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夜,晨时放晴。

    仆人从枝头折下新鲜腊梅捧到书房,进门瞧见陆晏清正坐在书案后面,曲臂握拳抵着下颚,眯着眼休憩。

    房内点了半宿的孤灯已燃烧殆尽,仆人轻手轻脚走过去,将案头燃熄的香炉挪走,换上新洗的青澹瓷瓶,正欲将方才折下的寒梅放进去,陆晏清忽然垂下胳膊,抬起头。

    “公子,可是奴吵着您了?”仆人后退两步,轻声细语地说道。

    他没说话,只双目炯深地凝向那银盘里沾满雪水的梅花。

    经了一夜风雪摧折,枝头傲立的梅依旧清寒高雅,冰清玉洁,初时紧裹的骨朵已彻底绽开,由内而外透出清疏冷香。

    他记得,南庆十四年的冬月到来前,明姝曾对身边的女奴说,若她最后是死在陆府,那便将她的尸骨葬在梅岭上。

    如她残躯败体,亦仰慕世人口中的高雅,死后埋于梅下,来世还做个不屈不折的人。

    他收回目光,站起身,单手理着衣襟往外走,越过门槛后才开口。

    “将这梅用玉瓶养着,送去阿窈房中。”

    仆人愣了愣,迟疑片刻还是追了出去。

    “公子,您说的阿窈是……”

    他迈下石阶的脚霎时顿住,旋即转过身,脸色突然冷沉,仆人忙垂下了头,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明姝何在?”

    “回公子,明小姐刚用过早膳,这会儿正在房里歇息。”

    他微舒一口气,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双眸被雪屑折来的光亮晃了晃。

    仆人瞧着他紧拧的眉陡然舒展,面色也好看了些,这才试探着又问一句。

    “公子,可是要把这折枝梅送到明小姐房中?”

    “不必。”

    话音落,人已迈下台阶遥遥走去。

    未出院门,温洋大步而来,禀道:“公子,魏大人到府上了,现下正在平野居等您。”

    “让他先回去。”

    “您这会儿不见?”

    陆晏清抬头,眼风寒扫,温洋忙闭上嘴,直到跟着走了小半会儿才又开口。

    “公子,明小姐该安置何处?”

    他稍顿,步子放慢了些,“让她住平漳馆。”

    温洋面上有些惊讶,却未多说什么。

    主仆二人方跨过廊罩垂花门,穿着一身黑衣的魏林突然从树后头跳出来,指着陆晏清扬声道:“我就知道你今儿非躲着我不可!”

    他抿着唇没吭声,抬手示意周侧奴仆退下,复又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前走。

    “找我什么事。”

    魏林伸出胳膊将他拦下,戏谑道:“我说你躲着我干什么?还是说,你金屋藏娇见不得人了?”

    “说正事。”

    “你把明家小姐藏哪去了?”

    陆晏清扫他一眼,负着手淡淡道:“藏到哪,跟你有何干系。”

    魏林一噎,旋即仰面大笑起来。

    “我可是听说,昨儿晚上顾怀元带人到你这大闹了一通,闹得你府里上下不得安宁。陆晏清啊陆晏清,你够可以啊,放着金陵成千上万的身家清白女子不要,偏偏瞧上个有婚约的罪臣女。”

    陆晏清垂目,捻着手指轻嗤一声。

    “其一,明家父子是否有罪尚未定论,所以她谈不上是罪臣之女;其二,我若想要她,即便她已嫁为人妇又如何?”

    魏林愣住,认认真真观察他的神色,见他不似作假,忙皱着眉道:“你动真格的?”

    他笑笑:“我若说是,你可会觉得是我疯了?”

    魏林摸着下巴摇摇头,“那倒不会,毕竟你原本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陆晏清没理会他,抬脚转向左边抄手游廊。

    碎石小路积满落雪,仆人在廊外清扫着,笤帚刮擦着细雪,发出令人心安的声响。

    温洋低低唤了声“魏大人”,魏林这才回过神来,忙甩袍追上去。

    “不是,说归说闹归闹,你就是真想追求她你也换个时间啊!如今明家可是烫手的山芋,何况祁王才回京不久,这种节骨眼上,你还嫌自个儿身上的麻烦事不够多吗?”

    前头的人仿若未闻,只顾往前走,魏林大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偏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加快脚步撵上去,展开双臂拦住他。

    “你就不怕让你家陆大人知道,告你个窝藏嫌犯之罪?别忘了,这回明家出这么大事,跟你那大公无私的爹可脱不了关系。”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面目明显阴沉下来。

    魏林没察觉到,仍自说自话,“你说要是叫他知道明小姐在你这藏着,他会不会奏书参你一本?嗯,还真别说,我估计你爹真能做出这种大义灭亲的事来。”

    陆晏清瞥他一眼,扭头冷喝一声。

    “温洋!”

