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一年,李绥念经历了太多绝望,那种绝望,是与逼迫练琴写字全然不同的折磨。

    练琴时,眼下再痛苦,也是向上的阶梯。而在宫外的每一天,暗无天日,且未来无穷无尽。

    赵瑾对她是真心的,可他的这份真心分成了百八十份,对青楼女子也敢许真心。

    李绥念对赵瑾也是真心的,可若没有身下皇位,她有太多事情无法忍受。

    曾经深爱的鸳与鸯,脱离了权位,竟落得还不如普通贫贱夫妻的下场。

    带出宫的钱财坐吃山空,赵瑾又生来没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意识,后来李绥念无意中遇到了高人指点,孩子一生下来,她就抱着孩子跑了。

    “跑了?”李绥之拂袖起身,一双柳叶眉紧紧拧着,“你跑了,皇上怎么办?”

    “不是,不是,皇后娘娘。”李绥念跪地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说,“不是草民不带皇上回来,是皇上,皇上他,不愿意回来……”

    她说话语无伦次,李绥之心知一时之间从她嘴里套不出来什么有用的话,话锋一转:“你一个人,身无分文,怎么回来的?”

    李绥念稍稍把头抬起来一点,盯着那双绘金蝉金线凤屐,咽了下口水:“也是那位高人,在民女跑出来的时候,给了民女盘缠。”

    “你说的这位高人,他人呢?”

    这么一问,李绥念也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细想了一番,低头吞吞吐吐道:“恩公……没有同民女一道。”

    李绥之皱了皱眉,从李绥念说的话中,她摒弃干扰得到了一条完整的故事线。

    即李绥念最脆弱迷茫的时候,出现了一位陌生人建议她回宫,又在她跑出来的时候,为了让她没有后顾之忧,不计回报将盘缠送上。

    高人也有身份,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会在那么巧的时候出现?

    频出的异样像是一大捆麻线,千丝万缕,布满刺手荆棘,从肌肤上摩擦而过鲜血溢出,可凭李绥之一己之力找不到线头,无从下bbl手抽丝剥茧。

    太后沉疴难起,她找不到主心骨,毫不犹豫地将遇到的难题抛给谢卿。

    谢卿没有纠结于赵瑾身处何处,而是认为,当务之急最需要确认的是李绥念抱回来的孩子是不是赵瑾的。

    彼时后宫佳丽三千,从没有妃子产下男婴,如今不论李绥念身份如何,只要这个孩子是赵瑾的,他就是唯一的皇家血脉。

    李绥之把头支在六博棋盘上,苦恼道:“可这要怎么办呢?”

    谢卿修长的手指夹着枚象牙棋字,敲了下她的脑袋,懒懒地问:“什么怎么办?”

    李绥之吃痛,揉着被打的地方,嘟囔着:“皇上生死未卜,我要去哪才能知道李绥念带回来的是不是皇上的孩子?”

    谢卿瞥她一眼:“孩子没娘?”

    李绥之倒抽一口气,眨了眨眼,缓缓坐直。

    “太傅的意思是……”她轻轻咬住下唇,捋着思路缓慢道,“李绥念出宫之前就有肚子,到今日也不过一年,在这期间,她没有机会再怀其他人的孩子,所以,这个孩子,只要是她生的,就是赵瑾的血脉?”

    谢卿舌头在上牙慢悠悠舔了圈,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李绥之推开棋盘,“嗷呜”扑进谢卿怀里,惊喜道:“真不愧是我的太傅呀!”

    “嗯。”谢卿冰凉的手伸进她暖热的身子里,压低声音在耳边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也给你的太傅诞下个血脉?”

    他故意咬重“你的太傅”四个字,看小姑娘被她自己说的话臊红耳朵的模样,莫名开怀。

    炽热猛兽闯进温热暖池,汹涌地掀起一浪又一浪,湿了谁的皮囊,烫了谁的心门。

    他惯爱在这些时候听她说骗人的鬼话,李绥之就说了一句又一句。

    “绥之愿为西南风,昼夜长逝入卿怀。”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红尘渡口,执卿手。”

    李绥之一句一轻哼,目光迷离,说的缱绻真切,待裹了衣裳出了门,却匆匆快走几步,吐在燕来及时递上来的画珐琅唾盂里。

    翅果菊虽可避子,但性味苦寒,李绥之所食量大,又从未断过,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折腾一番,天旋地转。

    把唾盂递还给燕来,李绥之无意间露出大袖下面一节小臂,瘦到嶙峋。

    可就是这瘦小的身子,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厚的一笔。

    大雍承雍十五年夏末,雍平帝薨,新帝登基,二名非礼,故单字括,年号遂雍。

    新帝携太傅谢卿求雨,新帝仁厚,上天垂怜,赏赐天下,倾盆大雨,万物生长。

    史书一行,是血流百尺,千百条人命,一页纸,足以改朝换代,新主称霸。

    在这样宝贵的书里,李绥之竟能留下震慑古今的几行字。

    洋洋洒洒,振聋发聩,只是没有一个字,提到她的名字。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竹林翠叶上,干涸皲裂的黄土大地重新连合归位。

