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司滢有些为难:“我与祝姑娘约的都是些小地方,就怕四公子跟着我们累脚。”

    袁阑玉立马拍了拍胸脯:“我不怕累,也不会捣乱,还可以保护你……们。”

    说完挠了挠下巴,小心翼翼地请求道:“别拒绝我,我没地方去,又不想待在府里,也不敢去打扰大表兄,只能跟着你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恰好祝雪盼的马车到了,或是见袁阑玉可怜巴巴,便点头愿意带上他。

    到庙会正是好时候,摊档都支了起来,贩卒的吆喝与游玩人的嬉笑声并在一起,组成令人向往的嘈杂。

    三人东走西奔,一会儿看百戏,一会儿又忙着淘小玩意。

    年轻人力气好像使不完,被人丛簇拥着,半个多时辰下来,毫无倦意。

    只是袁阑玉说是保护她们,每每有人想靠近,时川早就以身或用臂挡了过去,压根用不着袁阑玉费心。

    有方士支摊看手相,少年郎跑去光顾,回来时祝雪盼问准不准,他红着脸看了司滢一眼,说准。

    口气这么肯定,祝雪盼也来了兴致,拉着司滢过去,说要看姻缘。

    那方士是个独眼,搬着祝雪盼的手掌往灯笼下照了照,和方才摇头晃脑的模样不同,他偏着头看了看祝雪盼,突然往前头一指:“教坊司来奏乐,摊子不摆了,我要看乐工。”

    随他这个打岔,几人见到一群盛妆鲜服的男女,抱着不同乐器往道场去。

    天子体弱,自登基起,每逢端午都会开坛祈福,再命教坊司派人奏乐。

    道场外有兜卖钟铃或瘟纸的,据说经道士加持,件件都能用以辟邪。

    瘟纸各色,剪得极为精巧,祝雪盼挑了几张蛛府,问司滢要不要买。

    司滢笑着摇摇头,她要是买了,大概会想往谢菩萨脑门上拍。

    倏尔顿住,被自己这造次的想法给吓了一跳,这时祝雪盼挤过来,拿肩膀拱她:“看那里。”

    望过去,是徐贞双。

    她穿苦绿色的妆花裙,梳燕尾髻,朱红的发带吊在脑后,人瞧着比上回还要消瘦。

    教坊司的乐工们大都是犯官后代,男的俊女的俏,能被选来道场奏乐的更是养眼。

    说是听奏演,实则百姓们哪里听得懂什么雅乐,大多是过过眼瘾,再看看有没有昔日要点头哈腰的人物,看着唏嘘着,顺便指戳几句罢了。

    朝廷此举,又何尝没有震慑的意思,告诫官员不得犯律,否则家眷永无自由身。

    女儿家总是心软些,祝雪盼以前也是跟徐贞双打过交道的,这会儿见她落魄,难免叹上一声可怜。

    袁阑玉却哂笑起来:“她要是可怜,苏定河那些水兵,那五十五艘商船上的无辜百姓不可怜?要不是她爹通敌,咱们能输那么惨?”

    “通敌……不是没有实据么?”

    “怎么没有?有书信的,她爹不认罢了。不过除了通敌,她爹别的罪证也一大堆,反正死有余辜。”

    人多起来,各色汗味冲在一起,挤得几人没了兴致。

    离开道场,司滢去铺子取了趟东西,出到门口时,见到丁淳。

    他本在跟袁阑玉作谈,见到她后,立马侧首望来。

    司滢走过去:“丁将军。”

    丁淳一路看着她走近,嘴唇几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的,旁边跟着的黄衣女子牵他袖角,不安地喊了声“表哥”。

    丁淳才皱了下眉,女子立马撒开手,没再敢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丁淳也没说什么,闲话两句走个过场,便各自擦身走了。

    他大步在前走,黄衣姑娘小跑着在后头跟。

    不知怎地,在这一瞬,司滢忽然想到自己与谢枝山。

    又怕又尊敬,但不得不依赖。

    夜游的最后,司滢跟着去坐了趟画舫。

    画舫穿桥过洞,沿着闹热看岸景,别有一番风味。可或是水面寒凉,司滢渐渐觉得小腹隐痛,熟悉的坠落感。

    她离栏杆远了些,想往有挡风的地方走,袁阑玉送来一碗饮子:“这个好吃,你尝尝?”

