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午后, 太阳高悬。
一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老太太由一位纤弱少女扶着坐在了闻家正堂的主座上,阴沉着脸。
“那位江姑娘还没来?”
底下的仆从将头压得更低,恨不得埋到地里去。
管事擦了擦汗, 恭恭敬敬地走到了老夫人旁边:“回老夫人的话,江小姐还未到。”
闻老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
管事见此,垂下的头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昨晚的事情他当然是告诉老夫人了, 只是人嘛, 传递话语中有些偏颇, 也是正常的, 不是么?
闻管事也姓闻,是闻家的远亲,在闻家做了几十年的管事, 哪怕如今的老夫人也要给他分薄面,更是从来没有人刚和他呛声。
什么“江姑娘”,依闻管事来看, 不过就是个贪图闻家富贵的野丫头。
不给她点厉害瞧瞧,万一真进了闻家的门,岂不是要翻了天去?
在这样凝重的气氛中, 江月蝶踏入了闻家正堂。
她一进门就察觉到了不对。
环顾四周,闻长霖并不在场,那位据说是目前闻家掌权人的老妇夫人面色沉沉的看着她, 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莲花纹样服饰的纤弱少女, 正咬着下唇, 一脸惧怕地看着她。
姿态娇弱,我见犹怜。
江月蝶:“?”
随着大门扣上,恍惚中她甚至以为自己是拿到了什么宅斗剧本。
闻老夫人重重地一砸拐杖:“日上竿才起床,你在家时没人教过你规矩么!”
江月蝶心中计算了一下, 纠正了老夫人的说法:“老夫人说得不对,现在是辰时,早已超过‘日上竿’的时间范围了。”
闻老夫人:“……”
想起闻管家的那些话,闻老夫人皮笑肉不笑道:“江姑娘好算计。”
嗐,不就是客套么,还整这么严肃,怪吓人的。
江月蝶点点头,掀开茶盖,随口应付道:“过奖过奖。”
顺手拿起手边的茶杯,江月蝶抿了口茶,抬眼时却见闻老夫人依旧不开口,她只能放下了茶杯,试探着回复:“……彼此彼此?”
咦,这位新来的江小姐还真是个妙人。
站在闻老夫人身边的白衣少女抿起唇,几乎要笑出声,赶紧低下头隐藏。
见没人注意,白小怜才终于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这闻家老夫人脾气很差,自己刚才要是笑出声,可就露馅了!
江月蝶见招拆招,八风不动,反倒衬得闻老夫人咄咄逼人。
闻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将话挑得更明白了些:“听说江小姐很中意我闻家的饭菜,看来是打算久住了啊。”
小气鬼,白小怜瘪瘪嘴。
不就吃了她家几口饭么,这也要计较?
闻老夫人这句暗示,江月蝶总算听懂了。
想起昨夜闻长霖和她的交谈,江月蝶放下了茶杯,抬起下巴,轻蔑地看了闻管家一眼后,才气定神闲开口。
“上个月,也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江月蝶开口时太过笃定,让正堂内众人不由被她的思绪牵动。
姜还是老的辣,所有人中唯有闻老夫人心中一凛,直觉不能追问。
然而就在她打算用一句“故弄玄虚”岔开话题时,身旁传来了一道弱弱的声音。
“然后呢?”
咦?还真有人接茬啊?
江月蝶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那位纤弱少女,正楚楚可怜的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月蝶总觉得在少女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
江月蝶没有多想,既然有人给她搭了梯子,那自然是要网上爬的。
“然后啊……”江月蝶故意拖长了语调,形状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闻老夫人,微微勾起嘴角,“然后,她就死了呀。”
尾调上扬,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江月蝶其实并不知道白容秋真的死了,她只是随口一说,吓吓面前这个摆谱的闻老夫人。
果不其然,闻老夫人被气了个倒仰,颤抖着手指着江月蝶:“你、你……别想进我闻家大门!”
江月蝶一顿,面容古怪起来:“我为何要进你闻家的大门?”
白小怜忙着给闻老夫人顺气,她贴在闻老夫人耳旁,小声道:“老夫人,我先前去赏荷小筑看的时候,在门外看到了高阶阵法呢!”
这个消息显然足够震撼,闻老夫人的咳嗽声都停了几秒。
“当真?”
白小怜点了点头,闻老夫人这才半信半疑地看向了江月蝶。
这一次,她脸上的神情明显不同了,原先的古板严肃消失,取而代之的满脸堆起的笑意:“江小姐会布阵?”
