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山空梵响,风起树杪生涛,人行其间,别有一番意境。
因方才被陆晏清扫了兴致,明姝神色恹恹,带着两丫鬟往回走。
脚下碎叶脆响,越显山林寂寥,跟在后头的时莺主动找起话来。
“幸好今儿表姑娘没跟来,不然,若是叫她见着了陆大人,指不定又得多伤心了。”
明姝闻言低叹一声:“表姐这几日总把自个儿关在房里,今早上我去叫她一块出来她也不肯,我已许久未见她这样忧郁了。”
提起那位可怜的表小姐,主仆三人皆缄默下来。
忽然,时莺拍了拍脑门,低低“哎呀”一声,“小姐,奴婢前些日子听绘春说,徐公子带锦衣卫到咱们府上那天,表姑娘好像,好像看见李公子了。”
“李公子?”
明姝顿足,满脸讶异,“你说的总不会是李善吧?”
左右再无他人,时莺却还是警觉地往四处瞧了瞧,旋即认真地点点头,“正是李善,李公子。”
一旁的碧瑶皱着眉道:“不对啊,那位李公子两年前不是……”
“谁知道呢,反正绘春这样说的,她说自那日之后,表姑娘每逢深夜就暗自垂泪,就连在梦里都一直叫着李公子的名字。”
听得此番话,明姝神色有些凝重,“难怪这些天表姐总是郁郁寡欢。”
时莺又道:“依奴婢看,小姐不如差人打听打听,万一那日表姑娘见到的当真是李公子呢?”
碧瑶飞快瞄了眼一言不发的明姝,迟疑道:“这该从何打听?”
“绘春说,表姑娘那日见到的许是锦衣卫的人,那天统共就来了那么几个,咱们小姐向徐公子一问便知。”
话音落地,明姝许久未说话。
寒风凛冽,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拢紧披风继续往前走。
“这事我记下了,待我回去问问徐烨。”
三人走着走着不小心迷了方向,明姝回头一瞧,原先远远跟在身后的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她未多想,将错就错,顺着此时走的这条碎石小路继续向前。
约摸一刻钟后,林间传来谈笑声,百步外,两个男子骑马而来。
时莺侧耳细听,又踮着脚往那里张望,不确定道:“好像是陆大人和魏大人。”
明姝微眯着眼睛瞧了瞧,只见得两个小且模糊的人影,虽瞧不清切,但陆晏清身上的那件银朱色锦袍十分扎眼,很好辨认。
她别开脸轻哼一声,低低嘟囔道:“这位大人当真是阴魂不散。”
说完又抬脚往前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吼叫。
“明姑娘,别再往前头走了!”
粗沉的嗓音惊起一片栖鸟,明姝认出这是魏林的声音,但未听清楚话的内容。
她拧着眉,扬起下巴与他对喊:“魏公子,你说什么?”
那头又扯着嗓子吼了声:“前头有猎户设的陷阱,别再往前走了!”
明姝仍未听清这一串话,于是扭头问:“你们可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俩丫鬟皆茫然摇头。
“魏公子许是有什么事要说,小姐不如到跟前去问问?”碧瑶提议道。
明姝不情不愿地“嗯”了声,先行抬脚往前走,哪料才走出十来步忽然脚底一空,紧接着一下掉进一个地坑里。
这土坑又深又大,下头还铺着层荆棘,明姝摔懵了,半晌没喘过一口气来,等缓过神时,眼前是碧瑶和时莺趴在坑口的两张脸,身下是刺骨钻心的痛。
“哎呀小姐,小姐!快来人,赶紧来救救我们小姐!”
“护卫呢?都死哪去了!”
明姝耳边阵阵嗡鸣,眼前星星乱晃,刚试着挪动一下,手臂和手心被荆棘硬刺扎得生疼。
她苍白着脸哭出来,口齿不清道:“碧瑶,快去找护卫来……”
说完这句话,一口凉气又堵在了嗓眼里,憋得她胸腔直疼,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不多时,一阵奔腾的马蹄声扬来,明姝垂着眼,就听得上头时莺又急又喜的哭腔。
“魏公子,您来的正好,快救救我家小姐!”
随后,魏林那张精悍面容便出现在眼前。
他站在坑口,背着手低头往下看,瞧见梨花带泪动弹不得的明姝直皱眉。
“你说你,方才我隔老远就告诉你这里有陷阱,你怎么非往前走呢?”
明姝有苦难言,咬着唇不吭声,下一刻,坑口又出现一人。
一袭华袍的陆晏清云淡风轻地立在那,唇角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低声吐出个“蠢”字。
明姝面红耳赤,料想此刻的自己定狼狈丢人至极,于是忍着痛,两手撑在没有荆棘的土地上,咬着牙艰难地坐起来。
此刻,她头上的发簪都摔掉了,一头乌黑的发垂在身前和腰背,斗篷上的海棠花如开在荆棘之上,莫名透着一种破碎而诡异的美感。
魏林搓着手,甩袍半跪在坑沿,朝她递出一一只胳膊。
“来,我拽你上来。”
“不可不可,男女授受不亲,魏公子,您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时莺!”
明姝险些被气哭,“这等关头上,还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她仰头,与陆晏清四目相对,后者面无表情,只字不言,冷漠地走开。
魏林一时有些尴尬,揩了把额头的汗,复又道:“那我跳下去,叫她踩着我的背往上爬,然后你再把她拉上来,这总行了吧?”
时莺呜呜两声,抬袖抹了把眼泪,“多谢魏公子!”
魏林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转身扒着坑壁往下爬,奈何天气潮冷,这土壁上长满青苔,他手脚一滑,“扑通”一声掉到坑底。
“哎呦!这是哪个小兔崽子设的陷阱!”
