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继壤摆脱几人纠缠后匆匆赶去,隔着片枯丛,恰见浴于日阳下深弯腰的平婉。

    约停几息,她重新直起腰背,阖目缓张,侧容浸在熙光。

    平和静蔼,令他不觉间放轻吐息,唯恐惊到她的虔意。

    “高公子。”

    身后突响声音,高继壤微抖肩,神志迅速回归,他踅身却见绛紫袍摆,上有暗纹浮动,登时心头大震,目移而上,果见是副相魏单。

    高继壤忙半撤步拱手行礼:“魏相。”

    魏单直直掠过他,与站在池边回首的平婉不期然相视。

    “红梅悬枝不赏,怎的来这里?荒芜之地有何奇处?”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在池和平婉面容来回流连,目有询问。

    高继壤视线平落,未敢与其对视,听到问话犹豫须臾便答:“废弃的佛家福池,细细究来确是无甚稀奇。”

    闻言,魏单福至心灵,眸底不可察地翻起暗涌,遥遥隔着距离,他凝在她身上,雪青的衣裙,墨绿的耳珰,柔净的面容。

    极轻极浅的低笑从胸腔至唇边。

    这笑声意味难明,高继壤半疑半撼,抬目时袍摆飞卷,魏单已然背过身去。他倏然想起什么,急急转头,却见平婉依旧面向福池,背影绰约。只是他总有种莫名错觉,明明她仍是站得挺直,却又好像松弛许多。

    这厢魏单已经走了几步,高继壤左右来回睃看,两个背影对着他。他看向平婉拧起眉,不过离施粥也有好些时日……

    平婉祭拜完毕说要回去,他有些急,想说句什么邀去一起赏梅,腹稿不及打,但闻她启唇一句:“今日多谢高公子,只是我夫君生辰将至,生辰礼我尚且未准备妥当……”

    至此不言,高继壤犹如雪水灌顶,浇得灵台霎时清明。她是有夫之妇,他竟又忘记在脑后,她这是在提醒他?

    他脸色变了又变,嘴唇翕合无言以对,袖中手指几番动弹,最终仅强扯笑:“既有事,平姑娘早回,今日人多堪堪遮花,亦不是观赏的好时节。哪日寻个良日再来也不迟。”

    平婉笑,颔首未做声。

    今日玉明园来了许多朝臣贵门,倒是委屈了金贵身子,要来与百姓们挤着观梅。直至前方黑压人群生生被辟出小道,平婉竟想这才是熟悉合理的做派。

    前方不知哪个贵,她四处张望欲绕过去离开。人群被赶得连连后移,不小心就要撞到人踩到脚,高继壤慌急抓住她胳膊。

    “小心。”

    平婉随着人群不住后退,忽听到不知何方有句:“是吴王来了。”

    二字入耳,她身子僵顿。

    又听高喊:“高家小儿也在。”

    接着是身侧高继壤敬回:“王爷。”

    周遭闹哄哄的,平婉却仿似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感受到一道视线若有若无投在她身上。

    她低下头眼神闪烁,握紧手掌,转身要一头扎进人群。然而高继壤余光睨见,怕她被混乱的人群冲散,又伸手抓住她衣袖,低头看她时却愣了下。

    她眼神似乎透着股凉意。

    “放开。”极为不容置喙的冷漠。

    高继壤于怔愣中松手,只见平婉迅疾提裙钻进高低不一的人海。

    一抹雪青从高继壤身边消失,吴王见他伸脖够看,一时好奇,视线从他身侧也跟着去瞧,“你身边的女人?”

    高继壤忙收回视线,解释:“王爷误会……”

    语声未竟,被扬声截断,“呦,王爷也来了。”

    只见魏单从那扎堆的人群里迎走出来,他一出现,吴王哪里还有心思在形形色色中去找雪青身影。

    吴王甫见到他脸便稍沉,移开视线到枝上红梅,摆明不想理会。

    魏单勾唇,瞥眼驱开的小道,凑到吴王跟前小声道:“王爷阵仗大了些,我怎么记得官家说的是尽可观赏,不分权势。”

    “王爷这驱赶人的做法让我误以为听错了官家旨意呢。”

    吴王别脸冷呵,狠狠剜他,亦压声道:“狗贼!与其与我作对,你倒不如好好想一想自己还有几天可以蹦哒的时候!”

    魏单肆意笑出声,眼角眉梢皆是不为所动,“王爷好意魏某心领了,只是——”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右手,来回翻了翻展示给吴王,眼带张扬,语含无奈,“手痒难耐,顾家百人不够啊。”

    吴王脸色铁青,双眼似要喷火,怒火中烧,咬牙低声啐骂:“手沾鲜血,竖子何不下地狱!”

    高继壤多有站立不安,不知两人在耳语何话,仅仅眼睁睁看着两步远外的吴王爷两肩因愤怒抖动,似乎可以听见牙齿摩擦的声音。再看魏单神情闲适,扬来目光竟看向他这儿,高继壤不自觉直了背脊,想示以小礼,对方不过一扫而过,旋即转到高枝梅花。

    视若他为无物。

    他喉头耸动,于袖中攥了拳,想起父亲高汇叮嘱,不要和魏单多接触。而他明年夏才虚岁至弱冠,尚且不曾有个正式的官职。

    凛风卷落殷红的梅花瓣,有几瓣打卷翩然一直随风到了西南,转悠飘至泥泞的枯丛路,为萧瑟添一点红痣。

    魏单站在平婉立过之处,面向废荒的福池。

    他想起方才她仓皇的身影,抓住她手腕时她下意识奋力的挣扎。他甚至在那一刻都无法保护好她,只能让她离开。

    魏单讥笑。

    朔风紧起,风沙土粒被刮起,他眯了眯眼,察到池底落日余晖下一闪而过折射的光。

    他便又想到她站在这儿的场景,他甚至可以想象她的姿态,她的动作。

    放空所有心绪,深呼吸吐纳,他从袖兜里拿出枚铜钱,指腹沿着圆滑的外弧绕一周,而后贴在掌心。

    她应当是合掌的,双眼轻阖,他其实不甚知道福池来历,但他知晓她既愿意来,那就和佛有着莫大的联系。

    铜钱在掌心被合上,他闭上眼,该是要求个愿。

    她应当极为虔诚恭敬地弓腰,她挽起的发髻有几缕垂落的碎发或许会擦过纤皙的颈。

    风紧依着皂靴而过,他深弯折了腰背。

    铜钱被掷出,翻转,掉落池中,无声无息。

    他从未信佛。

    他第一次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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