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纨绔子弟所说的松绿河畔离着现在这地方并不近,但附近有个小码头,从那码头上可以乘船前往松绿河畔。

    萧钰与这人并肩走在前面,元宝高逸跟在后面,四人朝着码头走去。

    夏夜是凉爽的,尤其此处临着河道,晚风拂在面上很是舒适。

    他们渐渐远离那花灯会,但距离拉开些后再望向那边却也有别样的景色。

    远处的星虹桥散着各色灯光,桥身上有许多镂空雕刻的纹案,灯光透过纹案映在黑幕中,熠熠生辉,好似许许多多的星星洒在了河面之上。

    在走得更远之后,则看不见那些漂亮的美景了,周遭也安静了许多,可以听到身边人的脚步声。

    “小公子,你我总要有个称呼吧?敢问公子你如何称呼?”

    萧钰听到问话,看了那纨绔子弟一眼,反问他:“你呢?”

    纨绔子弟笑了笑,说:“江望,公子呢?”

    萧钰回答:“安清和。”

    他肯定不能说自己名字的,但安清和这个姓名也不算骗了他,安是自己父亲的姓,清和是母亲为自己取的字。

    只是知道自己字的人,也就只有父母二人,如今倒多了这么一个人。

    “安公子人如其名,清淡平和。”

    清淡平和?

    萧钰从没觉得自己清淡平和,且这字的喻义也并非是这,但此时并没有解释的必要。

    江望又挑起了新的话题:“安公子是何方人?”

    “临安。”

    萧钰回答完,江望挑眉道:“哦?临安?你们南肃的国都?我知道那儿有处极美的湖,唤西湖,我一直想去瞧瞧呢,安公子可去过?”

    萧钰自然是去过的,且去过多次。

    他点了点头。

    “那湖如何?”

    萧钰回答:“远比诗词歌赋中要美。”

    说完,萧钰听见身边的江望笑了一声。

    “若是有机会挺想去看看的,不过你们那临安城北鸿人进去一趟麻烦得很,跟里面藏了什么美人似的,对了,安公子你见没见过你们那皇帝?模样如何?有我们北鸿的皇帝英武俊朗吗?”

    闻言萧钰眉头一皱。

    这人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

    只是——让他自己评价自己模样如何?

    萧钰实在不好意思说什么。

    他只得说:“陛下的模样岂是我等平民可以随意见到的?”

    江望听到回答后大笑起来:“那看来你们那陛下定是模样不如何,所以才整天藏着捂着,连临安本地人都不知道他们的陛下是何模样。”

    萧钰顿时就怒了,扭头瞪着他道:“休要妄议圣颜。”

    怎么就不如何了?

    江望看这人一下子生起气来,心想这人原来还是南肃这位皇帝的忠实拥护者。

    “我就这么一说,反正这就你我二人再加上你这两个小厮,你那位陛下不会知道的,放心放心。”

    江望说完看这人的怒火还是没有平歇,心想这人心气还挺大。

    “别气了,你们陛下英明神武模样俊俏是南肃第一美男子,开心了吧?”

    ……

    萧钰并不觉得自己开心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烦人?

    萧钰不理他,只看着前方往前走。

    江望便继续说自己的。

    “你们南肃是真的热啊,我们北鸿比这要凉爽多了,公子来过北鸿吗?”

    萧钰不回应。

    江望便用自己的肩膀朝着身边这人的身上拱了拱,这次有了回应。

    萧钰瞪着他说:“不准碰我。”

    “行行不碰你,那你来没来过北鸿啊?”

    萧钰皱眉回答:“没有。”

    江望叹道:“可惜啊,将来有机会公子定要来北鸿游玩一下,多得是与南肃不同的美景”

    这话萧钰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的确看过许多关于北鸿的书籍字画。

    “其实我不算临安本地人,我祖上也是北方人,只是因为——因为一些事由迁到临安了。”

    “嗯?安公子你祖上是北方人?何地?”

    萧钰再次点点头,说:“燕京。”

    说完,只看身边这人一下子大笑起来。

    “真是巧了吗这不,我也燕京人啊,没成想咱俩还是老乡呢?”

    说到这,江望又笑了几声,然后继续说:“那你一定要来北鸿玩一玩,特别是燕京,瞧瞧你的故土?是这么说吧?”

    江望说完,本以为这位脾气不好的小公子听到自己是老乡后多少该有些欣喜了,却不想这人肉眼可见地变得失落。

    萧钰沉声回答:“想来我是去不了的了。”

    他从出生起就在临安了,他只从书画里、人口中知晓燕京,却从未真正地见过燕京。

    许多年迈的老臣做梦都想回到故土,自己的父亲也在自己年幼时多次抱着自己讲述燕京的冬雪。

    自己那时问过父亲,燕京好不好,问父亲想不想去。

    那个一向温柔却怯懦的男人会露出无比向往的神情,说:“想啊,阿父好想回去,阿父的亲人都在那里,希望有一天阿父可以和小钰一起回去,你外公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后来,那个素未谋面只出现在父亲的叙述中的外公传来了身死的消息。

    于萧钰来说,这个人的去世不会令他悲伤难过,但看着茶饭不思以泪度日的父亲,他会替父亲难过。

    回忆在萧钰被人碰到肩膀时戛然而止。

    他身子一个抖动将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抖掉,压低眉头问:“不是让你别碰我?”

