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总会存在某个时刻,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时间流逝的速度突然放缓,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个瞬间被无限拉长。
手搭上周扬朝手背的那一刻,程黎就有这种感觉。
掌心一片温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指节。而他的手几乎要挨到她的面颊,将她半边脸烘得炽热。
因为这一刹那的愣神,程黎的条件反射竟然失灵了,没有像以前发生突然的肢体接触时那样,像触电一般立刻甩开。
周扬朝似乎也有一瞬的恍惚,但还是在下一刻完成了自己的初衷,把她的手从脸边阻隔开:“你忘了医生说的了?不能乱挠。”
“啊。”程黎回过神来,“你把我的手拉开不就行了,挡在中间干嘛?吓我一跳。”
“我拉你的手怕你会胡思乱想。”周扬朝一脸认真,“不过看起来你现在也想得不少。”
程黎深吸一口气,诚恳道:“你应该去三楼看看的。”
“为什么?”
“脑科在三楼。”
“……”
程黎把纸杯里的水一饮而尽,丢进垃圾桶,转身就走。
“无情,”周扬朝嘟哝道,“说走就走啊?”
“我去女厕所涂药。”程黎转过头看他,“你要来参观吗?”
周扬朝倒不迟疑:“我给你涂不就行了?”
想象着他们挨得很近,他专注地给她上药的画面,程黎莫名有些慌乱气短,喊了一声“不用”,就快步朝卫生间走去。
站在洗手池镜子前,能看见泛红主要分布在眼周和嘴周,零星有些小红疹。其他就是眼中有血丝,眼皮有些肿,没什么大碍。
刚才在诊室里见周扬朝眉眼都皱成一团,她还以为有多严重呢。明明看着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居然这么大惊小怪。得亏他没见到她第一次过敏全身发红的样子,不然不知道会受到多大惊吓。
开的药都用过了,尽管可能还没到发挥药效的时候,但也许是心理作用,程黎感觉脸上的不适减轻了一些。
跟周扬朝走出医院大楼,看到停车场里那辆颜色夺目造型抢眼的法拉利时,程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来医院的这一路有多拉风。
太不真实了。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坐在这么一辆高调张扬的跑车上。明明离上一次坐这辆车才过去不到一小时,再次坐进来时,她竟有点陌生。
“没见你上下班开过这车呢?”程黎想不通周扬朝平常不开车,却也不处理掉这辆车的原因。
“费油。”周扬朝答得很快。
“那你平时也用不上,还留着干嘛?”
“这不就用上了么?”
程黎一噎,虽然觉得他在偷换概念,但关注点已经转移到了他这么抠的一个人,居然主动提出开车送她去医院,简直不可思议。
她看了一眼油量显示,还有不到半箱油,决定做点抵消人情债的事。
“你加油吧。”
周扬朝一怔,接道:“我会努力的。”
“……我是说你去给车加油吧。”程黎很想把他的脑回路扒开看看,“油费我出,就算是感谢你今天送我看病了。”
“让一个打针钱都舍不得掏的人付油钱,我还是人吗?”周扬朝道,“何况这车下次也指不定什么时候才会用了。”
没想到他这次竟连白给的便宜都不要了,程黎诧异地仰头看了一眼天边。
“看什么呢?”周扬朝注意到她的举动。
“看今天太阳是打哪边出来的。”程黎认真道,“但是天黑了。”
周扬朝:“……”
的确夜幕早已降临。近处是流光溢彩的霓虹,远处一轮近乎圆润的满月高悬在墨蓝的天穹上。
程黎突然有些庆幸今天没有独自硬扛,否则在这团圆的佳节前夕,她要孤身一人与过敏反应作斗争,未免也太过凄惨了。
但她同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中秋节不回家吗?”
之前听说过周扬朝是本地人。
“明天回。”
“哦。”程黎脑中转过一个念头,试探着问:“该不会你本来要今晚回,因为送我去医院才耽误……”
“想多了。”周扬朝笑道,“我是不想回去听家人唠叨。早回去一天,多听一天。”
是这样么?程黎尴尬地直视着前方,是她自作多情了。
就在这时,周扬朝架在中间的手机突然响起一连串消息提示音。
程黎没多想,下意识地随着声音瞄去,只见锁屏页面弹出几条微信。
老妈:【个小没良心的。】
老妈:【说好今晚回家又临时变卦。】
老妈:【是不是谈恋爱了?老实交代!】
随着手机提示音消失,车内安静到了极点。
程黎本该质问周扬朝为什么说谎的,此刻却一阵心虚,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都不敢直视他,只忍不住偷眼打量着。
这位“小没良心的”看上去极为淡定,表情没露出丝毫破绽,但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的手出卖了他。
想必也看到手机上的内容了。
隔了半天,他才悠悠道:“我说吧,现在就开始唠叨了。”
程黎:“……”
-
回到家,程黎一眼就瞥见还放在茶几上的月饼礼盒。一抹鲜艳的红,在几小时前,曾那么令她雀跃,此刻却显得如此刺眼。
她大步走过去,将撕开的包装袋扔进了走廊的垃圾桶,又将礼盒塞到房间里不起眼的角落,准备等程嘉彦旅游回来全部拿给他。
终于抹净了视线范围内所有关于月饼的痕迹,程黎靠在沙发上,心里空落落的,耳边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句话。
“不是你的东西,哪怕偷到抢到了,也不属于你。”
那是她第一次对核桃过敏的时候,奶奶对她说的。虽已过去多年,再次想起时,心还是针扎般的疼。
大概是程黎九岁的时候,有天他们一家四口去奶奶家。奶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罐核桃花生奶,一见面就塞到了程嘉彦手里。
那时家里很穷,这种东西已经算得上奢侈。
“只有我有吗?”彼时的程嘉彦才上二年级,口无遮拦,指着程黎问,“那她呢?”
