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蝶心情极差。
令她心情更糟糕的是, 在场所有人中,似乎只有她心情很差。
楚越宣看了温敛故一眼就没有了下文,慕容灵倒是往江月蝶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可惜却被身边官府的那些人绊住了手脚不能上前。至于其他面生的人, 就更没什么话了。
乌泱泱一大堆人,有人关注地上断了手掌的傀儡师, 有人围着楚越宣团团转, 却没有人把温敛故的伤当回事。
江月蝶抿抿唇, 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悦。
她一直站在温敛故身边, 此时无声地抬起他的手, 从怀中拿出了柔软的帕字, 打算为他处理包扎一下伤口。
动作小心谨慎的像是在触碰什么奇珍异宝,温敛故目光充满好奇, 随着她的动作而动, 只是看着看着, 温敛故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感受到这人胸腔的震动,江月蝶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迎着江月蝶的目光,温敛故并不开口, 他略微侧过脸,将眼眸弯成了一个极好看的弧度,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 远比那九珑月的碎片还要漂亮耀眼。
周围吵吵闹闹喧嚣尘起,两人间却是一片寂静。这样的无声并不尴尬, 而是一种会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就在江月蝶最后把帕子打成了一个丑丑的结时, 温敛故突兀地开口。
“以后一直这样。”
江月蝶忍不住笑了一声:“一直这样?”她抬起了温敛故的手腕,指了指那个丑丑的蝴蝶结,故意问, “你喜欢这个?”
那样奇特的情绪通感再一次来了。
江月蝶心中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温敛故猜不透,他只能通过江月蝶小心翼翼的动作猜测她的想法。
比如现在,她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一类的情感,温敛故以前并没有见过,也从未感受过,一时间竟觉得新奇无比。
于是温敛故点点头,唇角晕开了两个小小梨涡:“喜欢,很有趣。”
江月蝶:“……”
完了,这不是伤到手了,是伤到脑子了。
江月蝶怜悯地看了温敛故一眼,刚打算阴阳几句一雪前耻,不等开口却听人群中传来了傀儡师的声音:“小蝶是我的半身,你们休想动她!小蝶呢?!我要见她!不见到她我不会离开!”
又发什么癫。
江月蝶皱起眉,心头烦躁极了。
不过幸好,那些官府之人再离谱,也不会让她一个普通人去接触一个妖的。
然而下一刻,另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小蝶就是你寻觅已久的半身么?”
她停顿了须臾似是得到了回应,紧接着那女子长长一叹,“倒也是个痴情人。楚哥哥,他说的‘小蝶’在吗?不如就让他见上一面,也好了却恩怨。”
开口的女子似乎有些身份,楚越宣刚刚皱起眉头,还不等开口,那些官府之人已经自觉让开了一条路,纷纷望向了江月蝶所在的角落。
一时间,江月蝶竟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江月蝶一直忍着没有出声,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晦气”,惹来倚在她身上的温敛故一声轻笑。
楚越宣望向他们的眼神欲言又止。
他并非不想关心师弟,只是自打他一进门时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师弟与江姑娘——江小姐之间微妙的气氛。
楚越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他觉得即便是他开口,无论说什么,也只会得到温敛故毫不留情的忽视。想起上一次关于“江姑娘”这个称呼的纠正,楚越宣顿了顿,选择闭嘴。
算了,反正温师弟比他聪明多了,定能处理好的。
傀儡师似乎也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再见小蝶一面。他半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血污,狼狈不堪,可他却好似未有所觉,只顾着愣愣地看着人群,顺着那条让开的空隙看到江月蝶时,更是激动地呼吸都急促起来。
“小蝶!”他低低地喊道,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刚想说什么就被江月蝶打断。
“叫什么小蝶,我是你老爹。”
从温敛故受伤起,江月蝶就烦躁极了,看到傀儡师更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江月蝶面无表情的扫过了傀儡师,又转向了那位刚才出声的陌生女子,勾起半边唇角冷冷一笑。
那女子察觉到她的针对,眼中闪过不屑,随后立即用天真无邪的笑容遮掩:“你就是江姑娘么?我——”
“你不许叫她江姑娘。”
这一次开口的是立在江月蝶身后的温敛故,他略微皱起眉头,脸上的笑意散开,表情淡淡,竟是比方才手受伤时还要不悦。
他容貌清俊,身着白衣,冷下脸时恍若画中仙人,一时间竟让官府那些人为气势所迫,也并不敢反驳。
继而连三被打断,又没有人为自己开口辩驳,白容秋作为白家大小姐,向来是被人捧着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顿时眼中沁出了泪珠点点,可怜巴巴地拽了下身旁楚越宣的袖子:“楚哥哥,是秋儿又说错了什么吗?”
