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巷尾的小杂院,便是曾经李绥之一家住的地方,她家住北房,东西厢房还另住了两家人。但因着此次前来的人身份高贵,原先东西厢房的邻里已经被轰走,看似空荡荡的门里,顺着门帘下端仔细瞧,能看得见一排排孔武有力的腿。

    他们身边有太后派来的人,就连皇上也不敢阳奉阴违,说微服私巡,就必须微服私巡,当晚便有当地钦差来见驾,共商几日行程。

    赵瑾手指头戳着钦差送来的图纸,满不在意地点了几个地方:“就先看这几个吧,对了,这处——”

    钦差直起腰,洗耳恭听圣上高见。

    赵瑾:“是不是有道木薯粉圆很好吃?”

    李绥之:“……”

    跟在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忙上前:“皇上,出宫前太后交代过奴才,您……”

    赵瑾眉头紧蹙,扯过钦差手中的图纸,用力打在小太监头上,一边打还一边配着手上动作道:“朕偏要吃!朕偏要吃!朕偏要吃!”

    最后他打累了,将图纸扔地上,两手反撑在腿上:“你要是不满,你回宫去告诉太后啊,让太后把朕抓走杀了!”

    小太监诚惶诚恐,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认罪,连着一头雾水的钦差也跟着哐哐磕头。

    赵瑾吃不得木薯,一吃唇周就要起水泡,严重时甚至会高烧不断,所以太后从不允许他吃任何带有木薯的食物,这是连李绥之都知道的事。

    她原先知道赵瑾想挣脱太后的枷锁,但她没想到,为了忤逆太后,赵瑾竟然能连自己的命都豁出去。

    也不失为一个狠人。

    太后不在,谁也不敢逆着君王,赵瑾生了一肚子气,这道菜到底是定下来了。

    只是连菜都提前备好了,还哪里算是微服私访呢?

    至多算是个微服。

    当地钦差bbl按起辈分来说,还能算是当今圣上母家的远方亲戚,来之前本还想套个近问问太后近况,但看这伴君如伴虎的场面,索性也免了,捡起地上皱巴巴的图纸正要逃,猝不及防被小皇后又给叫住了。

    他欲哭无泪,转过身:“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没、没。”李绥之摆手,“本宫就是想问问,原东西厢房的孙婶婶和高婶婶去哪了?”

    “啊?”

    钦差一下子被问住了,只负责轰人腾地方,哪知道底下人把人轰哪去了?

    已拂袖转身的赵瑾听见她问的话,难得主动开口,幸灾乐祸道:“哪去了?死了呗!”

    “……”

    赵瑾看不上她,觉得她是民间野丫头,仗着姓李,攀上高枝变凤凰,实则还是个见不得人的,李绥之不是不知道。

    但只要能让她痛苦,哪怕是诅咒他的子民无故枉死,他也觉得无所谓,却是出乎她的意料的。

    这两句话,把方才李绥之方才对他产生的那点期待,衬托得讽刺又可悲。

    就算他知道谢卿的谋划,可为了反叛太后,他也不会有所行动。

    他太想做一个独立的人,哪怕因此牺牲天下百姓,牺牲他的国与家,只要能自由,他在所不惜。

    只因他生而为君,生死不过拂手纸笔间,从未曾像李绥之那般,切身感受过。

    “算了,没事了。”听赵瑾这样说,又见钦差支支吾吾的态度,李绥之心力交瘁地挥了挥手,放人走了。

    她无力纠缠,毕竟,此次出宫,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做。

    谢卿颀长的身量斜倚在院落古槐树下,静静地看着小皇后提裙转身,踩上二级台阶,敲了敲紧闭的北房门。

    她怯生生冲着门缝地喊:“皇上……”

    赵瑾对她自是没什么耐心:“滚!”

    被骂的屈辱,和旁边还人看她被骂的窘迫,使小皇后的耳朵倏地红了,一路粉到脖根儿,却还梗着脖子硬说:“我有事要与您商议……”

    她是太后的人,赵瑾就算烦也不能怎么样,气急败坏地打开房门,衣衫也不整,红着眼睛冲她低吼:“说!”

