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金陵城外的树林之中,落叶厚重。

    淡淡云雾下,月影重重,林里夜啼的鸟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起,奋力挥翅,摇动了大树的枯枝。

    落叶和尘土落在飞跑过林间的女孩苍白的脸上,她抬手擦了一下已经沾着细密汗珠的额头,一个不小心重重摔在了地上。

    聂荣儿跑不动了。

    她跑得四肢发软,口干舌燥,这是她不知道第几次摔倒在地。手指和膝盖在落叶里摔出了细密的口子,渗血不止。

    父亲母亲会没事么?一定会的。她说服自己,噙着泪水。

    这片树林仿佛没有尽头,她这次没能再爬起来,趴在地上喘息。

    她害怕极了,生怕身后的人追上来,最后还是勉强起身,用粉色锦缎的大袖抹了抹脸上的尘土。

    她找了一个大树下不起眼的角落躲了起来,想休息一下。

    天渐渐要亮了,寒风吹拂下她四肢冰冷。

    这都不算什么。每一片树叶的响动,每一次枯枝的脆响都让她提心吊胆。她把自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只敢小声地喘息着。

    没多久,后面的树林传来了一阵不一样的响动。聂荣儿原本稍微放下去了一点点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阿娘!”她把头埋在了自己的膝盖间。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聂荣儿也越来越紧张。她几乎已经听到了粗重的鼻息。

    恍惚间,在金陵城过的十多年,在那个深巷中自己温馨的小家,从小陪伴着父母的温暖时光都涌上了她的心头。

    突然,那声音停下了。聂荣儿猛地抬头,黑暗中,她看见一张如同恶鬼一样的脸和沾满了血迹的剑。

    “叫老子好找。”那人兵卒打扮,膀大腰圆,一脸横肉。

    聂荣儿吓呆了,直到看见对方的剑朝自己砍过来才下意识侧身要躲。剑尖在她的肩膀和锁骨划出了一道不浅的伤痕。

    她痛极了,起身想跑却脚下一滑,又迎面摔在了草丛里。

    那士兵像捏小鸡一样,一边骂着脏话,一只手捏着她的脖子把她整个人提到了空中。

    “住手!”旁边传来了女子的声音。

    聂荣儿被掐的视线模糊,两眼发黑。慌乱中她隐约看见了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女子。

    “救我…”也许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她用尽力气也只说出这两个字来,说完就彻底晕了过去。沙哑的声音让武清言心神动摇。

    “你是何人。”那士兵有些警惕,转身看向那女子。他手里依旧提着聂荣儿,也不松手。

    那女子冷然皱着眉头,眉目间盛气凌人。她似是不想解释,身型一闪就把聂荣儿抢到了自己怀里,单臂托着她,毫不费力。

    她低头看向聂荣儿。女孩满脸泪痕与尘土,即使如此也能看出她本来应该是白净好看的。她身上净是泥土和枯枝烂叶,原本白皙的脖梗上深红色的指痕显眼,肩上长长的伤口还流着血,脸色煞白,已经是气若游丝。像只受伤濒死的幼猫。

    真的是她!她竟还是被牵连了么。

    那兵卒意识到对方的身手远胜过自己,捏紧了剑,警惕地后退了几步。

    “朝廷办事,何人胆敢阻拦!那姑娘是朝廷钦犯,涉及谋反重罪!你莫非是同谋?!”

    这么小的姑娘,谋反什么?

    武清言皱着眉头,心中无名火起。她眼中闪过狠厉,凌厉出掌,隔空将那兵卒拍飞了数丈远。

    那人身型硕大,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激起一大片扬尘,没了动静。

    武清言不去看他,单手搂着怀里的女孩转身离开。

    看着女孩的模样,她有些心疼,想起了此前和她的相遇。

    昨日正午,金陵城中。

    金陵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走街串巷的小贩提着扁担在人流里挤攘。昨夜刚刚下了一场春雨,今天就有人在街头卖杏花,未及第的小姑娘们围在一旁,叽叽喳喳的笑闹着。

    武清言身着男装,信步于人流里,她手上拿着金骨玉面的扇子,时不时敲打自己的肩膀和手心,步态悠然。扇子的流苏,身上的挂坠随着脚步晃动。

    在富硕的金陵城中,纨绔子弟数不胜数。她的打扮模样并不引人注目。

    街道上人流如织,行人摩肩擦踵。饶是如此,依然有马车从人流中穿行不断。在车夫的吆喝声中行人推搡避让,于是道路便更加拥挤,几乎无立锥之地。

    武清言似是随意地寻了路边一处茶铺的空桌坐下。自怀中取出一锭碎银敲了敲已经旧到发黑的木桌,茶铺的小二便如得了圣旨般,端上茶,堆着笑将一方长桌擦了又擦。

    “小二。今日为何这么多人出城?”

