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上,一个气宇轩昂、长髯飘飘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绝色少年和一清丽佳人在忘忧崖边打坐,全然不顾寸许外的万丈深渊和深渊下不知深浅的寒潭。
他们全心全意地在等一只鬼的归来,一只陪伴了他们数千年的女鬼。
他们本是这清凉山的精怪。不,他们成精那会儿清凉山还不叫清凉山,叫仑者山。
仑者山上有一片林子,林子里密密麻麻长着一种树。
这种树的树脂就像糖浆一样甜美,任何生灵喝了树脂,都可以忘记饥饿、疲累和忧愁。1
因此,那片林子,也叫忘忧林。
忘忧林边有一座忘忧崖,忘忧崖上有一棵红松,红松上有一只女鬼,一只忘了前尘往事女鬼。
每当夕阳西下,素晖初见,她晃荡在枝丫,悠悠吟唱:
美人折腰舞,婉转富贵天,什么悲什么愁,翩翩衣袂间。伊人秋波横,嫣然权谋见,几多情几多恨,飘飘白云边。2
她唱了一年又一年,又不知还要唱多少年,只唱得月冷霜凝,风凄凄心也戚戚。
忘忧林里的生灵夜夜在这悲戚的歌声中入梦,一梦到云海绚烂东方既明。
一只赤狐在这悲戚的歌声中开了灵智,修炼千年,终于修成了人形。
他跑到忘忧崖边尽情地呼喊,长啸!
女鬼悠悠飘了上来,招呼道:“你好呀,小狐狸!”
“啊嗷,啊嗷!”修成人形的小狐狸还不会说人话,气恼地跺跺脚,很想问她为什么要唱歌,他听了好难过。
小狐狸不会说人话,女鬼就一点点地教他!女鬼不懂狐语,小狐狸也一点点叫她。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一只老虎精穿入忘忧林,猎杀躲入林中的精怪,被狐狸看到了。
狐狸吓得躲了起来,可老虎精看到了他,不肯放过他,寻了机会就来抓他。
狐狸吓得日日躲在女鬼住的树洞里。除此之外,他没一点法子。
有一次,老虎精找到了树上。隔着薄薄的一层树干,狐狸闻到老虎精嘴里的血腥味儿。他颤抖着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不想再躲了!他想要变得强大,想要保住自己的命,想要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行走。
他决定下山拜师学艺,修习仙法。
他对女鬼说:“我还是一只赤狐时,最怕遇到猎人和猛兽。我以为修成人形,就可以像人类那样拿起武器,保护自己。我错了!我还是太渺小了,像人类一样渺小,还是要害怕,还是要逃跑!我要去追求一种力量,一种永远让我不成为他人盘中餐、嘴中肉、腹中食的力量,一种扒云见日、劈疆裂土、永不畏惧的力量。我要走了!”
女鬼孤独了上千年,才遇到一个能说上话的妖怪,很是舍不得,满是真诚地告诉他:“你不要下山,山下的人很坏的!我见过一个人,把另一个人从崖上推下来。还有人杀了人全家,把人家的宝贝都搜刮了来,就埋在林子里。这都是我亲耳听到的。真的,山下的人很坏的。”
狐狸听了,听进了耳朵里,没听进心里,执意要下山。
女鬼怕他在山下被人欺负,去不远处的无忧观转悠了几日,偷了人家的法术秘籍,自个偷偷练了,再教给他。
无人领路,他们学得乱七八糟的。狐狸不满足,跟着女鬼识了字、读了一些书,便下山去了。
狐狸一走,女鬼又无所事事了,只能夜夜晒月光。她一看见月亮,就忍不住伤心,一伤心就忍不住唱歌。
她这一唱,唱了五百年,唱得无忧林的飞禽走兽逃了个干干净净!
却有那么一窝不长眼的蜘蛛,在无忧观里蜘蛛得了机缘,好不容易修炼成精了,不去占个洞天福地,竟搬到了红松上结网。
女鬼又有了伴儿!
自这以后,她一潭死水的日子,慢慢活络起来。每日里,她不是跟着老蜘蛛修炼,就是带着小蜘蛛满山晃悠。
快快乐乐晃悠了七八百年,狐狸半生不死地回来了,躲进女鬼的洞府里闭关养伤,养了三百多年才恢复修为。
自这以后,狐狸不但不提下山了,就连山下的事儿都不想提。
他和老蜘蛛合伙开了个修真班,教那些开了灵智的生灵如何成精,成精后又如何修真。
一时间,山中生灵不少修炼成精,忘忧林邻里热闹非常。
婵娟对修炼没甚兴趣,只日日和精怪们玩闹,学学鸟语花音。
这些精怪里,有一只孔雀,最爱美人。她一见女鬼,便再也挪不开眼,心甘情愿随侍女鬼左右。
女鬼也很喜欢她,喜欢梳理她华丽的羽毛,喜欢和她一起起舞,喜欢依卧在她的背上,在月光下遨游歌唱。
孔雀见她那般爱晒月光,便为她取名——婵娟,小字阿皎。
后来,孔雀在山下遇见了一个如行云般飘逸、如星辰般璀璨、如美玉般温润的美男子,一见钟情,翩然而去。
女鬼在山脚下等了上千个日夜,也没有等回她的孔雀。
十年后,一个满脸胡茬、形容落拓男子,将一只骨灰盒和一个包袱弃置仑者山下。
骨灰盒被狐狸捡回来了,安葬在忘忧林里。包袱被无忧观的道士捡去了,里头有一个孩子。
狐狸在无字碑前站了许久,叹息道:“说了不要下山,不要下山!”