    “好好好,我住口,我住口。”

    魏林讪笑着绕到他右侧,转身冲温洋使眼色。

    温洋会意,走上前恭声道:“公子,茶沏好了,您和魏大人移步平野居吧。”

    平野居在宅院最东边,僻静素雅,陈设清幽,少有闲人打扰。

    陆晏清与魏林盘膝对坐,仆人添置好茶水后躬身退下,房门掩住。

    魏林不喜文绉绉的做派,端过茶大口灌了几口,只当解渴。

    见陆晏清如一尊大佛般端坐着纹丝不动,他乐呵呵道:“我怎么觉得,你今日好像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魏林咂摸着沉吟少许,盯着他那并无丝毫变化的眉眼笑道:“说不好,反正就是感觉跟我前日见到的你有点不一样,你要叫我真细细说个一二三,那我还真讲不出来。”

    陆晏清垂目,扼袖提壶给空茶盏添茶,面色无波无澜,似对他这话不置可否。

    室内空寂,魏林身子松懈下来,左腿撑开,右腿曲起,一手搭在膝盖上。

    “晏清啊,明家这场祸事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明建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可我说句不好听的,这件事你实在不该插手,你……”

    “说完了?”

    陆晏清直接打断他,抬袖送客。

    魏林有些着急:“我说这些可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

    他冷笑两声,拂袖起身,慢步踱至窗前。

    魏林扭头望着他挺拔的背影,长吁短叹道:“你也知道,祁王老贼背后的那些势力错综复杂,随便搬出一个大臣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撼动的,如今明建伯成了众矢之的,你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为明家出头,何况近日来,因着东厂那群死太监的挑拨,陛下本就对你生出了不满。”

    他未说话,目光自半掩的窗掠过一片黛青衣角。

    屋外碎雪被悉数扫尽,然风里仍夹杂着透骨寒意。

    良久,他冷声道:“魏林,你忘了何涂死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了?”

    魏林神色一凛,大冷的天竟生出一层冷汗来。

    当初何涂被灭了满门后,他悄悄差人到乱葬岗扒拉出何涂一家老小的残尸,给他们立墓冢和无字碑,这事本是大逆不道,若是让陛下知道半点风声,那他定也要落得个“何氏余党”一罪名。

    他自认为做得隐秘,谁知还是叫陆晏清给发现了,当日深夜造访,劈头盖脸将他斥骂一顿。

    而他借着醉酒,一发胸中积压已久的怒火,指着天道:“李氏忠臣尸骨未寒,如今又添何家满门冤魂,若就任由这世道一直这般混浊下去,是非不分,忠奸不辨,那我们这些人岂不都白活了!”

    而这番热血澎湃的言辞,不过出于月余前。

    魏林面红耳赤,两手胡乱抓抓头发,又道:“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

    “怕我什么?怕我死?”

    他扬起下巴,阖目淡笑。

    窗外人影浮动,一阵刻意压抑的轻咳声扬进室内。

    他推开窗门,与立于窗外的明姝四目相对。

    她慌忙别开脸,以帕掩唇急咳起来,陆晏清凝视着她通红的耳垂,将方才未完的话一字一句说出来。

    “生死由我,何足为惧,何况,比起死,我更怕活得不畅快。”

    魏林听到那声声抓心挠肺的女腔“腾”的一下跳起来,大步走到窗前往外瞧,可还没来得及看清一角就被突然阖上的窗门挡住了视线。

    “你怎么把窗关上了!是不是明小姐?快把她请进来让我看看。”

    “该你看吗?”

    陆晏清扫他一眼,随即冲外道,“温洋,送客。”

    “你这人……何时变得这么怪异!”

    魏林被气笑了,却也不再与他计较,扭头往门口走,走了一半又折回来,低声道:“不论如何,她现如今还跟顾家有婚约,你得顾及着她的名声,别……”

    他抓耳挠腮地犹豫半天,最终憋出“乱来”俩字。

    陆晏清坐在方才的位置上,头也未回,他自讨没趣,悻悻地推门离开。

    缩在廊下的明姝听到“吱呀”的声音忙背对过去,又将斗篷上的帽子往下扯了扯。

    见此,原本想上前打招呼的魏林只得作罢,望着院里那株梅树低低叹了口气,随即扬长而去。

    待周遭没了动静,明姝这才挪动脚,叩门前,她手心交叠快速搓了几下,旋即贴在冰凉的脸颊上。

    她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哈出的气跟冰水一样冷。

    抬起的手又放下,如此反复几回,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又被消磨殆尽。

    就在她正要转身离开时,房门忽然从里头打开,她便这样,猝不及防地与陆晏清面面相望。

    陆晏清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那双眼睛里好似藏着春和景明,柔得浮光,潋滟生波,又在短瞬间生出几分怯意。

    他心知肚明,那怯,是因他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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