    “这不我看你有点儿不高兴了,想安慰安慰你嘛,怎么会有去不了的呢?想去不就可以去?你乘着马车,就算慢行,有个五六日也到燕京了。”

    萧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不是那样简单的。”

    江望抿了抿唇,问:“你家当时是因为那件事才迁过来的?”

    “那件事”三个字涵盖了许多,但萧钰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嗯,我家是八十多年前迁来这边的。”

    萧钰话说完,江望第一次没有立即说话。

    二人之间原本吵闹的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那时有许许多多的平民百姓受到牵连,也有很多商户富贾不得不远走他乡,然后再未归家。

    他们静静地走着。

    突然,萧钰听到江望一句不再带着调笑的话,认真又沉静,语气笃定。

    “可以回去的。”

    萧钰心想,当然可以,所有人都可以,但唯独自己不可以。

    江望伸直胳膊伸了个懒腰,然后又恢复了笑容,说:“相信我,肯定可以回去的。现在,我们该上船了,下船后哥哥带你去涨见识。”

    “你怎知你比我年岁大?我看你比我要小。”

    江望歪头看他,问:“你哪年的?”

    “康乐八年。”

    南肃的康乐八年?那就是北鸿的天祚二十三年。

    这人竟然比自己大了三岁?

    看到面前人逐渐皱起的眉头,萧钰笑着说:“怎样?我比你年岁大吧?”

    江望不得不点头道:“公子比我年长三岁。”

    萧钰一想,那这人也就是二十?

    “二十啊,小小年纪就独自从燕京来到金陵游玩吗?”

    “有挺多人一齐来的,只是我今日是自己出来游玩而已,不过,就算独自来又如何?我十三时就一个人偷偷跟着运粮草的车跑去北境了。”

    听到江望的话,萧钰心想这人果真是从小就肆意妄为。

    他问:“你去北境干什么?游玩?总不能去参军吧?”

    “务工,家里穷,去挣钱。”

    ……

    去烧杀抢掠战乱不止的北境挣钱?

    萧钰刚要说什么,包好船了的元宝小跑到萧钰身边,说:“主子,奴、小的跟船夫沟通好了,咱们现在就可以上船了。”

    这码头的船只都是要等人坐满才会发船,但钱多的人包船直接出发也是可以的,刚刚元宝就是找了个船上一位乘客都没有的船夫包船了。

    萧钰嗯了一声,元宝带着人往自己联系的那船的跟前走,走到船边后,萧钰伸出一只手,元宝双手掺住了萧钰的那只手,扶着萧钰小心地上了船。

    在一旁围观的江望撇嘴。

    这也太娇贵了,比自己母后还娇贵。

    然后,他长腿一迈稳当当地上了船。

    萧钰江望二人坐到了篷内,元宝和高逸跟着船夫待在外面。

    这篷前后是敞开的,两侧也开了可以观赏的小窗口,并不压抑,且有许多风顺着口子灌进来,很舒服。

    萧钰顺着窗口往外望,只看到黑漆漆的水面上偶有粼光泛起。

    江面上的风更加凉爽,还有些许的湿润,随着船的划动带起一阵阵波浪,偶有溅得过高的水滴击在面上,凉丝丝的。

    他将手臂顺着窗口伸了出去,再伸回来时已然是满手的水,就连衣袖都湿了不少。

    江望就这样坐在对面看着萧钰。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口照进不大的船内,一时说不清眼前到底是黝黑还是明亮,与这简陋的小船相比,那靠在窗口的一张脸成了月光最好的载物。

    这张脸没太多表情,但嘴角一直是微微弯着的,漆黑的双眼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江望随着那张脸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那是一只不知何时被水打湿了的手,掌心朝上,用那只刚被江水洗涤过的手接着月光。

    那只莹白的手抖了抖,甩落了水滴却没能甩掉黏在上面的月光与一旁人的目光。

    萧钰伸回手,回过头时看到的就是昏暗中以一个令萧钰无法解读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人。

    没有恶意,但也不是单纯的善,若非要说的话,那就是看到了羔羊的猛虎。

    深沉、专注、冷静——以及无法忽视的渴望。

    萧钰阅人无数,但从没有人这样看过自己。

    “主子,要到岸了。”

    船篷外,元宝尖细的声音传来。

    江望笑着站起来,说:“走吧,咱们该去别的船上游玩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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