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如今虽然没落,但仍有厚实家底在身,与帝都世家多有姻亲。谢毓仪是如今谢大人的亲姐姐,谢家这几十年一直不曾放弃寻找谢毓仪的下落,倘若容谨能去认亲,必然能得到谢毓云大人的襄助。

    “大人可有认亲的想法?”

    “不曾。”容谨转而对楼清随说,“殿下可愿陪臣在游赏帝都长街?”

    触碰到容谨内心的机会难得,楼清随不想错过,便点点头接受了容谨的邀请。

    长公主这次出宫并不张扬,皇太后只派了四名侍卫陪同。楼清随对跟随而来的惜合吩咐两句,便跟着容谨上了一辆不起眼的蓝色马车。

    楼清随穿着帝都女子时兴的浅绿色长裙,挽了简单的发髻,身上并未佩戴太多首饰,这副模样与容谨走在街上,还不至于引起太多注意。

    马车停在安兴街,楼清随略感诧异,因为谢家宅邸便在这条街上,容谨这么做……其实还是想看一看谢家吧。

    “这是……谢家?”楼清随被容谨扶下马车,她和容谨站在街头,看着不远处的谢家大门,“你与谢大人同殿为臣,当真没有认亲的想法吗?”

    这话问的尖锐,容谨却并不在意,他望着谢家宅邸的大门,淡淡地笑了:“认亲?恐怕要被谢大人痛骂一顿。”

    谢家的女儿早些年嫁入文容两家,后来容家坐大,隐有篡位谋反之意,谢毓云便慢慢疏远了容家。

    倘若被谢毓云知道,容骞最得意的走狗是自己的外甥,怕是要被气得吐出血来。

    想到那位清风峻节的国子祭酒痛骂容谨的场面,楼清随也不禁露出笑意。

    容谨见她笑了,倒也没恼:“母亲的遗愿,就是回到故乡。”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入街中,望着谢家宅邸一砖一瓦,容谨感慨良多:“这是母亲生长的地方……”

    此时此刻的容谨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大昭权臣,他好奇而怀念地望着这片街巷,走到谢家大门前,容谨停下了脚步。

    看出容谨心中的犹豫,楼清随极为体贴地说:“近乡情怯,大人如今便是这种心情了。”

    他们走到谢家宅邸的后门,看到几位洗衣妇人从后门走出来,手中抱着木盆和堆积的衣裳,正结伴前往街后的河道洗衣。

    容谨和楼清随与她们擦肩而过,还能闻到些微的皂荚味,那味道有些刺鼻,楼清随忍不住佯装遮掩轻咳而抬起袖子遮挡这股味道。

    自幼习惯这股味道的容谨反而露出怀念的神色:“皂荚的味道已经很久没有闻过了。”

    “这味道有些刺鼻。”楼清随道出自己的真实感受,“我还是第一次闻到。”

    宫中衣物配饰经过清洗晾晒后还要香薰,楼清随的衣衫永远带着不同的香气。

    “殿下久居深宫,这些粗糙物什根本不会让殿下见到。”容谨心情不错,他和楼清随沿着街道向喧闹的西市走,两个人经过杂耍摊子,绕过起舞的胡姬,穿过拥挤的人潮,最终停在一家卖炸糯米团子的小摊前。

    “大人?”楼清随可不相信容谨带她来就是为了吃一份不起眼的糯米团子。

    “尝尝。”容谨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到楼清随面前,“有些烫。”

    这样平常的对话让楼清随隐隐皱起眉头,她用店家给的竹签扎了一个糯米圆子,又小心地吹了吹热气,才撩起面纱咬了一口。

    是她爱吃的味道,文玘每次带来的糯米团子就是从这里买的。

    “怎么样?”容谨吃完一个团子,问起楼清随的感受来。

    “很香甜。”

    “文少卿每次带给殿下的糯米团子就是在这家买的。”容谨说完,淡淡瞥了楼清随一眼,“殿下心中,对文少卿还有几分情意?”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楼清随冲着容谨微微一笑,“大人特意带我来西市,不会就为了让我吃这一口糯米团子吧。”

    “倘若我说曦尽之毒出自文家之手,殿下可会相信?”容谨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殿下会如何对待你的玘哥?”

