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圣寿节之后,皇帝又开始忙于辞旧迎新的各种活动了。

    安勤除了大佛堂的洒扫,清晨陪太后诵经,并不繁忙,她只是按太后的要求:每三日去西暖阁书房送上一盏燕窝汤。

    皇帝就像是一座从来不停歇的时钟,每日准时准点的在酉时,进入书房读书习字。他们两人的作息时间,就如均匀转动的齿轮一样,在规律的短暂重叠之后又匆匆的再次分开。

    直到乾隆七年二月,这个规律才被打破。

    有一日,皇帝提出,要她以后提前到酉时初刻来书房。这将意味着,以后安勤碰到来养心殿侍寝妃嫔的几率降到最低,因为她与后者的间隔,前后错开了一个时辰。

    安勤当然很乐意接受,她总算是算摆脱遇到刁蛮宠妃的阴影了!

    “朕与弟弟弘昼同岁,自幼一起长大,儿时同吃同睡,相得无间已二十年。朕欲仁爱以待,登位后,将先皇府邸内所有财物都赐与了他。无奈他却性格骄亢、盛气凌人、屡教不改。”皇帝喝燕窝汤时,不知为何突然说起了弟弟弘昼。

    安勤忐忑的听着,皇帝往常是绝口不提的宗亲家事的,这些都是他忌讳的人与事,为何却要跟她这个小宫女说?

    她是知道弘昼的,就是那个前两年不小心在寿康宫坐了皇帝的藤席,被重重责罚的和亲王。当时结局更惨的是果亲王弘瞻,自一同被罚后,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就一病不起。

    他倒像是自言自语,仿佛四下无人,继续说道:“去年上朝时,他因与讷亲意见不合,曾在朝堂之上公然殴打了讷亲。就算是如此的嚣张跋扈,朕也未责罚他。”

    安勤忍不住一阵激愤:讷大人从来谦逊有礼,却被和亲王在文武百官面前给殴打了?!果真是马善被人骑!

    “朕当时顾及他的颜面,并未当庭斥责。事后借着他在寿康宫的小事,狠狠的责罚了他,是想旁敲侧击,灭灭他的气焰。不想如今他又做出此等荒唐之极的事来!朕却也无计可施。”他望着几上的青玉碗叹了口气,放下了勺,白玉勺重重的磕在碗沿上“当”的一声脆响。

    “何为荒唐之事?”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独自苦恼。

    皇帝迟疑了一会,才缓缓的说:“他每日在府中无所事事、醉生梦死,自设灵堂。长坐于院中扮成死人,命侍从布置祭品为他哭祭,以此为乐。”

    装扮成死人取乐?

    这就是古代人的异装癖吗?真叫人瘆得慌。估计他是受了打击或者是有意为之吧?安勤不敢妄做评论。

    “弘昼与朕,自幼兄弟怡怡已二十余年。待朕一即位,便给他屡次加官晋爵,未曾料到,如今朕的宠爱之心,却终是害了他。”皇帝为弘昼之事压抑已久,却无人能倾诉,也无人能为他理清这段复杂的兄弟之情。多疑如他,却莫名的想与她说一说,舒一口气来。

    “皇上也无需过虑。人各有命,谁也改变不了,对人对己,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倘若,皇上觉得已尽兄长之情,便也无需苛责自己。”安勤无法去评判,他们兄弟间过往的纠葛对错,只能安慰他放过自己、放过他人。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只要皇上当下所为,无愧于上天之意、父母之恩、百姓之信,就足矣了。”世上之事,并不是努力就能做好的,更何况莫测的人情和人心,安勤就是活在这样的逻辑之中,她也常常如此抚慰自己的苦痛。

    皇帝听完居然轻笑起来,压在胸口上的那座大山神奇的变小了:“嗯,朕现在觉得好多了!这是母后的燕窝滋补得好?还是你的话说得好呢?”

    “自然是太后娘娘的燕窝最能滋补皇上的心了。”她利落的收拾好餐具,就要跪安。

    皇帝却开口说:“今日朕想赏你,你且说说想要何赏赐?”

