把拽住她左臂往前拉,皱眉道:“你躲什么,我有那么可怕么?”

    眼看着自己即将被拉向他,程黎右手在墙上扶了一把,站直了没有前倾,同时左手用力抽回,想要挣开他的手。

    没想到他的手劲还像当年一样大,这一下竟没能挣脱。

    他居然还问得出口她在躲什么,怕什么,难道不记得他曾经做过的事了吗?

    程黎正要第二次甩开他,一旁忽然伸出一只遒劲有力的手,拽住魏斯的手腕往外一撇,力气大到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向侧边跨了半步才站稳。

    “有事说事,动什么手。”周扬朝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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