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户没注意到其他人的情绪变化,声音有些沉闷,抬眸看向阿绯:“我也想再去看看他。”

    当初没能施以援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结,现在他有能力了,不想再当无力的旁观者。

    阿绯重重点了点头:“那吃完饭,我们就回去找他。”

    --

    完成了任务后,他就被男人轰了出来,让他不要待在里面碍手碍脚。

    他捂着手腕,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乱逛,不知不觉就逛到了围墙边。心有灵犀似的,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正好和阿绯的视线对上。

    小男孩:“!!!”

    因为情绪波动过大,他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些血色,看着不再那么病恹恹了。

    阿绯悄无声息地趴在墙边,用口型问他:“你愿意我们来你屋里做客么?”

    说完,她侧开身,露出了后边突然齐刷刷冒出来的一排头。

    小男孩愣怔地看着,下意识数了数。

    一、二、三、四、五……五?!她居然带着五个人来做客么?

    那瞬间,小男孩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只感觉,自己那冷冰冰的、黑不溜秋的小屋……似乎要多一些人气了。

    --

    阿绯简直不敢相信会有人住这样的房间。

    坐南朝北,屋子里一扇窗户都没有,阴森冷暗是她对这个屋子最直观的感受。屋子里空荡荡的,地是最普通的石地,床是最普通的小木板床,可怜兮兮地靠在墙边,上面只象征性地铺了床薄薄的被褥。

    除此之外,连套像样的桌椅都没有,更遑论其他家具摆件。

    小男孩带他们来了之后,才意识到不妥,开始后悔,此时他无措地揪着自己的衣摆,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嫩白的耳尖红得像是要滴血似的。

    户户紧抿着唇,声音干涩不已:“你的……爹爹,就让你住在这种地方吗?”

    小男孩呐呐无言,手指把衣摆揪出一道道纵横的褶皱,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我有住的房间,也有睡的床铺。”

    这话乍一听牛头不对马嘴,但户户竟然奇迹般地听懂了。

    他是满足的,虽然是住的是“这种地方”,但他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还有能安然入睡的床铺,就已经足够了。

    六只一齐沉默了。

    小男孩在这寂静中更加后悔,整颗头都变得通红。

    最终还是阿绯打破了这片沉默,故意用了轻快的语气,想让气氛活络起来:“对了,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

    小男孩很明显地愣了愣,垂下眼,出了会儿神,才用微不可查的声音道:“我娘总是喊我‘小正月’。”

    --

    阿玄视线移到小男孩故意挡住的手腕处,轻声问道:“小正月,你总拿衣袖挡着手腕做什么?”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小男孩身体骤然紧绷起来,声音都变得有些磕巴:“没什么,就是,就是袖子有些长而已。”

    阿绯被阿玄提醒了一下,也起了疑心。似乎从他们在院子里见到他开始,他就总是拿衣袖遮着手腕。

    “我可以看看么?”阿绯在他面前蹲下身,温柔地问道。

    小男孩把手往后藏了藏,慌乱道:“不好看的。”

    他实在长得太过瘦小,做出这幅慌乱模样的时候就更让人心疼。

    阿武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突然伸手,以一种温柔但强硬的力道握住了他的小臂,拉开了墨黑的衣袖。

    “!!!”看清他手腕的瞬间,在场众人都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细白的手腕上,全是纵横交错的疤痕,一道接一道,如蜈蚣般盘桓着,触目惊心。

    阿武皱着眉,又拉开了他另一只手的衣袖。

    这只手的手腕上缠着一圈圈白布,里层透露出星星点点的红。

    阿绯哑口无言。

    阿绿面露不忍,轻声问道:“他真的是你的亲生父亲么?”

    小男孩慌乱地收回手,重新放下袖子,呐呐道:“他……我……”

    他确实不是掌柜亲生的。

    他是掌柜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

    因为他和掌柜亲生的宝贝儿子在同年同月同日生。

    --

    阿绯他们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理清小正月和掌柜之间的关系。

    小正月是被人牙子拐卖到这座小镇的,他刚来这儿的时候是五岁,现在是七岁。也就是说,他当了两年的药引子——掌柜不知听了那个杀千刀的乱说,信了旁门左道,觉得只要用和他儿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另一个小男孩的血做药引,就能让他儿子慢慢好起来。

    这当然是扯淡,小正月日日三顿用血供着他儿子,也没见他儿子好起来。然而掌柜仿似被猪油蒙了心,觉得这是小正月不诚心的错,对他也越来越差,让他睡这么个连柴房都不如的地方,还总是打骂他。

    小正月身上的伤就没好全过,总是新伤叠旧伤,层层叠叠又叠叠。

    阿绯又气又心疼,当下就去翻找芥子空间,找了治外伤的药,细细给他涂抹。

    小正月乖巧的不行,就坐那儿,一动不动,看着阿绯给他抹药。

    户户已经要气炸了,头顶的呆毛都翘了起来,炸刺刺地立着,跟点着了火的的火药桶似的。

    阿玄脸色阴沉,手指甲已经变成了黑色。

    大白沉声道:【我想带他离开。】

    他这句用的是传音,只有他们几个能听到。

    出乎意料的是,阿武竟然是第一个附和的:【我支持。】

    阿绯也听到了,她放柔声音问道:“小正月,你想回家吗?”

