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霖眯了眯眼,似在回味收到那笔钱时的心情。

    “我其实很想告诉他,不靠他们,我现在就能养活自己。但是转念一想,他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这是一笔酬劳,用来切断这场利益交换。这样想的话,这笔钱,我是应得的。”

    说罢,他反应过来这件事对薄月来说大概又是一个不小的冲击,没有铺垫,十分突然。

    他偏头冲浑身僵直的她笑了笑。

    “江岭成跟他现任妻子的孩子,才两岁,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太小了,小到我无法对他产生任何跟恨有关的情绪……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我思考恨与不恨这件事本身,好像就已经很狭隘了。论前后,他出生的时候,我已经自己过了一年多了,我本来就不该恨他。”

    怪不得他总是去扈渎……

    薄月忍不住丢下塑料勺,伸手过去,在空中很短暂地顿了下,落在他的小臂。

    她表演严肃而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管你恨不恨,不论该不该恨,你都没有错。”

    江霖静静看她一会,淡淡笑了。

    “好。”

    面前的吃食都慢慢凉了,薄月点的时候就知道那一大盒粥吃不了多少,才又点了蛋饼和蒸饺。现在一看,这餐却是一半都浪费了。

    她心头思绪万千,唯一清晰的竟然是念着他身体没恢复,想让他多吃点。

    蒸饺微波炉转一下还能吃,她手刚伸出去,脑子里突然钻进一个让她感到残忍的念头。

    “江霖,你不要打马虎,具体地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去做的骨髓移植?”

    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江霖沉默了片刻,说:“去年十月份,他们喊我去做了检查。检查没问题之后,又谨慎观察了一段时间,正式手术……因为正月初一动刀不吉利,是初二做的。”

    薄月得到这个与猜想一致的答案,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绞痛。“所以,你就不是去过年的。”

    “没事,都过去了。”

    “你又消化掉了?”

    “嗯……其实也没什么好消化的,左右在霁城也是自己过年。”

    他说得没错,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即便再残忍,再令人发指,时至今日,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薄月轻叹一口气,想起他们打电话的那个除夕夜,那时候并不知道,扈渎的烟花背后,藏的竟然是这般光景。

    她低声道:“当时告诉我多好。”

    江霖回以同样的低声。

    “是啊,那时候就告诉你多好。”

    他抬起眼,看见女孩塌下去的肩和情绪低落的脸。

    江霖伸手过去,抓住她的小臂左右摇了摇,是他为吸引她注意常做的动作。

    薄月仰起头来,看见江霖笑得明亮而阳光,一如她对他最初的印象。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要不要抱抱我?”

    这确实是一句缓解气氛的玩笑话,因而江霖并没有真的期待一个拥抱。

    然而他话音刚落,薄月就双手在茶几边一撑,顷刻间转过身来。她的呼吸瞬间靠近,下一秒,他的胸膛贴上少女的体温,江霖下意识搂住她的背。

    薄月的双臂环绕着他,与他交颈相拥。

    单薄的衣衫隔着心跳,慢慢融合两种温度。

    薄月在他耳后轻轻地说:“今天也不算晚……谢谢你能说出口。”

    江霖阖上眼,感到了体内攀升的温热。

    他贪恋这个夏天的所得,抑或抽象的理解,抑或具体的拥抱。但他一动不敢动,虚搂着美好,甚至不敢在指尖使出一点力气。

    时间一晃,暑假不知不觉走到了头。

    八月最后一天的下午,准高二生返校,查看分班结果。公告栏贴了满满一墙纸,依次展示每个班的学生名单和对应的学号。

    薄月提前十分钟到校,过去的时候走道上就已经挤满了人,人头攒动,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在分班表上找自己的名字,嘴里还念念有词。时不时有人从人堆里钻出来,跟外圈的朋友报喜,庆贺同分在一个班,兴高采烈地结伴去新教室。

    薄月站在五米开外,着实有些惆怅。

    她走近一点站在外圈,公告栏上的字就跟蚂蚁一样小,除了字号较大的班级序号以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最前面一排突然转过来一张熟悉的脸。

    季枫本来已经找到了自己,准备挤出来,看到她,又从上方向她伸手,紧紧一牵,硬是把薄月拽进去了。

    “你找到了?”薄月站稳后问。

    “嗯,我好巧,还是在十八班。”季枫道,“前面文科十五到十八班我都扫了一遍,印象里没看到你,你直接从十九开始找就好了。”

    “好。”

    季枫又笑着说:“反正就剩俩了,你要不先看二十班,之前就一直在冲重点来着。”

    身后不停有人在推搡,里面这点空气着实有限,薄月觉得闷极了,也是抱着进重点班的希望,便从公告栏最后一张a4纸上找起。

    她下意识从下往上看,食指指尖抵着名字那列,一排一排上移,心脏在摸到自己名字的那刻猛然一跳。

    ——进了。

    手指再按着那排朝左平移,薄月看清了自己的学号:28。

    学号是按成绩排的,薄月很惊讶,她上次期末竟然考得这么好,在文科生里名列第二十八。

    与此同时,季枫在一旁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薄月,江霖居然是要学文的吗?”

    她一愣,边往上看,边下意识说了句:“什么?”

    “你看啊。”季枫指着表格的最上端,“二十班第一个。”

    薄月脑中轰的一声,一时气血上涌,只感觉得到胀热。她又抬眼确认了一遍那个名字,下一秒回过神,拉着季枫挤出人群。

    爬楼梯的时候季枫尚在震惊中:“他竟然没选理?”

    薄月声音低沉。

    “是啊,他居然不选理。”

    季枫才反应过来:“啊?你不知道?他没跟你说吗?”