奶奶并无准备,走进储物间,翻找了好一阵才带出来一瓶饮料:“程黎喝这个吧。”
透明的塑料小瓶子灰扑扑的,不知道放置了多久。液体的颜色鲜艳得过分,一看就是色素、香精和添加剂勾兑,一点水果含量都没有的廉价“果汁”。
程嘉彦把自己的核桃奶摆到程黎的果汁旁边,一仰头得意地说:“我的一看就比你的好喝,哈哈。”
看着那罐包装精美,光是看广告图就觉得很香甜的核桃奶,程黎长期积攒的憋屈和不甘一股脑地往头上涌,直冲得大脑一阵阵发热。
趁着弟弟去上厕所,大人们走到一边说话时,她迅速拉开拉环,一仰脖就将一整罐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真好喝啊。
也许是那些年实在没喝过什么可口的饮品,又或者是放肆的行为所带来的发泄式的快感。总之程黎觉得那是她长那么大喝过的最好喝的东西。
只是刚喝尽最后一口,还没来得及细品,就被上完厕所出来恰好目睹这一幕的程嘉彦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打断了。
父母和奶奶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纷纷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手里还拿着易拉罐的程黎,均是一愣。
程黎将罐子放到桌上。空了的罐子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宛如擂响的战鼓。
这是年幼的她向大人不公平的对待发出的战书。
要说心里丝毫不慌是假的,但程黎早就懂得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她静静等待着诘难,甚至是挨打,同时也思考着反击的策略。
却没想到,竟然是过敏反应的苦处先行而至。
红疹渐渐从嘴周扩散到全身,从最初的轻微发痒,到后来愈发严重的大片红肿和刺痛。浑身似乎没有一处周正的地方,像有无数小虫子在乱爬啃咬,皮肤触碰到柔软的衣物时竟像刀刮般疼。
程黎被送到医院,打了吊针。
那时她还不怕打针输液,只是觉得要躺在病床上,等着那么大一瓶液体一滴一滴输完,实在是太磨人难耐的事。
尤其是在当时的情况下。
“叫你喝我的,活该。”弟弟在一边幸灾乐祸。
“程嘉彦!”程黎本就难受,一听这话更是气得半死,坐直身子大叫起来。
“小点声,这是医院!”妈妈压低声音呵斥,一把将她按回病床,“躺好了。”
程黎只得忿忿不平地倒了回去,愤恨地盯着程嘉彦,余光却瞟到在他背后,隔壁病床的床头上放着一罐椰奶。
精巧的包装与她偷喝的那罐核桃奶如出一辙。
它的主人是倚靠枕头坐在床上的小姑娘,年龄与她相仿,正拿着一罐椰奶边喝边跟旁边的父母说笑。
其实在这之前,程黎已经开始懂得一点事理了,明白即使是在江桐这样的地方,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像她家一样重男轻女,也有把女儿当掌上明珠一样宝贝的人家。
就像二叔家那样。
二叔只有一个女儿,按照江桐大多人家的习惯,定然是要二胎争取生个儿子的。他却一口咬定,要一心一意把这个女儿宠成小公主,不必再生二胎了。
奶奶和众亲戚自然不会闲着口舌,好说歹说却也劝不动他,最后只得作罢。
毕竟二叔是兄弟姐妹三人中最能干,挣钱最多的那个,自然也就拥有最自由的决策权和话语权。堂妹在家里的待遇也向来不亚于表弟和程嘉彦。
而她呢,在别人那儿受了气,回到家还要挨家人的数落。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程黎兀自对着隔壁那罐椰奶走神,全然不知一旁的奶奶将她过于灼热的视线尽收眼底:“还想去偷别人的饮料呐?”
一句话惹得程黎心里的火又噌噌直冒,正欲分辩,却听奶奶继续道:“不是你的东西,哪怕偷到抢到了,也不属于你。”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想质问凭什么那不能是她的,想大叫大嚷,想发脾气。但那一刻,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嗓子像被棉花堵住,浑身的疼痒与难受时刻提醒着她,这是她觊觎自己所不配拥有的东西的惩罚。
眼泪嘀嗒滚落,是愤怒、不甘,还是愧疚,她已分辨不清。抓过被子蒙住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狼狈和软弱。
白色的棉被一点点遮盖住周围的一切。最后一瞬被挡住的,是爸爸望向她的眼睛,无奈中又有一丝悲哀。
像无声的责怪。
是怨她又在奶奶面前给他丢人了吧?
程黎在自己创造出来的这片私人小空间里无声痛哭了一场,哭累之后终于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被子已被重新铺好,整齐地搭在她的肩膀以下。只剩下妈妈还守在床边。
她坐起身,惊诧地发现隔壁那罐椰奶竟摆在了她的床头!
“这……”她瞪大眼睛看着椰奶,又看向妈妈寻求解释。
“这是人家小姑娘送给你的,还不快谢谢别人?”
程黎看向邻床的女孩,果然正甜甜地笑着朝她招手。
她急忙连声道谢。可在惊喜之余,又有些隐隐的失望。
洞悉她内心想法的,慷慨给予她馈赠的,竟然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不是骨肉相连的至亲。
没想到时至今日,她仍旧没能从双亲那里汲取一丝温暖,接收到的全是彻骨的冰寒。
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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