    李绥之漠然站在窗边,望着被打歪了身子的芙蕖bbl,回忆着百姓对求来雨的太傅称赞的场景。

    雨是她亲眼看着谢卿求来的,但她仍不相信。

    凡怪力乱神之事,掀开表面,究其原因,必是人为作祟。

    事件越难以置信,也不过是说明,帮他的人越多。

    她又想了想,无奈地笑了,搭在窗棂前苍枯的手,缓缓垂下。

    在李绥之的记忆里,从这一日起,一直到遂雍元年年末,谢卿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如果她没记错,在这期间,连太后驾崩,他也只是草草敷衍。

    再次行房,已是雪夜,那时,她的身子弱到甚至撑不住一段抵死深吻。

    事后,她裹紧被子,搂着手炉,跪坐在窗边发怔。

    谢卿长臂一伸,本是习惯性想把人搂过来,猝不及防搂住了一把瘦骨头,他凤眸半睁,淡淡笑了声:“我说怎么这么硌。”

    他说完就闭了眼,等着她娇羞撒娇,钻进他怀里。

    但等了许久,都没见她动,谢卿微微蹙眉,嗓音低沉乏哑:“有人故意做了你不爱吃的?”

    她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一动未动,仍是沉默。

    谢卿睁开眼,仰着头一眼望过去,一眼竟把白皙透明的她和天边冰盘似的娇柔月亮看混。

    他怔了下,敛眉收了事后的慵懒模样。

    他不喜欢她不说话的样子。

    若她真如她说的那样喜欢他,他和她说话,她怎么能不答。

    谢卿搭在她腰上的手力道重了些,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也隐隐带了威胁:“你想什么呢?”

    李绥之在想,还在民间的时候,听说过的那件让谢卿名声大噪的一战。

    彼时他算了天象,以五行方位为助力,亲手绘咒符贴在领军将军腰测,使大雍一百兵马,破了北燕的万军城。

    从那以后,无论前朝文武百官,还是皇帝太后,皆对他刮目相看。

    若这场怪力乱神,不可能赢的一仗赢了,抛开神力,算成人为,那么在谢卿身后的人,似乎并不难猜到。

    腰上的手臂像是一条巨蟒,缠到她无法呼吸时,李绥之才缓缓侧过头,垂下纤长的眼睫,看着他,轻轻地弯唇:“太傅,你不是我们大雍的人,对吧?”

    听过这句话,谢卿的眼神倏然变得阴骘,掐在她腰间的手力道再度加重,他看着她唇色愈发苍白,可却还是跟没事人似的,低头解开他尚未扣好的衣扣。

    “这就太好了呀。”她说,“这大雍,对我真是太不好了,皇祖母欺负我,先皇也欺负我,大雍上下没人拿我当人,太傅既然不是大雍的人,就带我走吧,带绥之离开大雍,与阿徊长相厮守。”

    她惯会花言巧语,谢卿知道的。

    可那日雪大,洁白透亮的雪,竟也把她的话增了几分可信,才会让向来谨慎小心的他鬼迷心窍,信了她的话。

    太后驾崩,皇帝年幼,如今李绥之留宿在上斋也无须遮掩。

    清晨,她在他胸膛里,缓缓睁开一双澄澈杏眼,无畏亦无惧。

    谢卿侧身反手,单指拨开床头bbl梨花木盒的鎏金扣,李绥之迷糊中听见一声轻响,还没来得及睁眼,忽觉手腕一凉。

    她低头,看见他玄色袖口下的大手里撑着一条桃红色手串。

    李绥之连忙把手背到身后:“太傅这是做什么?我无功不受禄。”

    他单手扯过她藏在身后的手腕,手指将双桃红碧玺带翠饰十八子手串撑圆,不由分说地套在她手腕上。

    “给你的,就拿着。”他不容置喙道,顺手把梨花木盒也扔给她,“我送你的东西,你都留好,保命用。”

    说者有心,听者也留了意。

    李绥之猜到这镯子大概是有什么特殊含义,但她按下不表,只满眼欢喜地将手臂抬高,晃当手上桃粉色的镯子,听者泠泠声响。

    谢卿见她眉目舒展,不自觉地也跟着展开紧蹙的眉心。

    他起身裹起大氅,系着扣子时忽然想到:“还没问你,你为什么知道?”

    李绥之跟着坐起来,小脚丫一翘一翘的,轻快地如实道:“因为大雍的冬天,不会下雨呀。”

    谢卿手腕一颤,竟扣错了一个扣子。

    他沉默了太久,才想到曾经那段他未曾在意过的对话。

    “……记不清是哪个冬天,虽是绵绵细雨,但几天不停,见不着太阳,阴冷的雨把骨头冻得生疼……”

    可就算是想起来了,他也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说的,因为那实在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

    所以,她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卜算子·答施》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七哀诗》

    下雨下雪这块应该不突兀吧……大雍冬天一直在下雪,下雪的地方,冬天是不会下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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