温敛故面色古怪起来,困惑地看了眼江月蝶。
一样是流泪,一样是喜欢拽袖子,为什么旁人做出来就这样令人恶心,而江月蝶却让他觉得愉悦舒心?
江月蝶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地挑了下眉梢,得到了温敛故唇边扬起的笑意。
被拽住的楚越宣头疼了起来,尤其是在不远处的慕容灵冷冷哼了一声后,他果断从白容秋手中扯回自己的袖子,好声好气道:“白小姐,如今已经找到傀儡师了,你该回去了。”
白容秋不满道:“这傀儡师爱而不得如此可怜,你们怎么这样的心狠,竟然半点也不同情他?”
她指向了地上的傀儡师,傀儡师仍在痴痴地望向江月蝶,他双手被人捆在身后,却还在问道:“……不是你,对不对,小蝶,不是你……”
这下,江月蝶的面色彻底古怪了起来。
她看了眼白容秋,又看了眼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的傀儡师,迟疑开口:“你——你们不会还真以为,我是这个该死的稻草妖的‘半身’吧?”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连一直絮絮叨叨的傀儡师都没有声响,只瞪着那双眼,看起来恐怖极了。
江月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说实话,能伪装得这么成功,她也真的是万万没想到的。
片刻后,温敛故发出了一声轻笑,他站在江月蝶身侧,曼声道:“蠢人总是如此。”
楚越宣和慕容灵对此保持沉默,白容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眼看傀儡师为这短短一句话破防发疯,捉妖卫眼疾手快将他的声音封住,却依旧没有羁押下去。
他暂时被白家雇佣,这段时间内只听从白容秋的命令。
短短一瞬,白容秋又恢复了先前天真无邪的模样,叹了口气:“竟是一场错认,实在造化弄人。”
沉吟几秒,江月蝶终究没忍住,诚恳地纠正道:“温公子都说了是脑子的问题,与造化无关,你是聋了吗?”
这话一出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下了脸的白容秋脸色顿时难看极了,楚越宣却没忍住勾起了嘴角,就连几个官府的人也没忍住露出了笑容。
嗐,要不是对方身份颇高,是个大小姐,他们才不会仍由她这样闹腾呢!
慕容灵则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她虽是隐瞒身份,但并不会白容秋所谓的“世家千金做派”给唬住。此刻更是毫不给面子的直接笑了出声,还对着江月蝶比了个“厉害”的手势。
有生之年能看到白容秋吃瘪,慕容灵越发觉得,江月蝶这个朋友真是交的对极了。
白容秋下不来面子,嘴硬道:“傀儡师对小蝶一片深情错付,又被你们拿来利用,甚至将他打成了那般凄惨的模样……哎,江、江小姐,你扪心自问,这般可怜人难道不值得一叹吗?”
江月蝶此刻恰好站在了傀儡师身边,见温敛故对她伸出手,江月蝶毫不犹豫地牵住,听见这话时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可怜?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你还觉得这种畜生可怜?”
话音刚落,就见白容秋皱起眉头,她细声细气道:“你身为女子,说话用词怎可如此粗鄙?我并非说他无错,只是人皆有怜悯之心,我见他浑身伤痕,自是觉得可怜的。”
“受伤啊。”
江月蝶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众目睽睽之下,她一脚踩在傀儡师断裂地手掌上,对方发出了一阵极为痛苦□□。
迎着白容秋惊惧交加的面容,江月蝶咧开嘴笑了:“怎么,就这丁点伤,白小姐就心疼了?白小姐要是真的心疼,不如去问问地上这位,他的‘半身’能不能换一换?要真能换成白小姐,也是普天同庆,喜事一件啊!”
从来都是白容秋仗着身份嘲讽别人,哪里被人这样直言抬杠,让她当面下不来台过?装了那么多次,这一次白容秋是真的被气得涨红了脸,胸膛起伏不定。
“我那句话心疼他了?”白容秋急忙为自己辩解,她一把拽过楚越宣的袖子摇了摇,带着哭腔道,“江小姐休要含血喷人!”
表演得还挺精彩,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二戏份吗?
江月蝶津津有味地看着,甚至还伸手鼓掌为她喝彩。
“不心疼就能为他说这么多话,白小姐还真是心地善良。”
话音刚落,江月蝶脸色一变没了笑意,她指着身边那些纸扎人破碎的身体:“既然你的心这般善良,不知可曾想过,那些躺在地上的肢体,也曾有过一颗跳动的心。”
原先还在落泪的白容秋愣住,一时竟然忘记擦拭眼角的泪。
另一边留下的捉妖卫兴致缺缺的脸上闪过一抹亮色。
不等白容秋反应过来,江月蝶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况且你心不心疼傀儡师与我无关,只是我却很心疼我的朋友。”
白容秋从未在公开场合被人这样呛声过,她被江月蝶说得全不知作何反应,须臾后才明白过来江月蝶的言下之意,半信半疑地转开目光:“江小姐这么说,是温公子受伤了?”