    小正月濯黑的眼瞳出现一丝迷茫:“回家?”

    阿绯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耐心地道:“嗯,回你自己的家,和你娘团聚。你想吗?”

    小正月苍白的唇瓣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又瑟缩了一下,低声道:“走不了的。我的卖身契还在……他手里。”

    他其实并不太理解“卖身契”是什么东西,但是掌柜说,只要卖身契捏在他手里一天,小正月就算插了翅膀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阿绯坚定地给他信心:“走得了,只要你想走,我们就带你走。”

    小正月定定地看着她,眼眸里渐渐亮起了光。

    --

    “笃笃。”

    谁会在这个点敲门?掌柜有些疑惑,但还是去开了门。

    没想到是昨天刚见到的典当珍珠的一行人。

    为首的少女穿着一身红色衣衫,英姿飒爽,看着像是江湖来的侠女,冲他抱了抱拳,客气地道:“晨安。”

    掌柜一边侧身迎他们进门,一边回道:“晨安。”

    阿绯想了想,还是进了门,不然她怕待会儿掌柜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把他们关在外面。

    掌柜领他们去了客厅。

    都坐下,给他们上了茶后,掌柜率先开口:“陋舍粗鄙,有招待不足之处请多担待。不知几位大早上来找某有何事?”

    这回是阿绿开口:“实不相瞒,有一事相请。”

    掌柜对待大主顾还是很有耐心的,一点看不出来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请讲。”

    阿绿注视着他的眼睛,声音温沉:“实不相瞒,我们此行是来寻找失踪的舍弟的,他只有五岁,在一次外出中与我们失散,父母为此愁白了头发,我们便出来寻找,至今已寻找两年了。”

    掌柜面色微微一变。

    他不动声色,微笑着道:“余兄可以描述一下令弟的长相,某不才,在这镇中有些人脉,或可为余兄问询一二。”

    阿绿紧盯他的眼睛,慢条斯理地道:“年七岁,肤色雪白,瞳色与发色皆为纯黑,临安六年正月十五生人,乳名小正月。”

    掌柜的眼底略过一抹惊异,搭在扶手上的关节用力到泛起青白色。

    他强撑着露出一个微笑,道:“好,某今日就去帮余兄问问。”

    几乎是立刻,他看到坐在余绿旁边的黑裙女子突然动了一下,朝他看过来,眼尾上扬,说不出的妩媚:“依我看,倒是不用去问旁人了呢。”

    掌柜后背出了许多冷汗,声音也压了下去:“姑娘这是何意?”

    另一个身着白色短打的魁梧男人也朝他看了过来,嗓音沉沉:“因为我们昨天恰巧在此地看到过舍弟。”

    掌柜勉强笑了一下,道:“各位怕是看错了,某这家中,除了某与犬子,便只有一小厮,并无诸位所找之人。”

    然后他就见那年轻的红裙女子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轻声道:“在与不在,一探便知。”

    --

    八人聚集在小小的屋子里,大眼瞪小眼,默默无言。

    掌柜没想到他们竟然能找到这么个偏僻的小角落,明明这里从外面看只是一处几乎被草木遮挡完的废弃院落,但这群人目标明确,竟是直接本着此处来。

    看样子是早有准备。

    小正月看到这么多人,瑟缩着肩膀,缓缓地往房间最里面的角落里挪了挪,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恨不得把自己缩短到地缝里。

    阿绯有力的手掌却牢牢按在他的肩膀上,带着他直面他的噩梦之源。

    “掌柜瞧,这不就找到了么。”她虽是笑着的模样,眼神和嗓音却极冷,仿佛藏了冰渣似的。

    掌柜十分后悔,后悔自己给他们开门,后悔自己鬼迷心窍答应让他们自己找,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沉着一张脸,冷声道:“这小子是某花了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可由不得诸位想带走就带走!”

    阿武沉声道:“你花了多少买的,我们如价支付便是。”

    掌柜眼珠一转,故意开了个高价:“一千两白银。”

    阿玄冷笑一声道:“掌柜莫要把我等当无知小儿欺骗!”

    掌柜老神在在:“就是这个价,诸位爱信不信。如果拿不出这么多银两,人,我是不会放的。”

    户户气急:【就不该和这个老奸巨猾的衣冠禽兽多废话!】

    他眸中骤然闪现出浓郁棕色光芒,沉声问道:“我问你,你究竟是花了多少银两?”

    掌柜感觉自己全副心神都被攫取住,不由自主地回答道:“一两纹银。”说完后,那禁制骤然消解,他惊出了一头冷汗,嘴唇哆嗦着,手指抖着指着他们:“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绯隔开抛给他一两碎银,冷声道:“与你无关。银货两讫,这孩子我们带走了。”

    户户眼中棕光未消:“卖身契在哪?”

    掌柜不想说,但嘴巴仿佛有它自己的想法似的,顺着回应道:“缝在我枕头里。”

    他话音刚落,户户就如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又似风似的刮了回来,手里拿着那张卖身契。

    他当着小正月的面,让那张薄薄的纸无风自燃,放轻了声音道:“小正月,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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