不会。
门口那阵法八成是温敛故干的。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江月蝶无法将这话说出口。
一来么,江月蝶先前已经和楚越宣慕容灵见过面,“欢喜娘娘”一事似乎又涉及到了遗落在外的九珑月碎片。
欢喜娘娘最近行事愈发嚣张,每隔七日便要捉一男一女去“梦境”相会。
往往女子醒来后无事,男子却多神思不属,甚至还出有人当场暴毙。
他们想要彻查此事,在当地有名望的闻家显然会是一个助力。
二来,江月蝶自己,也需要以此为助力,尽快得到闻家玉扳指。
这样算下来,江月蝶只能点点头,顶下了这个包袱。
“是我布的阵——”
不等两人开成公布,闻家正堂的雕花木门被人‘嘭’的推开,闻长霖衣衫纷乱,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母亲,你不要为难江姑娘!”
江月蝶:“……”
对不起,眼前的场面让她幻视了当初被闻长霖大喊“姑娘快跑”名场面。
尽管闻长霖当日已经道歉,但江月蝶还是觉得别扭。
不是嫌弃对方蠢的别扭,而是闻长霖身上总给江月蝶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说不清道不明,但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人。
因为闻长霖的突然到来,闻家正堂一阵鸡飞狗跳,闹得人仰马翻。
在一番折腾后,江月蝶终于知道为什么闻长霖一定要她回家了。
因为“欢喜娘娘”这事闹得很大,对方专门牵线单身男女于梦中相会,显然是妖物手段,闹得人心惶惶。
有女儿的生怕名节受损,有儿子的,又怕儿子被什么狐狸精够了魂魄去。
毕竟好几个男子醒来后都魂不守舍的,一副气血亏损的模样,甚至还有当场的毙命的。
至于闻家嘛,对于未出阁的二小姐显然没那么在乎,只是不想自己家这个独苗苗被外头的野狐狸勾了魂,有什么损伤罢了。
所以他们一拍臀部,想出了一个妙招。
嘿,娶妻太匆忙,咱们可以纳妾啊!
听到这里,江月蝶已然把这儿当成了说书现场,恨不得再来一碟瓜子花生,让她听得更痛快些。
正所谓乐极生悲。
江月蝶万万没想到,下一秒,这瓜就吃到了她的身上。
闻老夫人一改之前的严肃,笑眯眯地看着江月蝶:“所以江小姐,你打算什么时候进门呐?”
会布阵好啊,有个会布阵除妖的妾室在家,长霖以后在外行走,说出去多有面子啊!
原先闻老夫人怎么看江月蝶,怎么不顺眼。现在倒好,觉得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瞧瞧这小脸,生得多标志漂亮啊!相比之下,小怜终究是赢弱了些。
正在吃瓜的江月蝶:“哈?”
向来思维天马行空的她,也硬是愣了片刻才明白闻老夫人的意思。
江月蝶指了指自己,难以置信:“老夫人,您的意思是,让我去当闻公子的妾室?”
“是啊。”闻老夫人慈爱的点点头,“而且长霖说,他于你有救命之恩。哎,这郎才女貌,救命之恩,你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听老夫人这么说,闻长霖非但不反驳,反而红着脸点了点头。
这副“妈宝男”升级版的场景看得江月蝶嘴角直抽,她对着闻长霖毫不客气道:“闻公子,我昨日只说了可以帮你的忙,可没有答应你当这什么妾室。”
闻长霖蓦然一惊,像是才从美梦之中惊醒,赶紧对着江月蝶连连摆手:“江姑娘误会了!在下万万不敢如此折辱……”
就在这时,堂内光线骤然一暗。
分明外头阳光正好,偏偏正堂内光线全部消散,有仆从立即战战兢兢地抖着手试图点灯,然而撑不到一秒,灯火摇曳,便被熄灭。
阴风阵阵骤然袭来,江月蝶隐约闻到了一阵奇怪的气味,似是山中泉水般清澈,又裹挟着点点焚香。
能认出焚香,还对亏了温敛故。
他的身上有时候也会带着一丝焚香,尤其是那晚……
那晚?什么时候?
江月蝶掐着手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等她再仔细辨认,耳旁便传来一声惊叫。
这声尖叫来者于白小怜,她扶着目露茫然的闻长霖,浑身颤抖着犹如风雨里的小白莲。
稍微有些过了,江月蝶看得眼角抽搐。
凭借多年的国旗下演讲的经验,她直觉这位纤弱少女似乎有些不对劲。
江月蝶决定再观察一下。
那阵黑雾来得突然,顷刻消散,阳光重回屋内时,不等众人欢呼雀跃,就听白小怜带着哭腔道:“表哥、表哥脖子上有欢喜娘娘的佛印!”
“天啊!难道表哥这是被欢喜娘娘看中,要拉入梦中了么!”
江月蝶:“……”
太假了,妹妹。
这演技,还不如她当年在地牢里的“杏花微雨”。
然而堂内众人似乎不这么觉得。
正堂内噼噼啪啪一阵桌椅翻到的声音,闻管事脚下一软毫无形象地摔倒在地上,李嬷嬷当场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哭嚎,好几个婢女吓得失声尖叫,小厮们也都掩面而泣。
端庄的闻老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满头珠翠勾连在了一起,她却再也来不及顾及形象,捂着胸口,像是要呼吸不上来似的。
电光火石之间,江月蝶恍然大悟!