    司滢婉拒,但袁阑玉满腔热忱,端着那东西往她跟前送,不停说有多甜多祛暑。

    是碗冷元子,方方正正的冰块垫在底下,凉气丝丝可见,好像一点点在往人身上钻。

    “四公子,我真的不渴,你喝吧。”

    “我也不渴,我喝过了,这是特意送给你的!”袁阑玉笑容灿灿,牙齿白得晃眼。

    小腹一阵阵发痛,司滢白着脸摆了摆手,感觉话都说不出来。

    幸好船要靠岸,袁阑玉也意识到司滢可能真的不爱喝这个。他盯着碗里的元子晃了晃,觉得不能浪费,便端起来咕噜几口,喝完一抹嘴,还碗去了。

    船身慢慢停下来,司滢踩上舢板,前头的人上了岸,而岸边,有人朝她伸手。

    白洁纤长,指尖清爽,是谢枝山。

    见她不动,他奇怪地看过来:“船还没坐够?”

    后头也有人在催,司滢不好再占口子,便伸了手。

    掌心交握,那双手既好看又有力,还烫得不像话,牢牢地把她拉上了岸。

    明明上回在崖洞也牵过手,但对视一眼,不知怎么,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司滢悄悄红着脸,谢枝山过来,把个东西往她怀里一塞。

    摸了下,居然是手炉。

    见她愕眼,谢枝山着脸瞎扯:“我随便带的,看你手冰,借给你用。”

    司滢傻眼了。

    大男人出来逛庙会,居然随身带手炉?就算他精致到了这种地步,大六月的揣个手炉,未免也太诡异?

    “大表兄?”后头,袁阑玉也跟了上来,接着是依依不舍的祝雪盼。

    见到谢枝山,无一不赫然。

    谢枝山倒是淡定,信口说自己与陆慈出来的,刚才锦衣卫突发案情,他便被撂下了。

    袁阑玉没什么心眼,谢枝山怎么说他怎么信,倒是祝雪盼看着司滢手里多出来的暖炉,眉眼很有几分猜疑。

    她跟在后头问司滢:“你今天信期?”

    司滢摇了摇头:“不是今天,明天。”

    祝雪盼快速地眨了几下眼,把住她的手,悄悄跟她笑了笑:“我以为谢大人知道你的信期,特意来送手炉……”

    这样猜测太过暧昧,司滢轻轻推她一把,嗔了句:“促狭鬼”。

    游完船,各自回府。

    谢府表兄弟骑马跟着,司滢单独坐在马车里,脑子乱糟糟没有头绪。

    虽然她信期是每月初六,可信期头一晚会腹痛难忍,不定几时发作,但发作起来便极其畏寒,丁点外风都吹不得,否则四肢僵冷。

    这样的事,谢菩萨怎么知道的?

    ……

    当夜迟些时辰,教坊司。

    更锣敲下,月乱几分。

    铜镜前,徐贞双正拆着发。

    华胜,珠簪,一件件自发间摘下。

    拆到发带时,房门推开,一片郁金衣摆被踢进视野。

    烛台侧边带出的光带很窄,来人站在里头,只投出个修长且沉默的影子。

    徐贞双停下动作,自铜镜中向后看。

    过得半晌,那人终于动了。两腿迈前,轮廓间次照进更大的光晕。

    鼻梁秀挺,身形隽逸,只是生了双妩媚的柳叶眼,比起寻常男子,似乎缺了一份朗气。

    他走到徐贞双背后,伸手替她将发带解开,又去卸那支多宝簪。待发松了,他掬着放下肩背,取了角梳一下下理顺,动作说不出的温柔。

    从镜中看,两个人的轮廓都镶了一圈金边,等样的柔和。

    他弯下腰,从徐贞双的耳廓蹭过去。

    徐贞双拧过头,与他鼻尖相抵,四唇近在咫尺,是一说话便能碰到的距离。

    模糊的亮,胭脂的香,然而佳人眼里一派冷光。他伸手在她唇上揩一下,笑了:“这么晚还留着妆,在等我?”

