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辛似是痛苦似是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云淡风轻。

    “我要离开这里,所以,你的答案?”白辛浅笑着,语气却暗含一丝警惕。

    萧瑾立刻答道:“我跟你一起走。”

    白辛心中狐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道清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沿着台阶踱步到玄铁门之前,影子在灯火下诡异跳跃,萧瑾瞥了灯影一眼,迅速拉着白辛躲到角落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枯黄的清瘦脸庞,小巧的鼻头上有点点雀斑,眼神格外坚毅,炯炯有神。

    萧瑾浑身散发出一抹杀气,提剑就要刺向她。

    一只冰冷却柔软的手瞬间覆上了他,萧瑾停下动作,怔愣地低下头,脸颊滚烫起来。

    “是谁?”白辛平静地问道。

    “是那个给你送饭的哑女。”

    白辛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不要杀她,她是自己人。”

    萧瑾“哦”了一声,嘴角不可抑制地扬起:“那我算不算‘自己人’?”

    他想起之前白辛对公子枢说,他是她的人,心中莫名窃喜。

    白辛答道:“尚在考察中……”

    萧瑾傲娇地哼了哼,哼唧道:“那我一定好好表现。”

    白辛和萧瑾从角落中现身,哑女看到他们,瞳孔立即放大,有些不可置信。

    她不清楚这扇玄铁门的机关锁是谁打开的,她来了将近半年,也没有找到打开玄铁门的方法。

    白辛对哑女说道:“郁姑娘,麻烦带我们去你的住处。”

    萧瑾疑惑地问道:“去她那里干嘛?我们不抓紧时间离开这里吗?”

    “南宫奕发现我不见了,势必会布下天罗地网搜捕我,还不如藏在枕雪阁,等他放松警惕,我们再另外寻找时机逃出焱都。”

    三人来到了枕雪阁的一楼,郁青所在的房间。

    萧瑾看清里面的场景之后,迟迟不肯进去。

    白辛疑惑道:“怎么了?”

    “姐姐,为什么南宫奕会找来这么一个人给你打扫房间啊?”萧瑾意味不明地说道。

    郁青又是羞愧,又是恼怒地瞪了萧瑾一眼。

    原因无他,郁青的房间实在是太脏太乱了,不像是能给别人清理房间的的人。

    到处是木屑和木块,还有钻、刨子、铲子、曲尺,划线用的墨斗,零零散散摆满了整个房间。

    白辛不明所以地走了进去,差点被脚下的木头绊倒,幸亏萧瑾扶住了她。

    她捡起了绊倒自己的东西,一番摸索之后,发现似乎是一个木鸢,结构非常精巧。

    白辛兴趣盎然地问:“郁姑娘,这个木鸢是你做的么?看不出来你还是一名木匠。”

    郁青用手语比划了一下,但是白辛看不见,而萧瑾也不懂手语。

    郁青闷闷地放弃了,她在一堆废墟找出了纸和笔,没有跟以前一样在纸上扎出针孔,而是直接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递到了萧瑾面前。

    萧瑾慢悠悠地念了出来:“我想做一个巨大的木鸢,带你从枕雪阁飞出去。”

    他震惊地看向郁青。

    白辛眼睛一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郁姑娘果真冰雪聪明,怪不得姜云深会派你过来。”

    郁青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在纸上写道:“但还需要一些时间,而且无法保证一定能成功。”

    萧瑾又照着念了出来,同时蹙了蹙眉。

    不能保证一定成功?要是中途从天上坠落怎么办?岂不是会粉身碎骨?

    “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做好?”白辛却不以为意。

    郁青写道:“十天之内。”

    白辛若有所思道:“时间够了。”

    当天晚上,南宫奕再次来到枕雪阁,却发现玄铁门大开,宛如一张黑暗中的血盆大口,而房间里空无一人,血迹斑斑的锁链被扔在地上,跟扭曲的黑蛇一样。

    他三步当做两步地冲了进去,脸上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师姐……”他恐慌地呢喃着,声音嘶哑干涩,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枕雪阁周围戒备森严,一只苍蝇也逃不出去,可是枕雪阁内却几乎没有安插多少高手,因为南宫奕不愿意让任何人接近白辛。

    他在地上跪了一会儿,忽然站了起来,按下了房间某处的机关。

    很快,枕雪阁周围的侍卫就赶到了阁顶。

    看到南宫奕的神色,他们全部露出惊惧的表情。

    南宫奕肤如白雪,一缕漆黑到极致的碎发被冷汗打湿,紧贴在额头,形成鲜明惨烈的对比,深邃幽深的眉眼透着一股绝望,像是刚刚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今天有谁来过?”南宫奕语调毫无起伏地问道,愈发令人胆战心惊。

    侍卫长两股战战,结结巴巴地答道:“禀陛下,死士首领来过。”

    “朕是不是已经吩咐过,就算他有长公主的令牌,也决不能让他进入枕雪阁,嗯?”南宫奕斜睨向他,凉飕飕地问道。

    “可是……可是他身上有陛下的令牌。”

    南宫奕:“……”

    他不由咬牙切齿:“这个窃贼!”