    “大人的话,我自然不会全然相信。”楼清随咽下糯米团子,面容平静地望着容谨,“至于玘哥,那是我的事。”

    红缠线索浮出水面后,皇太后秘密派遣景明将军调查曦尽的来源。

    景明前往前朝晋国公居住的江城探查一番,并未找到那本手记,后来调查晋国公夫人创立经营的花容深时,发现容相与花容深的幕后老板年轻时曾为好友。

    顺着这条线索调查,景明得到密报,其中内容让他不敢耽搁,连夜赶回帝都进宫禀告。

    “你是说……记载红缠药方的那一页在十年前被送入帝都?”皇太后坐在矮榻上,保养得当的双手透出白皙皮肤下滑动的筋骨。

    “臣不敢有半字胡言。”景明跪在皇太后面前,据实回禀,“那页纸被送入帝都后便消失无踪,送信人也杳无音信。臣在帝都一番探查,最终查到……查到容相府宅。”

    容太后翻阅景明呈递上来的案卷,最终将它缓缓放在小几上:“做的不错,这件事不许泄露一个字。”

    “臣谨遵懿旨。”景明俯身叩拜,躬身退离了长信宫。

    “陈元……”皇太后唤了一声身边的总管太监,陈元推开格栅进来,跪在地上磕头道:“太后有何吩咐?”

    “去,将长公主请来。”

    陈元离开后,容太后示意宫女端着黄铜火盆随她走到院子里,让心腹宫女将景明呈上来的案卷烧了。

    楼清随一进暖阁,就察觉皇太后的心情不好,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走到皇太后身边,动作轻巧得像只灵活的猫。

    皇太后一早看到她的身影,见她小心地踱到自己身边,知道这丫头在故意逗乐自己,原本沉闷的心情忽然好了不少。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抬起头慈爱地看向站在身边的长公主:“丫头什么时候跟猫学的功夫?”

    楼清随笑吟吟地说:“神宫后殿好多猫呢,我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早就和那群猫混熟了,这垫脚走路的功夫还是它们教我的。”

    “又满口没正经的话了。”容太后点点楼清随的额头,换来长公主鼓着脸颊躲闪。楼清随见皇太后心情好了不少,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曦姑娘?”

    陛下将要大婚,皇太后时常将容曦叫到宫里来陪着她老人家解闷,往常过来时,容曦总是陪在皇太后身边伺候着,但这一次楼清随却没发现容曦的身影。

    “大婚将近,她一直留在宫里不合祖制,我便让曦丫头回去了。”容太后微微扬起下巴点着身边的位置,“坐呀。”

    楼清随稍稍屈膝谢过太后恩典便落座,容太后将小几上的精致的点心推到她面前,示意楼清随拿着吃。

    “陛下大婚将近,只是这孩子似乎不满意曦丫头,这段时间除了请安外,都不来我这长信宫走动。你是他姐姐,有些话他愿意对你说,对于曦丫头,陛下是什么看法?”

    容太后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楼清随揣摩着容太后的意图,缓缓说:“陛下失声日久,心情必然不佳,他又年轻不懂事,一时疏忽也难免。”

    听了这句话的容太后并未露出不满的神色,楼清随才敢继续道:“至于曦姑娘,能入母后慧眼的人必然品貌俱佳,是母仪天下的不二人选。陛下是知慕少艾的年纪,怎么会不对曦姑娘动心呢,母后多虑了。”

    “你这丫头伶牙俐齿,说到我心坎里了。”容太后看着楼清随明艳动人的容貌,不由得想起秦昭仪来,她撑着下巴定定看着楼清随,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倒让楼清随有些害羞。

    容太后的美貌经过岁月的沉淀,变得更加柔和,微笑时细长的眼睛弯成月牙,眼角微微下垂,让楼清随想起午后倾洒在脸上的阳光。

    “母后这般看着我,让女儿有些不好意思了。”楼清随脸颊红红的,惹得容太后用锦帕掩唇轻笑。

    “还是女儿好,贴心。”容太后垂下头收回视线,又注视着楼清随,“如今我的心里好受多了,陛下大婚后,我这心里的石头才能彻底放下。”