听白容秋这么一说,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了站在江月蝶身侧的温敛故。
一袭白衣不染纤尘,面色从容淡然,嘴角向上扬起,勾着一抹完美的笑意。
总而言之,半点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白容秋嗤笑一声:“我到看不出温公子哪里受了伤。”
从开始,江月蝶就憋着一股气,如今听了白容秋的话更是火气直冒,完全压抑不住了。
她没再控制面色,蓦地冷下脸来,对上从小千娇万宠的白容秋,气势竟也丝毫不输。
“他伤了手。”
江月蝶当然不会说出傀儡师与温敛故的交易,幸好在傀儡师被她踹了一脚后,就被官府之人带了下去,此时没有人可以反驳。
只是——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温敛故的手,左手上包着一块帕子,在手背上系了个结。
帕子是绸缎质地,很轻薄,却丁点血迹都没能渗出来。
察觉到所有人都看向自己,温敛故也不避讳,哪怕是有人问他能不能看一眼伤口,他竟也好脾气的同意。
一圈一圈,解开了手掌上的束缚,伤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位身着黑衣纹金服的捉妖卫看了半天的戏,此刻也忍不住偏过头,对着楚越宣小声念叨:“看起来确实严重,毕竟若是这位江小姐再晚些开口,温公子手上这伤可能就要痊愈了。”
楚越宣深感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白容秋是父亲的故交之女,家中更是与师门熟识,楚越宣不可能放着她不管。
眼见战况愈演愈烈,楚越宣无奈极了,他拦不住白容秋,更拦不住江月蝶,于是只能拼命对温敛故眼神示意。
【师弟,你劝劝江小姐。】
楚越宣相信,温师弟最是温柔宽和、善解人意,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这一次,从来温柔好脾气的温敛故却对楚越宣的暗示恍若未闻,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月蝶,从始至终都未挪开半分。
这样专注的眼神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一旁的慕容灵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更是羡慕极了。
另一边江月蝶还在输出,她憋了许久,白容秋属于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而且这么长的伤口,这得多疼啊!”
江月蝶是真的觉得这道伤很严重,温敛故这么好看的一双手,还不等她消除那些旧伤疤,新伤居然就来了!
白容秋被江月蝶说懵了。往日里,从来都是她指鹿为马,这是第一次遇见比她还能颠倒黑白的,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这、这伤口?”白容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会疼?”
作为有仇当场就报的代表人物,江月蝶很想和白容秋当场打一架,然而就在她思考如何动手时,却忽然意识到温敛故还站在旁边,被她不知拉了多久的手。
身为当事人,他好像一直没开口。
江月蝶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拉着温敛故的那只手摇了摇,轻咳一声:“我说得对吧?你刚才是不是很疼啊?”
连声音都柔和了许多,先前对外人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一变,成了春风万里无限。这番变化看得不少人牙酸,唯有楚越宣心中一紧。
听见江月蝶的问话,温敛故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自己被紧握的手上挪走。
完了。
楚越宣扶额叹息,师弟虽然面上温柔,实则却最是不解风情,这一路上不是没人向温敛故示好,只是全都铩羽而归。
更何况,他们以前在山上山下,捉妖除魔时受了多少的伤?尤其是温敛故,他动起手来没轻没重,有些时候在师门遇见时,他身上的那些伤,连楚越宣看着都觉得骇人。
然而每当楚越宣问起,温敛故却从来都挂着浅笑,摇摇头,轻描淡写道:“劳师兄挂念,并不疼,也不碍事的。”
楚越宣叹口气,心中已经开始思考,一会儿师弟将江小姐气哭时,他该怎么安慰——
“嗯。”
差点开口的楚越宣懵在原地。
不止是他,一时间偌大屋子里包括留下的捉妖卫在内,所有人都用惊异不定的目光看向了温敛故,温敛故却恍若未觉,独独看向江月蝶。
在那双澄清干净的眼眸里,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担忧与心疼。
这是第一次,温敛故不用去思考人世间这样的情绪应该意味着什么,也不必去利用那奇怪的、突然出现的共情,而是光靠自己,就能感受到人类的情感。
这样的感受,很奇妙。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流动起来的深渊,温敛故慢慢眨了下眼,轻轻笑了起来。
“很疼。”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知道她在问什么。
此刻此间,众生百态,世间爱恨情仇齐聚一室,疯癫地撕扯,惺惺作态地演绎,在这样的一片混沌之中,她像是那朵蝴蝶兰。
柔软而绚丽,无论鲜活还是枯败,都将在他的掌中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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