好家伙,怪不得他们不觉得那位表小姐有什么异样,合着是全家戏精啊!
就在江月蝶思考自己要不要加入时,正门又起风波。
有仆从崩溃地哭喊:“莫非是欢喜娘娘去而复返?”
堂内众人吓得两股战战,有人了更是已经昏厥。
闻长霖倒是难得镇定下来:“江姑娘,到我这边来,我来护你!”
他一边说着话,身体已经向前了几步,打算伸手拉过江月蝶。
然而闻长霖的手刚伸到一半,空气中忽然有一物向他飞去,带起旋风阵阵,如针般尖锐,密密麻麻地袭击着他。
闻长霖猝不及防,倒是他身边的白小怜反应极快,右手掐诀,撑起了一面似盾牌般的屏障,勉强挡住了攻击。
她现在脸上的惊恐,倒是比先前更真。
至于江月蝶……江月蝶半点不怕。
她认出那把折扇。
雪白的扇面,乌木扇骨,不是温敛故还能是谁?
不让他出来,他倒真遵守约定没有露面。
江月蝶下意识弯起眉眼,那把折扇像是认得人一般,顺势一转就落在了她的手中。
折扇落于她的掌中,顿时一动不动,乖巧极了,半点看不出刚才的凶残。
这下,闻家厅内的众人看她的眼神更不一样了。
江月蝶下意识将手指搭在扇骨上,安抚似摸了摸,刚要开口,又见一小厮踉踉跄跄地从外头跑进来。
他气都喘不匀就急着开口:“外头有、有一男一女,男子自称、自称是云重派弟子,要要、要来拜访老夫人!”
闻老夫人大喜,‘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心口也不疼了,手脚也不麻了,厉声道:“还不快请贵客进来!”
终于来了!
江月蝶同样神情雀跃。
她先前出门时,慕容灵和楚越宣正好赶来,匆匆忙忙没来得及说几句,江月蝶就只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打算,并委托二人一会儿从正门拜访闻家。
然而还不等她欣喜地出门迎接,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来的应该是楚越宣和慕容灵。
那温敛故呢?他怎么没和他们一起?
江月蝶刚冒出这个想法,耳畔传来了一道轻柔的嗓音。
【见到他们,你就这般开心?】
语气幽幽,尾调上扬,犹如羽毛拂过心间似的勾人。声音也动听,如碎玉落入春日之泉,叮当悦耳。
……但这也太吓人了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闹鬼呢!
江月蝶被吓得又跌坐回位置上,立即开始在正堂搜寻起温敛故的身影。
倒不是怕温敛故出什么差错,主要是怕他让别人的人生出一些差错。
眼睛扫了一圈也硬是没找到温敛故的身影,江月蝶展开折扇,挡住脸,小声问:“你人呢?怎么没一起来?”
【不是你不让我来么,让我好好在房内休息。】
耳畔的尾调轻柔,带着几分困倦的低哑,又像是缠人似的抱怨:【原来是打算支开我,和他们相会么?】
江月蝶:“。”
明明很正常的一件事,怎么能被他说的如此微妙?
还有……这声音的来源好像有些奇怪?
分明温敛故不在正堂,可江月蝶总觉得他好似就在自己眼前一般。
像是能猜到她想到了什么,那嗓音又不紧不慢地开口:【我附着了一缕妖气在折扇上。】
哦,原来如此。
江月蝶下意识抚摸了一下扇骨。
原来是温敛故的分\\身附在了折扇上,怪不得——!
落在折扇上的手倏地僵住。
附在了折扇上。
折扇。
江月蝶‘啪’的一声,面无表情的合上了吧折扇。
她开始回忆自己做了什么。
反复地将扇子展开合上。
沿着扇骨一路向下摸。
捏着扇子手中打转。
……
江月蝶睁大了眼睛,顿时觉得手中的折扇烫手起来。
又不能扔,也不好继续随意把玩,简直像是个祖宗——
“江姑娘,你怎么了?”闻长霖对什么云重派的术士并不感兴趣,他一直在关注着江月蝶,见她突然红了脸,担忧道,“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他话音刚落,就见江月蝶鲤鱼打挺似的一下坐直了身体,一板一眼地严肃开口:“我没事,多谢闻公子关心!”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
狂风骤然袭来,将闻长霖迎面掀倒在地,无比狼狈。
【哦,原来‘闻公子’是在叫他啊。】
折扇中的那人轻笑了一声,嗓音含笑:【‘闻’和‘温’读起来有些相似,我还以为你在叫我呢。】
【你们这对话一来一回,真是有意思极了。】
江月蝶:“。”
显然,温敛故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他的话只有她一人能听到。
江月蝶无奈扶额,对着折扇小声道:“……行了,你要是休息够就过来吧。”
再这样神出鬼没的阴阳怪气,她没被欢喜娘娘捉走,就先被他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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