    以前萧瑾和他形影不离时,竟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这里偷走了令牌,那萧瑾这些天是不是经常来枕雪阁?。

    他一把将旁边的檀木桌震碎,只见四周的墙壁以及地板微微摇晃了一下。

    侍卫长露出惊悚的表情,陛下该不会要拆掉整座枕雪阁吧?

    “除了他呢?还有谁来过?”南宫奕狂躁地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暂时没有……没有发现……其他人……来过……”

    “你们这群废物!”南宫奕将他们一脚踢翻,“朕很了解萧瑾,他根本不会开机关锁,分明还有其他人混了进来。可你们却毫未察觉,朕养你们这群饭桶有什么用?”

    事实上,侍卫长名撒叶冬,是当朝大将军撒泽尔的侄子,也在鲛血榜的高手榜上,绝非碌碌之辈,但跟天下第一的公子枢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当然发现不了公子枢和他的手下。

    “陛下,短时间内他们根本离不开焱都,要不微臣带人里里外外搜查一番?”侍卫长头破血流地爬了起来,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南宫奕冷笑道:“传朕旨意,封锁整个焱都,不准任何人进出,给朕挨家挨户地搜查,势必要将师姐找回来,不然,你的乌纱帽连同你的脑袋,都别想保住了。”

    “那枕雪阁要不要再搜查一遍?”

    南宫奕出了会神,缓缓摇头:“她不在这里,赶紧滚吧。”

    他之所以这样断定,是因为他知道白辛非常讨厌这个地方,如果有机会离开,她绝对不会在这里多待。

    侍卫长带着属下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枕雪阁。

    南宫奕还是有些不放心,亲自来到一楼,敲了敲哑女的房间。

    等了许久,哑女没有来开门,他直接暴躁地踢开了房门。

    结果,里面的一幕令他目瞪口呆。

    哑女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浑身浸在血泊之中。

    周围除了她,便没有其他人。

    南宫奕看着脏兮兮的房间,再看了看她身上的鲜血,厌恶地退后一步:“你怎么搞得?”

    哑女垂死挣扎,对他比了比手语。

    “朕根本看不懂你在比划什么。”南宫奕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愈发烦躁。

    不过他猜测,是带走白辛的人看见了哑女,所以对她进行灭口。

    当初他从一众侍女中挑中了哑女,就是看她不会说话,能减少很多麻烦。

    看着哑女瘦弱可怜的身躯,南宫奕扔下一瓶珍贵的伤药,转身就走。

    南宫奕回到枕雪阁顶楼,在房间里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没有去上朝。

    第三天,他依旧没有去上朝。

    周珏和南宫芜的人都过来请他上朝,甚至连撒泽尔也派人过来了。

    可南宫奕却将玄铁门关上,谁也无法进来。

    南宫奕离开之后,郁青立刻从地上坐了起来。

    木屑堆里,一只手伸了出来,随后又有一个脑袋露了出来,正是萧瑾。

    这里废物成堆还是有好处的,可以将人轻轻松松藏到废墟之中。

    萧瑾和郁青连忙从一堆木头中扒拉出白辛。

    然而,白辛此时却已经昏迷了过去。

    事实上,郁青身上的那些血渍,全是白辛的血。

    白辛琵琶骨上的伤口依旧惨烈,动一动手指都会引来揪心的疼痛。

    郁青小心翼翼地脱掉白辛的衣服,将南宫奕留给她的伤药涂到了白辛的伤口上。

    萧瑾背转身去,双眼通红。

    白辛第二天才醒过来。

    是被硬生生痛醒的。

    每天早上,她头顶上的冰魄针就会发作,哪怕是用力撕扯琵琶骨上的锁链,也无法缓解这种疼痛。

    一开始,郁青和萧瑾总会冲过来,一会儿按住她自残的手,让她靠在他们怀里,一会儿给她擦汗递水。

    但她说:“我痛我的,你们忙你们的。郁姑娘,你还是抓紧时间制作木鸢吧。”

    萧瑾立刻祈求道:“可我没有什么要忙的,你就让我守着你吧。”

    萧瑾虽然戴着面具,可是一双眼睛却像是蓝天白云下的深邃湖泊,清澈潋滟的波光下,是暗流涌动。

    白辛犹豫了片刻,说道:“那你帮我一个忙。”

    萧瑾热情洋溢地点了点头:“什么忙?”

    “用内力帮我把头颅里的冰魄针融化,我本来想自己做的,但害怕受不了这份疼痛,半途而废的话就惨了。”

    白辛平静的语调让萧瑾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白辛解释道:“你也听到公子枢的话了,冰魄针拔不出来。但是将它融化就不一样了,我相信你的武功造诣可以做到,是么?”

    萧瑾却猛地后退:“但是融化的话,冰魄针就会永远留在你的头颅里,你就要永远承受这种痛苦了!”

