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家食肆开张也有小半年了,虽比不得那些百年老店,但煲汤的铫子也积上了一层灰黑。听说铫子越是用得油腻难看,这煨出来的汤越是味美,大概就同牛粪养鲜花是一个道理吧。

    冬节家家户户宰猪,肉价稍稍便宜了些,岑开致买了一扇上好的排骨,屠夫替她剁成寸长,先下姜片炒香,再下排骨煸至微黄,然后浇上一圈老酒,散出一阵酒气,带走猪肉的腥臊,炒过之后再煨汤,汤就会格外香浓泛白。

    岑开致一刮开藕皮,就知道老农给得是野藕,心里暗道没多买些可惜了。野藕煨汤最佳,易烂熟且粉。排骨煨至七成再下藕,加几块新腌的腊味,随后便不必管了,愈发浓郁,香盈满室之时,就是汤成之刻。

    岑开致盖上铫子的松木盖,忽然听见近处铜锣响,钱阿姥道:“定然是苗娘子生了。”

    不多时,就见李才满脸是笑,跑来说要订喜饼。

    看这样子,势必是个小郎君,岑开致都懒得问,翻了几个模子让他选喜饼花样,道:“苗娘子可累坏了,可想吃些什么?”

    李才笑容稍小几分,似乎不满岑开致见缝插针的做生意,就道:“阿娘煮了姜汤面给她吃。”

    苗娘子不喜欢吃姜,连阿囡都记得。

    岑开致没说什么,转而去了后厨,柜中藏了一钵油浸山菌,都是杨松采来的好货,素中登峰造极的鲜,她根本没想着卖,留着自家慢慢吃的。

    李才嗅着味一抬头,就见岑开致端来一海碗的山菌子细汤面,笑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姜太燥气了些,要再过了七八天才好吃的,而且,我记得苗娘子怕姜味,暖身的话,不如用枣子,也是一样好的。”

    白拿了人家吃食,李才只有满口应承的好话,“好好,我晓得了,岑娘子有心了。”

    晚来风急,归人随着雨雪翩然而至。岑开致虚掩了门,既是谢客,也是等人的意思。

    江星阔推门进来的时候,钱阿姥意想不到,“大人回来了?”

    难怪岑开致在厨房鼓捣个没完,原来是有贵客。

    食肆里炭盆渐熄,没那般温暖了,钱阿姥足边倒有一炭盆,正想端去给江星阔,被掀了帘子走出来的岑开致看个正着。

    “阿姥作甚?你把炭盆子给他?岂不要叫人笑掉大牙?”

    她将小泥炉搁下,又旋去厨房端菜,排骨莲藕汤,干焙山菌,蜜炙鹌鹑,酒煮小蚝1。

    冬日里鲜蔬少,不过雪后晚菘甘甜肥醲,拨一点猪油清炒,其味妙不可言,几有禅意。

    汤缓慢的扑腾着,藕粉肉香,一锅并不稀罕的食材,只需要守着铫子慢慢的煨,却是没几家食肆肯费这点功夫。

    江星阔饮了一口,温厚浓醇,却没什么滋补药气,他大松一口气,随即将余下半碗饮尽。

    他周身被这碗香浓的热汤滋润着,漫出些许凛冽的桉叶气味。

    “为何你身上总有桉叶气?”岑开致不解的问,倒是清新怡人,只是冬日里嗅见好似冷风。

    “是我家传的伤药,”江星阔以为她不喜,解释道:“习武之人总有筋骨劳损的时候。”

    “那正好是排骨汤,多喝点,补补。”岑开致看他吃了半桌的菜,这才想起她这一桌的菜可是算上了另几个人头的,就道:“泉九他们呢?”

    江星阔根本没想过要叫上那几个傻蛋,一本正经的说:“泉九落了好些功课,估计去书塾了。”

    泉九算个倒霉的,但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临安府的狱吏与他有些私交,除了饮食上多有关照外,还送进来书籍手札,让他得以心无旁骛的学习。

    江星阔一回来,临安府就识趣把泉九放了出来。没人喜欢谁刚出狱就登门,即便瞿先生一家并不知情,泉九还是先洗了个香汤,剥了这一身臭得发闷的衣裳,一大早又去街面上买了好些腊味、糖点果子,这才有点忐忑的叩响了书塾的门。

    晨起天寒,读书声好像都冻住了,变得拖沓沉重,想来,孩子们都还是一副睡眼惺忪模样。

    泉九眺了一眼,就见一个打瞌睡的小童正不情不愿的伸了手给瞿先生打手板,他幸灾乐祸,笑得见牙不见眼。

    夜雨昼歇,瞿家长廊瓦楞上凝着冰凌,一条条晶莹剔透指头粗细,虽好看,却也危险,尤其学堂里的孩子都是顽皮的年纪,见着这稀罕玩意,可不得使劲折腾。

    即便孩子们不玩闹,融掉了总有塌下来的风险,还是敲掉为好。

    泉九一扭脸就看见瞿青容站在廊下,手中拿着一根长杆敲冰棱,眼神轻慢的掠过他,脸上不见半个笑影子。

    她一路沿着长廊而来,冰凌坠地碎裂,发出哗然脆响。

    泉九抿了抿唇,硬着头皮走上前,讪笑道:“我来吧。”