    “今日是花灯节,舅舅可否与我……”

    男人箭在弦上,最恼的就是发不出去,她要真说出什么天大的事也就罢了,偏偏是要看花灯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赵瑾气极,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小皇后那瘦削的小身子被他这一巴掌打的像一叶浮萍,伶仃飘落在地上。

    啧。

    这种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打一家人戏码,在大雍皇宫,还真是百看不厌。

    身为人臣,谢卿没有冲皇帝发火的权利,等皇上关门进去了,他迈着长腿不慌不忙到她身边,屈膝俯身,递上绸绣手帕,本是要给她擦眼泪,却意外地发现,总是哭哭啼啼的小皇后,这次被打成这样,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

    李绥之软着身子,趴到他怀里,抬着头软糯糯地唤:“太傅……”

    斑驳树影被风吹开,谢bbl卿看清她脸上五个清晰的巴掌印儿,原本看热闹的心猛地一沉。

    他缓缓将视线从她脸上转向大门,眼神里未经掩藏的寒意吓了李绥之一跳。

    任凭谁看到现在的他,都能看出来,谢卿起了杀心。

    李绥之心头一紧,心里念了一句坏了,她也没想到赵瑾下手能狠到这个份儿上,半张脸连着脖子都被他打得发麻。

    但她不能让他在这时候真动气,悄悄抬起纤细的小手扯住他的袖口,哀求着说:“抱抱我,好不好,我好冷。”

    谢卿一愣,垂眸淡淡说了声“好”,像里面的人不顾外面还有人白日宣淫一般,他也不管不顾,抬手把小皇后抱起来。

    小小的身子,轻成只小猫,抱在怀里宛若无骨。

    想来,这大雍,对她不公。

    “太傅。”她轻轻抠了抠他胸口的玄色云纹,小声说,“我想看花灯。”

    被打成这样还没忘记这点事,谢卿都被她这蠢样子逗笑了,边抱着她往外走边问:“就这么想看花灯?”

    李绥之摸了摸麻劲儿过去,开始发疼的脸,点头“嗯”了声。

    今晚这场花灯,她必须要看。

    在她“突然睡着”时,出现在轿子里的人,不会来小院里,只有她跟着他出去,才能知道那个人是谁。

    她对味道极为敏感,就算他说是她太累“不小心”睡过去,什么都没看见,但醒来也闻到了轿子里别人的味道。

    尽管谢徊确实谨慎,来人的衣服也用龙涎香熏过。但是他不知道,她给他的香里加的那二钱助眠的安息香,除了会有浅淡微辛芳香外,还会使它与普通龙涎香区别开来。

    抱着她走到巷口,怀里的人忽然一阵发抖。

    他问:“冷?”

    李绥之把头埋在他胸口,摇头。

    看不清她的表情使他心里生了一阵没来由的烦躁,谢卿眉心微蹙,淡声道:“抬头。”

    李绥之在他怀里用力蹭了蹭,小心翼翼露出两只哭红了的眼睛。

    他那阵没来由的烦躁愈发严重,谢卿把人扔地上,提着肩膀让她站稳:“在里头连哭都不敢?”

    ……

    啊?

    哦。

    其实她哭跟赵瑾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只是看到平静的巷口,想到入宫那天,小麦穗就是被野狗拖到那里,把她的尸体撕咬成好几块。

    可她要赶吉时入宫,什么都不能做,她问父亲,父亲却还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撒了谎,不肯告诉她。

    所以,谁都不知道,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如果,小麦穗的爸爸和哥哥还在就好了,他们那么疼爱小麦穗,一定不会让小麦穗活活冻死,更不会让她被野狗分尸。

    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

    可惜这大雍,李家人力求自保荣华富贵,将权势玩弄于股掌之上,圣上一心摆脱皇位,先皇早年留下来的忠臣,纷纷被排挤到上书告老还乡。

    无人愿意看一眼血流百尺的人间。

    她想的这些,依然不能让谢卿知道,说出来,就显得她太聪明了bbl。

    李绥之擦了擦眼泪,瓮声瓮气地答:“嗯,我不敢在小舅舅面前哭,我怕他生气了又打我。”

    谢卿叹了声气,忽然就拿她无奈。

    沾满雪霜的树挂之下,他单手勾起她的下巴,后背遮去凛凛寒风,弯腰吻了她湿漉漉的眼睛:“李绥之,我问你。”

    他叫她全名实在吓人,又是这样认真的语气,以至于李绥之控制不住恐惧:“嗝?”