    白辛嘲讽一笑:“那有什么不好?当初南宫奕想用冰魄针让我丧失神智,为他摆布。但他没想到的是,冰魄针的寒毒恰好抑制了牵丝蛊的威力,反而让我变得越来越清醒。牵丝蛊是南巫几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至宝,除非母蛊死亡,不然无法解除,但我是杀不了南宫奕的。冰魄针在我头颅里融化之后,虽然解不了牵丝蛊,却可以让牵丝蛊沉睡几十年。”

    萧瑾眸光暗沉,喉咙发紧道:“姐姐,冰魄针还是有机会取出来的,你不用一直忍受这种痛苦。我去替你杀了南宫奕,牵丝蛊就能解除了!”

    白辛却摇了摇头:“我说我杀不了南宫奕,不是我不能杀,而是我不想杀。”

    “为什么!”萧瑾愤怒地捏紧了拳头。

    “因为她舍不得。”白辛怅然地叹了口气。

    萧瑾不明白白辛口中的“她”究竟是谁。

    十三年前的那一夜晚,月暗沉于夜空,星河却璀璨至极。

    年仅五岁的南宫奕被册封为太子。

    他是皇帝南宫溯的第一位皇子,称得上是万众瞩目。

    钦天监的监生一直守在观星台,等待着代表南宫奕的那颗非凡之星降临于夜空。

    到了夜半,从观星台俯视下去,可以看见满上京城的灯火熄灭,黑暗笼罩着上京城除了皇宫以外的每一个角落。

    那颗代表南宫奕的星辰终于出现。

    “这……竟然是……”眺望着那颗南斗第六星,钦天监监生手脚慌乱,忍不住呢喃出声。

    “七杀星……”身后一人忽然接过了他的话。

    钦天监监生望着那藏于黑色斗篷下的矮小身影,像是溺水之人看见了救命稻草。

    “大人,你看……这是不是我眼花了!明明是册封太子,为何天上出现的是七杀星而不是紫微星!”

    对于此人,钦天监监生颇为敬畏,而且她曾多次出现在观星台与他探讨天命轮回,他与其也算熟悉。

    “你没有看错,南斗第六星,是为七杀星,此星入命,重在自化,是战斗肃杀之曜。”

    “可……可是……明明应该是紫微星……”钦天监监生很快摇头,“不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或许陛下还会有别的皇嗣……”

    “不可能了!”那人佯装出痛苦绝望的神情。

    见钦天监监生疑惑不解地望向她,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把心中隐瞒的压抑苦闷诉说出来。

    “天命所示,陛下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陛下还如此年轻,为何?”钦天监监生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反正事实就是这样,南宫奕将会是陛下唯一的皇嗣,你说,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唯一的皇嗣不是紫微星,却是七杀星,你最懂这意味着什么!”

    “七杀星为刑杀之宿,司生死,是将领之星,这说明,南宫奕根本当不上皇帝。”

    虽然这是大逆不道的话,让别人听到是会砍头的,可钦天监监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事实。

    “这可如何是好啊!”好像除了这句话,钦天监监生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监生不如顺天命而为之吧。”那人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把钦天监监生吓得身形踉跄。

    “你……你此话何意?”

    “天命已经做了指示,旭国气数已尽,既然旭国注定覆灭,良禽择木而栖,不如监生大人另择良主!反正朝廷大半官员都倒向择大将军,你们钦天监又何必愚忠呢?”

    钦天监监生饶是再敬重此人,此刻也不由怒火攻心地冲动大骂:“我食君之禄,绝不做这种狼心狗肺之事!你身为堂堂天命师,怎可产生如此龌龊想法!”

    “我信奉的是天命,效忠的是苍天,其他一概不信亦不依从。监生大人,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道路,一是继续效忠皇朝,欺瞒天下苍生,直到旭国灭亡的那一天来临;一是将此预兆告知天下,助择大将军汇聚民心,扶持一个新王朝的诞生……”天命师的语气轻飘飘的,充满了蛊惑意味。

    后来,南宫奕便在世人的鄙薄与厌恶中渐渐长大。

    小时候的他,比其他孩子早熟许多,知道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也不会欺压打骂弱者,正如唐辞嬅所言,是一个乖巧懂事、天生仁德的好人。

    哪怕周围的人都畏惧他、贬低他、辱骂他,他也从来不会报复别人。

    但他宽以待人的结果却是,在八岁那年,被全天下人驱逐,丢失了太子之位,还被自己的父皇亲手处死。

    原因是,他被册封为太子后,旭国百姓生活得愈发水深火热,狇离国大肆侵略边境,对旭国百姓烧杀掳掠;天灾接二连三爆发,瘟疫夺走了数万人的性命,生灵涂炭;南宫溯的癫狂之症更加严重,杀人如麻,甚至杀死了自己的皇后,即南宫奕的母亲;择大将军择沐景则愈发受到百姓的爱戴。

    大家都将他看成灾厄的源头。

    南宫奕八岁那年,镇定自若地上了绞架。

    但他没有死成,而是被周珏救下。

    白辛再次遇见他时,他已经成为了如意谷的萧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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