婵娟有些明白,墓里葬的,就是忘忧林里的精怪。
她只不知道是哪一个,也不想探究是哪一个,只能祈祷里头葬的不是孔雀。
她更害怕下山了!
在这以后,女鬼便有些懒懒的,什么都不上心。
忘忧林的精怪们就这么不知日月地逍遥了不知多少年,直到有一天夜里,天生异象,滚滚天雷不断向忘忧林劈下来,森火瞬息蔓延成势,火光成片,火星漫天。
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得山山荒芜,树树焦黑。
女鬼栖息的红松已成了焦土,只留得一脉生机于地底。
红松上盘绕的蜘蛛精一家,除了下山采买新鲜玩意儿的老蜘蛛和撒娇弄痴跟着去小蜘蛛,剩下的蜘蛛精都成了一碰就散的灰飞。
其他飞禽走兽、山野精怪和花草树木,除了因去抓一只刚成精的、偷了法宝下山的幼狐,跟着逃过一劫的狐狸,和只有魂体的女鬼,都成了乌漆墨黑的焦灰。
一场大雨熄灭了林火,他们幸存的几个精怪将逝去的生灵,一一收殓,好生安葬。
他们伤心之余,细细一琢磨,都觉得这天雷打得蹊跷。
老蜘蛛一打听,好巧不巧,那天正是无忧观的道君证道的日子。这天雷不是他惹来的,还能是谁惹来的?
他们相约去讨个公道,只留下小蜘蛛和小狐狸在山下等着。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狐狸还没成精时,婵娟曾不怕死地偷窥了两个无忧观的道士斗法,被发现后打得魂都要散了,躲到寒潭里才逃过一劫。
如今她虽修炼了上千年,自认为功力不俗,却还是很惧怕道士。
她想着在阿松的树洞住了这么些年,也未曾交过租子,要是不给她出个头、报个仇,很是说不过去,便硬着头皮去了。
他们一进无忧观的地盘,便发觉不对劲!
不知怎的,无忧观禁闭山门,观中的道士像盘香一般守在四周,他们一行三怪被挡在了三里之外。
道士不放行,他们便一路打上去,强行闯门。
可是,他们越到接近山门,守关的道士越是厉害,越是难打。
老蜘蛛被一道士打出原形,落入阵中,眼看就要丧命,婵娟便喊停道:“各位且慢,尔等也是修行之人,怎能妄造杀孽?前儿不知哪位仙人渡劫引来雷火。那火烧了忘忧林,林中生灵无处逃窜,几近殆绝。我等前来,不过是讨个说法,还望手下留情。”
老道士掐指一算,道:“这世间种种,自有天意,雷霆雨露,亦属天恩。你们怕是高看了我无忧观,也寻错了仇。你们这次强闯山门也就算了,再有下回,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打扰了。”婵娟欠身一拱,和狐狸拖着老蜘蛛飘然而去。
老蜘蛛一家子几乎死绝,怎肯善罢甘休,挣扎着还要回去,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忘忧教的山头。
婵娟和狐狸拦携着他,飘出老远才停下来,劝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咱们精怪报仇,千年都不晚,何必急于一时?”
婵娟他们忘不了灭林之仇,无忧观里的小道士也想着斩草除根。
他不懂老道士为什么放他们一马,疑惑道:“师伯,你何不杀了那两妖,取了内丹炼化了,正好给道君补身子?”
老道士眯着眼睛,沉默了一瞬,转头温和地拍拍小道的肩膀,摇头道:“咱修行之人,最忌乱造杀孽。且那女鬼,怕是和道君有些渊源。更有教规在,实是不好动他们。”
“教规可没说欺上门的不能动。”小道士认定师伯不想救道君,只等师父回来好好告上一状。
婵娟一行辗转多处才找到安身之所,刚收拾妥当,正准备安歇,就见老道士行至眼前。
“不知道友前来何事?可是秋后算账?”狐狸把他们挡在身后,问道。
“管他干甚,打!”小狐狸上前一步,摆出干架的架势。
老道士解释道:“众道友误会了,我来是有事相商。这位姑娘,我们借一步说话。”
“不!”婵娟拒绝,万一老道士要收了她,她可接不住,“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老道士不言语,转身走了。
翌日,婵娟在睡梦中被小蜘蛛摇醒,道:“阿松不见了!肯定是那臭道士干的好事。”
婵娟白天战斗力减半,便道:“等夜里我就去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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