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各怀心事的又看了一会戏。
皇帝说要走,回去还有折子需要批阅,安勤便也跟着离开了畅音阁。回养心殿的路很长,照例,皇帝都是乘四人轿往来宫中各处的,此刻已很晚了,他回去又还有公务,安勤便提出皇帝先行乘轿回殿,自己再跟着德禄回慈宁宫去。
皇帝却不动声色的要四人轿子和德禄先走,连一个灯笼也没有留下。
安勤倒是急了,这乌漆嘛黑的怎么走?万一又迷路了怎么办?“皇上,让勤儿给您打个灯笼吧!今夜没月亮,太黑了,又迷路了可怎么办?”
“朕的紫禁城,还能迷路?”他伸出了手:“一起走,你就不会迷路了。”
他是腿长手长,只要自己稍不留神肯定会被丢下的,安勤也不扭捏,把左手交到了他的掌心,立刻被牢牢的握住了。
当人失去视觉的时候,触觉往往就会变得异常灵敏。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拉住自己的这只手并不宽厚也不坚硬,骨骼修长匀称、干爽温热的掌心刚刚好,拇指指腹处却生有一层薄茧,应当是他从小勤练骑射形成的。
日常的养尊处优,也没有干过重活,皇帝白净的手掌直到手指尖尖,过渡的弧线很优美,她以前也偷偷观察过,他的每一个指甲盖也是时时整齐干净,是一个个窄窄的椭圆形状。
这双手,她已不陌生。
去年冬夜,它拉着她回慈宁宫;今年夏季,又拉着她渡过黑泥河;此时此刻,它正拉着她,不让她迷失在这黑暗的宫城之中。
其实,对于那个怀抱,安勤也已不陌生。
冬夜里的强悍、夏夜里的沉重、帐殿里的火热,那些不同的感觉都是来自于同一个他,而始终不变的,是那永远萦绕在空气中甜蜜而雄浑的迦南香,那复杂的香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引力场,无声无息而又无比强大的将她越拉越近。
让安勤无法理解的是:这些亲密的记忆和感觉,为什么会属于两个相距几百年的人?他们之间不应当存在无法逾越的时间与空间吗?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境,为何又这么真实、这样触手可及?这么合情合理的存在与发生着?
皇帝握住的这个人,她并不柔弱,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倔强与强悍,与他自幼对女性的审美标准相去甚远,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他最是重视礼节,她虽懂礼却并不拘礼;他习惯了女人甘心臣服,她却屡次逃之夭夭;他曾经以为世上无人懂自己,她却往往能坦荡荡的直面他的内心,正如今晚这般懂他、信他。
这是为什么?
他们相识不久,之前也从无交集,他甚至都查不出她从何处而来?
若说是人逢知音,实在是牵强;若说是忽遇所爱,又实在是荒唐。
两人在不同的困惑中,即便是想破了头,也注定是无解之谜。
还是皇帝首先打破了黑暗中的沉默:“朕赐你的红珊瑚发簪为何从未戴过?”他倏然想起曾为她挑选的发簪,就是想着她搭配圣寿节时的红裙,却从未见她戴过。
那支红色的簪子当时就已经被安勤转送给蜜枣了,她只能敷衍着说:“簪子太贵重了,勤儿怕不慎遗失了。”
“有何可怕的,若是丢了,朕再赏你便是,”皇帝不解得很,这紫禁城里上上下下的女人哪个不爱圣寿月?人人皆是涂脂抹粉、珠围翠绕,唯独她,仍是素面朝天,毫不收拾。
“那勤儿先谢过皇上了,”安勤希望他,再别赐些富贵累赘给自己才是最好。
远远的看到养心门的影子,德禄早早的支着灯笼站在那里候着了。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松开了握住她的左手,两人一路走来,手心都已悄悄的冒出了一层薄汗,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
“今晚你告诉了朕一个秘密,朕很是喜欢,所以,朕也决定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作为交换。”他压低了嗓音,假装很神秘的悄声说。
安勤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皇帝的秘密?!难道他真是汉人?难道他有什么隐私癖好?
小说和电视剧里都说得明明白白,知道秘密的人,死得最早!下场最惨!
“勤儿惶恐!我这渺小如蝼蚁之人,值不得听天子的秘密。”她一下没忍住,竟用双手将耳朵捂了起来。
皇帝被她夸张的举动逗乐了!也猜不着她心里琢磨的是什么。他展开左手掌,然后郑重的宣布:“朕的左手心,正中间有一颗朱砂痣。”说完这一句,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向别人展示自己手心中秘密的一颗痣。安勤由衷的佩服这样清奇的脑回路,她瞪着黑暗中那模糊的左手,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皇帝见她半天没有回应,索性拉起她的一只手、掰出食指压在掌心正中间,说道:“就在这里,知道了吗?”
“知道了,谢皇上恩典,”安勤无可奈何的抖了抖那支被动的食指,表示接收到了这个交换而来的‘天大的秘密’。
回到养心殿,面对桌上堆积的奏折,皇帝却有些心不在焉。他伸出左手,在摇曳的烛光中仔仔细细的看着那颗鲜红色的朱砂痣,浑圆的如一滴血凝在掌心。从前,他看过手相命理的书,解释说,这颗痣是一个记号,是前世经历所留下来的,为了今生能让那一个人找到他。
方才,他在心里暗暗藏着一种期待,期待她能识别出这个记号。而她,就是那个跨越一切要来寻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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