    徐贞双看着他:“光禄寺那名主薄,是你杀的。”

    久到无需记着的小事被提及,赵东阶懒懒一笑:“这可冤枉我了,那日我虽去过庄子,但老爷子发病,我还没下水就回府了,怎么杀人?”

    早知这人不会认,徐贞双冷冷盯着他:“你爹还活着?半口气吊着不肯死,是怕这辈子作恶多端,死后入无间地狱,阴罚缠身?”

    “怎么,你想送他一程?”赵东阶随口一应,仿佛久居病榻的老父,确实是可以拿出来调笑的对象。

    徐贞双站直身:“不,我想送你一程。”她目光闪动,带着极大的刺意:“你这种阴毒的人,死时一定连全尸都没有,放心,我会替你念两句往生咒的。”

    赵东阶散漫地欠了欠嘴,伸手掐住她:“可惜当初,没毁了你这张脸。”力度太大,重到快把两腮捏成一团:“要是擦了铅,面中破脓留个窟窿,你还能这么横么?”

    离得太近,徐贞双背上飞起一层热汗:“铅是你投的?”

    “不然你以为是谁,袁逐玉?她有那么大胆子?”赵东阶松了松手劲,指尖游到她下巴,再停在唇珠来回地划。动作露骨,说不出的暧昧。

    徐贞双咬牙:“野种,下贱的野种,阴劣的沟鼠。”她心里恨出血,说话越便发尖利:“权位再高也掩不住你是个私生子,母不祥的野种!有娘生没娘教的六趾怪物!”

    骂完,陡然被放倒在地面。头磕在一片掌心,男人跪在她的身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是无比屈辱的姿势。

    “真是姐弟连心,昨日令弟也说了这样的话,我堵不住他的嘴,便只能是切了他一截小趾,这才让他停了下来。”赵东阶俯低身去,在她下唇轻轻咬了咬:“要看么?”

    汗上两鬓,迫出蠕蠕爬动的细痒,徐贞双抵开他:“放了我弟弟。”

    “放他去哪里?犯官之后又是逃犯,我不护着他,怕是一见光就要被衙门拉去砍了?”

    “你说的事,我已经替你办过了,你答应我要放了文禧,放了我弟弟的!”徐贞双呼吸急促起来,妄想与这天生坏种讲道理。

    赵东阶微微一笑:“办过,不等于办成了。谢枝山不还好端端活着么?你今日去道场,焉知围观那么多人里,没有你的旧情郎?”

    梨木地板,刷在表面的桐油早没了那层光泽。楼上该是有人起身饮水,踢踏走路,步点响耳。

    室内烛光微茫,在徐贞双脸上洒出白苍苍的绝望:“我倒是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爹的话,嫁给他。”几乎每说一个字,便有一滴泪滑到颌缘。

    “是后悔听我的话害了他吧?”赵东阶握住她的手,歪着头笑:“你说,你爹要知道你害过他的得意门生,九泉之下,会如何训斥你这个不孝女?”

    说着,将徐贞双的手引到自己脖子间,感受他喉结的仰动:“你也有苦衷,怪你那位娇生惯养的弟弟吃不得苦,好好的边城不待,居然敢逃……无端害你被连累,行那无耻之事。”

    徐贞双闭上眼,把头撇到一边:“滚。”

    赵东阶嗤地一笑:“当你这里是香闺么,本官很稀得待?”

    他抽出手,任由徐贞双后脑勺磕到地面,发出咚地闷响:“贱籍女,沾了本官的身,本官都嫌脏。”

    说着起了身,再不看徐贞双一眼,顶着濯濯清晖出了教坊司。

    随从虾着腰迎上来:“大人,如何?”

    赵东阶平着声:“徐文禧被救走的事,她应当不知。”

    “难道营救并非谢大人所为,还是……谢大人不打算告诉徐姑娘?”那人惊讶地猜测。

    提及谢枝山,赵东阶眉目阴郁起来。知道目的但摸不清路数,最是令人气躁。

    低下头,指腹间的唇脂惨红一片,被他拢到掌心:“杨斯年什么动静?”