    她刻意明知故问,只因为她伪装的身份是从洛阳来游乐的富少。

    人群嘈杂,不知藏着多少探子和眼线。她十分警惕,演技也自然。

    “诶唷,公子是外地人吧。您有所不知啊,今日是金陵萧家萧老太爷的七十大寿,城中达官贵人都赶着去祝寿呐!”

    “祝寿?谁家寿辰,这样大排场?”

    “那可不,城里萧家为官为商的子弟都要去不说,官场商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也缺不得。听说光是那流水席都要摆上足足三日!”

    “这么阔绰。”

    “瞧公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连萧家都不知道。萧家可是天下第一高门。听说今年有波斯行商自洛阳来祝寿,随行金银珠宝便有十车。当今圣人还御赐了寿礼,特意差人送到金陵来呢。”

    “哼,都七十了,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不知道还有几年可以消受。还不如都给了小老儿我……”旁边一桌的汉子突然插了句嘴。

    小二笑容一顿,将手里的毛巾往肩上一搭,转过身去瞧那人。

    “客官慎言。小可这买卖不易…”

    “哈哈哈,莫怕莫怕。”那汉子生的健硕,膀大腰圆,虽一身酒气,却坐得笔挺。他满脸风霜,胡茬散乱,已然有些灰白的头发却整整齐齐梳成了个发髻。他脚下桌边依着柄长刀,看模样应当是武林中的侠士。

    小二见招惹不起,缩了缩肩膀,摇着头回了路边招揽客人。

    小小茶铺中此时只剩下白衣公子和那名壮汉,在一众嘈杂纷乱中竟然成了一方无人踏足的僻静之所。小隐于林,大隐于市。人流和噪声反而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壁障,最老道的探子也不会猜到有人敢在这城中最繁华之处大大方方地密授机宜。

    “少爷。”

    “说。”

    “一切顺利。据内线的消息,您散布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萧隆那里。不日就会有高手前来。少爷小心自身安危。”

    白衣公子和那壮汉背向坐着,各自端着茶碗喝茶,神色如旧。他们的音量控制的很微妙,既可以互相听见,又能很好地将声音藏于周遭的纷乱之中。

    “好。以目前城内的消息动向来看,萧家并未过分起疑。一切如常,今夜,按计划动手。”

    话音落下,风将茶棚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带着尘土的风里仿佛夹杂着一丝血腥味。

    “是。”

    那壮汉一说完话就站起了身,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语气,大声嚷嚷着。

    “小二!你家的茶怎么鸟淡。”

    “客官,这是茶不是酒…”

    “老子知道!”

    身着白衣,假装纨绔子弟混迹于人流中的武清言在纷乱嘈杂中瞧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演出来的嚣张神色几乎掩盖不住她眼底的寒意。

    即使在这般热闹之中,她能感觉到的也仅仅有疏离感。自己不属于这里,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街道,楼宇,人流,马匹,在她的眼中逐渐染上一层淡淡的灰色。

    权倾百世的世家大族们,就连你们也看不见我么,这隐藏在盛世浓重的阴影之下,双手沾满鲜血,随时准备猎杀没有防备的无辜之人的怪物。

    她茫然走着,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她终究没法逃过,她是一把剑,剑的命运就是在鲜血淋漓中夺走人的性命。

    一辆辆马车穿行于人流之中。这些马车大多装饰华美,所乘之人非富即贵。他们不喜市井布衣,都将马车的帘子合的密不透风,生怕染上污浊似的。

    快马惊了人群,一个女孩被推搡着挤到了武清言怀里。

    武清言一把接住了要摔倒的她,对上了女孩干净澄澈的眸子。

    她迅速松开了手,十分警惕。

    “对不起,我……”女孩有些慌乱,也有些羞涩。

    武清言看清了她的脸,不由愣了一下。

    只见她年方十六七岁的模样,唇红齿白,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眼神怯怯的,楚楚动人。

    萧家人?武清言记得在图画上见过这小妮子。

    居然比图上都好看许多。

    她后退了两步,大袖中,双手已经上好了暗器的机簧。

    “有事?”

    “没事。我不小心的,对不起。”

    武清言松了口气:“没关系。”

    对方干净的目光吸引了武清言的注意,她莫名觉得一阵心痒,像清晨醒来时被窗缝间橙色的柔柔晨光照到了面颊上。

    这样女孩眼中,是什么样的风景呢。她,也会死在萧家此次的劫难之中么?

    百年世家,建逾百年,崩却一朝。只望此次…少伤及无辜才好。

    武清言不再多言,再次隐没于人群中。

    少女回到了父母身边,也若有所思。

    她母亲牵起她的手臂:“荣儿,想什么心思呢?瞧见哪家的小郎君了?”

    女孩不禁逗,微红了脸:“才没有。阿娘别乱说。”

    说着,她心底也浮起了些许疑问。

    那位公子是哪家的?为何他生得那般俊朗,好看的…像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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