    “没有。”

    她以为,他们没有聊这件事,是因为彼此都无疑对方的选择。现在看来,倒是她自以为是了。

    她咬了下牙,走得飞快,季枫已经在后面带了点喘。“累死我了,你倒是停一停歇一歇,五楼呢,哪有一口气跑上去的。”

    她脚下一顿,心说,我就是想快点去当面问问他,十四个理科班,六个文科班,他一个在理科重点班也能轻轻松松拿第一的人,一声不吭到文科班来当什么学号一,他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存在喜恶之分,要说志向,说偏好,也绝不在文。

    你最好别是我想的那样。

    薄月二话不说,转身拉住季枫手腕,硬是拖着她一口气爬上五楼。

    她们在十八班门口分开,薄月继续往前走,方才考进重点班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她踏进教室前门,老师还没来,里头乌泱泱的,一堆陌生面孔在互相交谈。

    重点班到底是不一样,尖子生们已自发将前排占满,薄月略扫一眼,又结合自己的个子,十分自觉抬腿往后排走。

    江霖还没来。

    她在最后一排挑了张空位坐下,甚至希望他别出现,是学校分错了。

    没坐几分钟,已经频频听见有关他的话题。

    “江霖居然在我们班”“他怎么会选文”云云。

    每听一句,薄月的脸就冷一分。

    在她的脸色已经不能再臭时,江霖单肩背包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收获许多口哨与欢呼,来自几个早就认识的男生,江霖笑着扬了扬下巴,作为回应。薄月看着他那副没事人的样子,如鱼得水一般,突然改变了主意,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讲。

    江霖的目光越过人群,撞进她毫无温度的眼睛里。

    她抱臂靠椅,面无表情地看他走来,在他经过桌边的时候十分冷淡地转过了脸。

    这是一种生闷气的态度,江霖十分了解。

    即使他就隔着一个过道坐在她左侧,薄月整个下午也没有理过他一次。

    明天正式开学,这个下午不过是用来过渡——新班主任的点名与讲话,站在座位上的简单自我介绍,象征性地收一收暑假作业……因此,晚自习是免了的,五点半就放学。

    太阳落山的时候,江霖跟在薄月身后下了楼,在二楼的楼梯口把人拉住,从通道拐进连廊。

    他在中段停下,转过身看她。

    这并不是适合久留谈天的地方。

    薄月道:“你还想害我被第二个林心茉盯上?”

    江霖:“……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薄月偏过头不理他。

    他又捉住她手腕向前走,把她领往空空荡荡的高一楼,进到楼道里。

    从二楼向下走了几个台阶,他按住她的手使她停步,自己又下了两级台阶,转身站在她面前。

    薄月不再需要仰视他,下巴动都不用动,就能平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对视不足三秒,她忿忿移开视线,唇线紧闭。

    江霖说:“不会再有人找你们麻烦。一中本来就没多少有那种能耐的人,严朗毕业了,也只有那个施光,猴子称大王,实际上外强中干得很,暑假那件事你也是知道的。他也被严朗警告过了,不要以为他毕业了就拿他没办法,霁城就这么大,要是敢惹不该惹的人,严朗随时能找他算账。”

    薄月听出一些异样。

    她终于出声:“霁城?随时?”说着轻皱了些眉,“我们这没有大学。”

    “嗯,他不上大学。”

    “为什么?”

    “不是学习的料吧。他一开始就没打算上,总归,现在已经能赚不少。”

    “那他以后就在你们那个清吧做全职?”

    “差不多吧,其实刚开店的时候,他基本就在带着做管理,现在正式升店长了。”

    薄月听完默默不说话,江霖以为她在惋惜严朗放弃读书。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不一样,以他的性格和能力,好着呢。”

    “我当然知道他会很好。”薄月冷冷地,“他自己的人生,自己选的路,至少深思熟虑过,当然不会辜负。”

    她话里有话,今天偏就这么巧,聊严朗也能自然而然地引到话题上。

    江霖面色淡下来,抿唇笑笑。“你直说吧。”

    薄月于是不跟他客气。

    “你为什么会在二十班?”

    “不在二十班我该在哪。”

    他回得极快,其中装傻的意味很少,更像是故意跟她斗嘴,还是态度偏向恶劣的那一种。

    薄月静默着凝望他几秒,再开口时十分平静。

    “你应该在一班。”

    “你以什么角度评判我应该在一班?”

    “以没有我的角度。”

    江霖一言不发地看她。

    薄月继续说:“如果我没有选文,或者退一步来讲,我选了文,但是期末没有复习冲刺重点班,你还会放弃选理到这来吗?”

    他似笑非笑:“你怎么就确定我不会少考几十分赌一把?”

    “你想气死我?”

    江霖笑出了声。

    薄月眼神无情剜他:“你知不知道电视剧里那些,为了别人少做两道大题的人,幼稚得要死。”

    “那你怎么不想想,我有那么低智吗。也许我是不管文理,都有把握呢?跟你在一个班,还能盯着你,应该也算一石二鸟。”

    “……盯着我什么?”

    江霖一挑眉,脸上闪过一丝狡黠。

    “当然是学习了?”

    薄月懒得跟他插科打诨,长出一口气。

    “算了,反正都这样了,扯再多也没用。”她绕过他下楼,“我懒得管你。”

    江霖微翘嘴角,回头默默跟上。

    他们下去得晚了点,成为放学人潮的末端,江霖盯着薄月的侧影缓缓走着,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加快脚步赶上她。

    “之前说带你去我跟严朗工作的地方玩,还记得吗?今天想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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