    “北坨纳贡,带了位公主来和亲,他正忙着归置那位贵主……不过,咱们先前看的那几个人,也快到他跟前了。”随从跟着疑惑:“大人,为何不直接把人送到杨公公跟前,给他递个人情,不正好么?”

    人情?赵东阶往外走:“你当杨斯年是能笼络能归为所用的人?常伴圣驾的人,滑手得很,最是察言观色里的行家。东西喂到他跟前,他压根不会看,只能得等他自己去查。”

    “可杨公公这回阴了西宁侯府一把,想必也是与他那妹子……”

    “有可能,但未必。”赵东阶撩袍上了马车,人都坐进车厢了,突然又将车帘挑开个角:“看看她楼上住的是谁,既然不会好好走路,把腿弄折。”

    几句就要废了人的腿,长随也不意外,紧着应了。

    马车驶出巷外,星辉泼在地上,满街艾香。

    端午的夜,格外渊长。

    转天下值,谢枝山回到府里,听苗九报了差事。

    “那些药送过去,表姑娘喝完躺一会儿就好了,还出来跟小的说话,对郎君很是感激。”

    谢枝山淡淡点头,没多大反应。

    大老爷们管这种事,到底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功绩。

    据苗九说,按那方子去抓药,药房老师傅还跟着追问,问是哪个女科圣手开的。

    不过无奈归无奈,单这一项,别说阑玉那浑小子了,天下男人都没法跟他比。

    还好他记得那药方医好了她,可见天爷的安排。自有道理。

    这样想着,不由感谢起那段憋屈的冤魂岁月。

    这头谢枝山兀自慨叹,而蕉月苑内,司滢心头则揣着沉甸甸的疑惑。

    天老爷,真是出鬼了,为什么谢菩萨不仅知道她信期,还会给她开行经的方子?

    那什么洞玄子,难不成是女科医书?

    蔑帘掀开,织儿捧着个东西进来:“姑娘,袁小郎又让人送东西来了。”

    是一艘红木船,造型古朴,做工非常精巧。船底的机簧一拉,桅杆便会转起来,带得帆布也在打圈。

    司滢看着把玩了会儿,嘴角漏出怀恋的笑:“这样的船,以前我们家里也有。高高大大好几层,海上的风一吹,沉沉浮浮,喝醉了站不稳似的。”

    织儿别的事上糊涂嘴快,但在司滢的身世上很有分寸,从不追问,怕她想多了伤心,每每还要拿别的事转移她的心神。

    这回转念一想,就提到了谢枝山。

    “姑娘身子好些了么?”织儿问。

    司滢摸了摸鬓角:“没事了,就痛一天而已,吃过那幅药,也不怎么觉得冷了。”

    织儿扫了扫嗓子,把声音压低了问:“姑娘,你觉不觉得……郎君最近越来越怪?”

    怪么?司滢把手盖到炉壁,凑嘴说了一句:“确实挺怪,怪吓人的。”

    “……”

    织儿坐起身来,走到门上左右看了看,确认外头没人偷听,这才把门关起来,掏出一条五色线。

    “这是昨晚穿在姑娘禙子上的,看姑娘不舒服,我没来得及说。”

    青白红黑黄,五条拧作一股,是每逢端午都有人佩戴的饰物,也称长命缕。

    小孩儿家戴着驱虫辟邪,未婚男女则缠到钟意的人身上,以表心中爱慕。

    司滢心头跳了跳:“昨夜人多,会不会是从别人手上蹭过来的?”

    织儿把头摇成波浪鼓,说肯定不是,嗓门又压低半分:“我先还以为是袁小郎的,但您闻闻……”

    司滢接过来,挨到鼻子旁边嗅了嗅。

    松枝香,干净且四平八稳,淆着些墨的清味。

    是谢菩萨惯用的香。

    她无措地抬头,织儿也紧张地结巴起来:“姑娘,郎君……是不是爱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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