他哎呦着坐起来,皱着眉清理扎在手心上的硬刺,一面观察坐她对面小脸煞白的明姝。
“明小姐,还有力气不?”
明姝颤着声“嗯”一声,扣着湿润的土壁站起来。
魏林撸起袖子,扎着马步蹲下去,颇为豪气地挥挥手:“上吧明小姐。”
犹豫片刻,明姝拢起衣裙,温声细语道:“魏公子,明姝得罪了。”
“不用跟我客气,来吧。”
明姝垂眸,先将他后背的刺弄干净,这才将脚踩上去。
“扶着点,站稳了给我说一声。”
“嗯,我站稳了。”
“好。”
魏林缓缓使劲,慢慢抬高腰背,可明姝离那洞口还是相差甚远,时莺细胳膊细腿,试了几次都够不到她的手。
在下头支撑的魏林满额大汗,咬着牙道:“陆晏清,你倒是搭把手啊!”
屈膝坐在一侧树下的陆晏清兀自喝着酒,闻言冷淡道:“男女授受不亲。”
明姝耳根一烫,赌气道:“我不用他帮!”
那人嗤笑一声,扔下酒囊站起身,握着鞭柄走过来。
一看到那软鞭,明姝浑身一抖,两脚也没出息地直发软,幸而魏林及时稳住她才没掉下去。
他冷笑道:“怎么,害怕?”
明姝垂下眼睛,长睫上还挂着泪珠:“有什么可怕的。”
他笑笑,将鞭子递下去。
“不怕就攥紧它,自己爬上来。”
明姝抬眸,头顶那张冷峻的面目无端露出逼人的压迫感,她小心翼翼地递出手去,唇紧紧抿着。
被刺扎过的皮肉格外脆弱,手心一握紧粗粝的鞭子便格外的痛。
只是,迎上他唇边冷笑,她便倔强地没松开,两脚蹬着湿滑的坑壁往上攀爬。
顺利上去后,时莺立即将她扶住,她气喘吁吁席地而坐,颤抖着伸开手一瞧,手心被那鞭绳磨得通红,沁出了一点血丝。
可这会儿,她倒未觉得痛了。
时莺抽抽搭搭拿出帕子替她包手,嘴里不断说着“奴婢该死”。
明姝双目放空,两眼不知落在何处,风拂过她凝脂脸颊,一缕青丝从耳边掠过,隐隐露出几分坚韧的神情。
“小姐,碧瑶回来了!”
时莺突然指着左前方低呼一声,她抬起头,看见碧瑶步履匆匆地往这处走,身后跟着几个侍卫,还有顾怀元。
一行人走到跟前将明姝簇拥起来,侍卫们垂首解释方才军中有急事,不得不回去一趟,被时莺痛斥一番。
明姝有气无力地借着顾怀元的手站起来,他狠皱着眉将她上上下下查看一遍,语气心疼道:“好端端的怎么摔着了,可有受伤?”
她笑笑,目光落在被他紧攥的手上,心头软了又软。
“我没事,怀元哥不必担心。”
顾怀元举起她那只包了帕子的手,佯装生气:“手都成这样了,还说没事。走,我带你去兄长营里找军医瞧瞧。”
明姝刚想开口,不远处冷不防响起一声笑。
几人皆循声看去。
陆晏清高坐在马背上,慢条斯理地收着软鞭,神情桀骜不驯。
顾怀元倒像是才看见他似的,挽住明姝朝他走去,笑道:“这么巧,陆大人今日也在这银雀山狩猎?”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连个眼风也未扫来,显然是未将顾怀元放在眼里。
明姝替顾怀元打抱不平,欲要开口,却被时莺抢先一步。
“公子,方才正是陆大人和魏大人将小姐救上来的。”
“哦?如此巧合?”
顾怀元随意睃视一番,后又冲陆晏清拱手笑言,“陆大人,多谢你仗义出手救我明姝妹妹,若你不嫌,可否赏脸到草舍一叙,也好让怀元聊表谢意。”
“妹妹?”
陆晏清挑眉,嘲弄般笑笑,旋即冷冷道,“是她自己爬上来的,要谢也轮不到来谢我。”
顾怀元愣住。
见他接连不得好脸色,明姝忍无可忍,拉着他走开。
“怀元哥,你今日得空出来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你公务繁忙,都不敢去找你。”
顾怀元抬手摸摸她头发,温言道:“傻丫头,今日我与几位同僚一块过来的,那些都是外男,带上你不大方便。”
她还想多问几句,却被他拿话堵住了嘴。
“阿窈,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明姝泄气地点点头,却在心里安慰自个儿,她的未婚夫是要做大事的人,她不能拖他后腿才是。
欣然点头后,她又猛地想起一人,连忙走到方才的陷阱旁。
低头看去,坑底的荆棘竟都被挪到了同一侧,而魏林正百无聊赖地倚着土壁,嘴里叼着根枯草。
“实在不好意思魏公子,方才一叙起话竟将你给忘了,我这就让人把你拉上来。”
魏林抬头,浑不在意地笑笑:“没事,没事!等我歇够了自己上去,你先回吧!”
明姝不放心地又问一遍,他就是死活不肯让人帮忙,没办法,她接连道了好几声谢后这才随顾怀元离开。
一大队人越行越远,直至身影被稀疏的林木掩去。
长风落落,寒彻之感愈发浓重,陆晏清收回目光,骑着马绕陷阱悠悠走着。
“魏大人好兴致。”
魏林瞪着眼珠不吭声,却见他竟也没有出手相助之意,反打马离去。
愣了半晌,他怒吼:“还有我呢!陆晏清,你把老子自个儿丢在这儿?”
“那么能耐,自己上来。”
风卷落叶,斜阳被乌云遮住,一人一马寂然驶在万籁萧萧的冬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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