    瞿青容不言语,直接敲掉一根冰凌,那冰凌贴着泉九的鼻尖落下,碎在他两腿之间,惊得泉九汗毛倒竖,笑容都僵化了。

    单论容貌,瞿青容不比岑开致如风中芙蕖,清丽又不失华美,随风摇曳生姿,却又亭亭而立,傲骨中直。

    她的皮相寡薄许多,细眉淡目,偏却长了个高挺有骨节的鼻梁,若是不笑,着实有几分孤高。

    泉九打小就有些怵她,但又偏偏喜欢她,心之所向,纵死犹往,毫无道理可言。

    “江大人的差事叫人使了绊子,我也被临安府给拘了,我本想告诉你一声,可又怕瞿先生听说我下大牢,更看不起我几分,就藏下了。”

    “我阿爹难道是这种只听个一句半句就下定论的人?”瞿青容冷声道。

    此刻的娇娘莫名其妙和上司的身影有些重合,泉九愣了愣神,忙道:“先生自然不是这样的人。”

    他伸手去拿长杆,瞿青容没拒绝,泉九得了半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笑得傻兮兮,道:“这种粗活我来。”

    瞿青容坐在廊下,看他忙活,依旧没什么话说。

    泉九敲掉这一排,转而来到另一侧,先是瞥了一眼书塾,瞿先生在专心讲课,便有些放肆的隔着一丛无花寥落的棣棠看瞿青容,瞿青容也看他。

    两相对视,倒是泉九败下阵来,红着脸抬头戳掉冰凌,轻道:“我很想你。”

    瞿青容唇角微松,却好似不怎么在意的问:“是么?倒是觉不出。”

    泉九有些急切,“当真想你!梦里都是你坐在一堆叫人头疼的书上。”

    瞿青容抿了抿裙摆的一条褶子,似很有兴致的问:“坐在书上,然后呢?”

    泉九不意叫她问了这样一句,好像有盒脂粉砸在他脸上,连头发丝都染上了嫣红桃粉的无边春色。

    瞿青容又寸寸逼近,她站在四阶之上,倒是俯视他。

    那梦甚是模糊朦胧,可泉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羞愧的不敢看她,白白嫩嫩的娃娃脸上满是窘迫。

    只听瞿青容轻嗤一声,含笑又似谴责的道:“有辱斯文。”

    泉九叫这四个字一刺,只觉得男儿价值千金的膝骨都要酥软了,若是她肯,他愿跪地求得佳人一恕。

    从松涛书塾出来,孩童课间嬉闹的欢笑声渐渐模糊,泉九走了半道,眼跟前叫人堵了。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看你是想找死。”泉九说着定了定神,却见到自己兄长沧桑颓败的脸。

    “阿兄?”他撇了撇嘴,讲不出什么好话来,索性不言语。

    泉大更是个笨嘴拙舌的,旁人都道他木讷老实,泉九年少时本也这样以为,只将错处都推到孙氏身上。

    直到那一日,他狼狈好似丧家之犬,瞿青容蹲下身,将一碗盖着煎蛋虾仁的米饭捧给他,道:“莫要总怪在女子身上,婆母催孙,难道不是公爹要续香火吗?你嫂嫂冷待自然不对,可你阿兄乃是血肉至亲,却缩手旁观,难道无错?”

    “眼瞧着快过年了,回家吧。”泉大跟在泉九身后,畏畏缩缩的说,一副可怜祈求的模样,看得人心酸厌恶。

    “得了吧,你也别觉得我是一个人过年可怜,阿田只有寡母,阿山只有个小妹,我们仨都是一块过年的,过了年关我也有去处,初一我去瞿先生家拜年,初二我去江大人家问礼,初三出去吃酒,初四,嘁,我跟你说这些作甚?”

    年市人潮拥挤,泉九七拐八拐就甩掉了泉大,他走得急得了点,不经意踩了个小娘子的脚,对方一声呼痛,倒是耳熟。

    “泉九!?这一脚踩得可真实在,罚你做苦力。”岑开致将手里大包小盒给推给他,泉九好似搂了个丰腴媒美人,歪头出来艰难道:“买的什么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不都是吃的,这些都是给我阿娘的节礼。年下怕商行太忙不接我这小主顾的托,早些送去。”

    泉九瞧见一匹艳色的花布,道:“这颜色的布,你阿娘才十八啊!”

    “浑说什么!”两人从人堆挤出来,皆大松一口气,“我阿娘颜色好,瞧着也不像生养过,她素来爱俏,若给送些灰扑扑的颜色,只怕要被丢进河里。”

    “女儿送的总是心意,怎会丢呢?”泉九随口道。

    岑开致没有回答,看着茶摊上白烟袅袅,想起她少时想给阿娘做一个攒珠勒子,只是这东西难做,一不留神就好似老人家御风寒的抹额,岑开致拿到的花样老气,做出来便也不怎么俏丽。

    那天她阿娘晨起梳妆发现了一根白发,岑开致又奉上这勒子,气得她娘落了泪,最后要她赔罪不说,还绞烂了勒子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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