    意外的赏赐?机会难得呀。安勤想要一本字帖!每日只能临摹皇帝的抄经实在无聊,便直接了当的说:“勤儿想讨要一本字帖。”

    “你还想临帖?”皇帝有些诧异,宫女识字在宫中本就是禁忌。

    “勤儿前些日子跟太后娘娘讨了笔墨,每每看到皇上抄写的经书笔法浑圆流畅,勤儿也想好好练字,以后能给太后和皇后娘娘抄经祈福。”安勤如实回答,并不遮掩。

    皇帝翻身下炕,蹲在旁边的紫檀木小矮柜旁翻找了起来。

    安勤好奇的伸长脖子凑了过去:这价值连城的宝贝书画,难道就藏在这个小木柜子里?

    只见他拿出一个卷轴,看了一眼小声念叨:“这是寒食帖,”然后又随手放了回去。

    “寒食帖?!”安勤听得真真切切!

    这可是苏轼最有名的书法作品,后世被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里,她过去只在书上看过这副名帖的介绍和照片,怎料如今近在咫尺!她竟局促得有些摩拳擦掌。

    皇帝又拿起字帖,转身问:“你也知道寒食帖?”

    “勤儿听闻说,这是苏轼行书的上乘之作,好像是他在被贬黄州时,在寒食节作的一首诗。不如,皇上赏勤儿看一眼这名家真迹?”她眼里的渴望之色让人无法拒绝。

    皇帝便将手卷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展开来:“今天算你有眼福了,且给你看看吧!”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在古旧黄色宣纸之上,东坡先生的字迹尽收眼底,神充气足、飞扬飘逸、笔墨酣畅。

    “这副贴的上一位主人是纳兰性德。朕自得此贴之后,召来了苏裱最长者秦长年,重新装裱,以缂丝包首,还配上了珐琅轴头。”不得不承认,这副作品经重新装裱后,洗去铅华与千年浮尘,华贵而不失素雅的获得了再次新生。

    安勤屏住呼吸弯下腰去细细观摩,伸出手指轻抚着手卷的边缘:“皇上如此重视收藏、爱惜珍品,是利在千秋之举。”

    后世之人,谁不知道乾隆帝是盖章狂魔,风闻他有一千多枚印章,每欣赏一次便要盖个章、提个字,对原作也是极具破坏性的。

    安勤前前后后查看了这副字帖上的印鉴还并不多,便随口问道:“这幅贴上可有皇上盖的印?”

    他指了指左下角的一枚篆书印得意的说:“在这里!”

    安勤看不懂小篆:“皇上的这枚印上是什么字?”

    “神品!”他抚掌大笑起来:“今妙迹虽绝于世,考其遗法,肃若神明,故可特居‘神品’。”

    冲动是魔鬼!!君子动口不动手好吗?!安勤代表全中国人民在心底无声的呐喊。

    又看了一会,皇帝才把手卷谨慎的收入了柜子。

    “勤儿练不了行书、草书的,皇上就赐一册小楷书帖吧!”作为书法入门者,她就不好高骛远的去追求神型飘逸了,从端端正正、中规中矩练起。

    “初习小楷,选唐代的《灵飞经》甚佳,”皇帝又拿出一个小手卷,递给了她。

    这卷字帖小巧而精致,安勤拿着觉得特别称手。打开来看,这幅小楷书写笔法细致、结体舒展自然、紧中有松、舒而不散,确实有灵巧飞动之感。

    皇帝见她看得入神,便继续说道:“临小楷,需凝神静气。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有余。此帖无书写者署名,但后世都断为唐代钟绍京所书。”

    虽不懂这经里写的是什么内容,但安勤甚是喜爱,她收好谢恩道:“勤儿谢皇上赏赐!甚是欢喜!日后一定努力习字,抄经祈福。勤儿也一定会小心使用,日后再还给陛下。”

    “这是朕赏给你的,又不是借给你。”见她喜形于色的样子,皇帝也顿觉心情舒畅,没想到她喜书帖竟胜过珠宝。

    自从得到了《灵飞经》,安勤每天下午都待在屋子里认真习字,无疑这册道教经书让已她沉迷陶醉。偶尔遇着难临之字,她便会向皇帝虚心讨教,毕竟他自幼赏字、习字,心得颇多,虽未自成一家,却往往也能成上乘之作。

    她虽是初学,但勤勉、认真,虚心讨教的态度,倒确实像个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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