    日子过得飞快,皇太后的话音刚落下没多久,天子大婚的吉日便到了。

    这一日帝都满城红色,天子迎亲的队伍铺满帝都长街,沿途百姓无不注目。在一片热闹的红色中,大昭未来的国母被抬入皇宫。

    经过重重大礼,凤舆被抬到被用作洞房的温室殿外,容曦在宫人的奏请声中下轿。殿外乐者百余人,耳畔丝竹之音不绝,钟鸣笙瑟,雅乐净心。

    命妇将皇后迎下凤舆,扶着这位大昭国母一步步登上温室殿的台阶,最终停在温室殿朱红色的殿门前。

    此时,前来迎接皇后的是皇帝身边的女官。容曦盖着大红盖头看不清面前的门槛,她有些紧张,很快她听到一道清冷的女声:“恭请皇后——”

    容曦知道这是入洞房前最后一段路,面前的女官是姑母曾提起过的武家千金,如今的御前女史武挽盈。她将手递给身旁的武女史,感受到武女史手上略显粗糙的茧子,她抿了抿唇示意自己定心,迈着盈盈步伐跟随武女史一步步走入温室殿内。

    她在龙凤喜床上坐下,听到两道脚步声响起,容曦知道停在自己面前的人是陛下,她有些紧张地攥着手指,等待天子为她取下红盖头。

    皇帝并没有立刻为她揭开盖头,这让容曦有些疑惑,直到殿外礼官发出绵长的唱礼声,皇帝才伸手缓缓掀起盖头,露出大昭国母的面容。

    容曦羞怯地微微垂下脸,她本是国色天香的容貌,大婚时精心装扮的面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泛着莹润柔和的光芒,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中含着羞怯期盼,不敢直视她的夫君。

    盖头揭开,便要行合卺礼。武女史端来盛酒的白玉合卺杯,待天子取杯后,容曦才端起另一个白玉杯。

    此时大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与侍奉的武女史,原本该热闹的温室殿,如今寂静无声。天子的沉默让容曦嘴角原本的笑意慢慢僵了,她的嘴角虽然还在笑着,可眼底却是失落。

    “陛下,吉时将过,请行礼。”武女史出声劝道,“切勿耽误吉时。”

    这番规劝有了作用,天子举杯与容曦行了合卺礼,武女史端着漆案躬身退出大殿,将洞房留给这对新婚的帝后。

    成婚前,容曦曾在家中母亲的暗示下翻阅过绘有敦伦之礼的画册,如今面对她的夫君,容曦仍然免不了紧张羞涩。

    她垂首等待着天子为她取下沉重的凤冠,只是过了很久,天子都没有动静。

    终于,容曦忍不住微微抬头偷看天子,发现大昭天子立在她面前,望着自己出神。

    容曦复又垂下头,轻轻地出声:“陛下……”

    这声少女的轻唤让楼竞越回过神来,他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张口:“啊……”

    容曦被这道声音吓了一跳,她知道天子已经失声,这是姑母亲口告诉她的,为何洞房花烛夜,天子忽然能出声了?

    长久不曾说话的嗓子又粗又哑,加之他失声依已久根本无法出声,楼竞越放弃了开口的想法,他走到书案前,执笔蘸墨写下一段话。

    容曦好奇地看着楼竞越拿来的字,很快地扫了一遍:“陛下的意思是……太医说您……说您……”后面的话容曦怎么也说不出来,她虽然不知道皇帝因为什么病不能行周公之礼,但如今她是皇后,应当听从天子的旨意。

    楼竞越点点头,容曦羞怯道:“请陛下就寝。”

    楼竞越摇头,他指着外面地矮榻,示意自己可以在矮榻休息。

    容曦有些失落,但她还是尽到了妻子的责任:她为天子更衣,在楼竞越躺在矮榻上时,皇后为她的丈夫整理好明黄锦被。

    夜里忽然下起雪来,武挽盈站在温室殿外,静静地望着飘落的雪花。

    殿内寂静无声,没有一丝声响。

    “天冷,武女史回去歇着吧。”当值的宫女们都受过武女史的照顾,见她站在檐下吹风便过来劝她。

    “无事。”武挽盈拂去肩上的落雪,她望了一眼天边暗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圆月,淡淡道,“让我再看一眼今晚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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