    谢卿与她对视半晌:“你说你喜欢我,可是真的?”

    心虚与紧张,外在看起来无二无别,李绥之也无法分辨出这两种,但她不敢再看他,只盯着自己的脚面答:“千真万确。”

    放花灯的人多了,喧闹声从巷尾传来,他清冷的嗓音从浮华中剥离而出:“那若有朝一日,我要带你走,你可愿意?”

    “去哪里?”李绥之小步后退,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身后,确认后面空荡荡的,没人要上来绑她,才敢再张口,“我是大雍的皇后,我不能走的。”

    “不是现在。”他说,“或许很多年后,也或许没有那一天,但今日你只需告诉我,跟我走,愿意或不愿意。”

    “那……”李绥之心一横,“自然是愿意的。”

    这个节骨眼儿,她不能说出第二个答案。

    谢卿牵起她的手,朝人群缓慢走去,声音缓慢而从容:“我会护你周全。”

    幼时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小巷,长大后被他牵着手,才走了几步,就从阴冷昏暗到满面火光,温暖而明亮。

    李绥之圆圆的杏眼里倒映出百姓手中五彩斑斓的花灯,亮闪闪的,好似充满希望那般:“真的吗?”

    谢徊覆手:“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好重的四个字。

    原来,在他心里,他早已是君。

    李绥之买了花灯回来,谢卿早已不在原处等她,她四下找了一圈,又回到卖花灯的老伯处。

    “伯伯,我夫君是往哪个方向走了?”

    方才姑娘过来买花灯,跟老伯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要他留意,她夫君等下会去哪里。

    彼时她背着男人,而老伯正对着,老伯以为这是什么闺房情趣,见姑娘面善又气,还真帮她小心留意了下,等她去了又回,老伯指了指西南方向:“就往那边去了,不过那边人多,我看的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李绥之道了谢,抱着两盏花灯,手足无措地向西南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唤着谢卿的表字,谢卿,字徊。

    “阿徊——”

    “阿徊——”

    她跑的极快,再跑就要到野地尽头,仍然意料之中的没得到任何回应。

    但是。

    与一黑衣男子擦肩而过时,她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龙涎香味道。

    等她反应过来,回头只剩男人背影。

    李绥之抛下花灯,一把抱住男人,哭喊道;“你去哪里了!”

    男人腰腹间肌肉一紧,一手精准地扯开她抱他的手腕。他低头,眼神阴骘,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熟悉的窒息感袭来,李bbl绥之只想着,他们竟然连力道都是一样的。

    万家灯火,熙熙攘攘,没人注意到西南角落里,命悬一线的小皇后。

    “之之,过来。”谢卿的这一句话落入她耳畔,捏紧她脖颈的手也同时松开。

    李绥之就这样被扔到空地上,弯腰撑地,快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谢卿拍着她后背给她顺气,嘴上说着阴阳怪气的话:“没见过男人?见一个抱一个。”

    “咳咳,咳咳咳……”李绥之瞪着眼,难受到不行了也要解释,“你……咳咳……他……和你的背影,咳咳,太,太像了,我认……错了。”

    “你瞎了才觉得像。”谢卿嘴上仍然嫌弃,但手上已经下意识地往她颈间输了两分内力。

    她这身子骨,再多也受不住了。

    黛黑色的山峦无声无息地吞没了阳光,暮色浓重四合,卖花灯的老伯都收了摊,李绥之蹲在地上,捡起了她刚才掉落的两盏花灯,顺便捡了两根别人用过的毛笔,递给谢徊。

    “在花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只要心够诚,就会实现的。”

    嗤。

    谢卿向来是不信这种退路都已经找好了的东西,实现了便说花灯灵,没实现便说是心不够诚,倒不如说事在人为。

    他反手将笔和灯都扔回到她怀里:“那你多写两个吧。”

    李绥之咂咂嘴,一边小声抱怨他什么都不懂,一边在花灯上,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写下她的愿望,中途谢卿想凑近看,还被她用手捂住了,只看见了那一手与他笔锋极为相似的颜体楷书。

    作者有话说:

    好像没有双更……只能是比较胖的一章……挠头。

    这章和前面有对照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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