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申老师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模模糊糊刚有睡意,那张清秀的脸就会浮现眼前,从满怀期待到失望而归。

    早上起来,他强打精神来到剧场,观摩其他学校京剧社的排练。

    根据主办方的场地安排,昨天是他们赛前的最后一场彩排。

    老人越看越觉得忧心忡忡,不一会就走出大厅,到后院透气。

    后院是一座浓缩版的苏州园林,小桥流水一应俱全。

    只是赛前的紧张时刻,没人有闲情逸致过来游园。

    “我这里懒睁杏眼。”

    一阵婉转的唱腔从绿竹深处飘荡过来,闭上眼睛听也知道是萧可可。

    申老师走近一瞧,“赵艳容”和“赵高”正在一方八角亭里排练。

    这时的萧可可,媚眼如丝,脸上完全没了昨晚的慌张无措。

    二十分钟后,申老师悄悄离开了。

    他得回去好好补个觉,然后给自己的京胡滴足松香,调好音高。

    阳光沿着亭子屋顶的琉璃瓦一路流转,从稀薄变得浓重,透过正南边的雕花窗格,洒到地面的水磨砖。

    第三遍排练完成了。

    萧可可很满意,她甚至觉得佟晋要比一起排练了几个月的搭档还要默契。

    人家毕竟是专业演员。

    佟晋额头已经沁出细密的汗阵,他摇着折扇说:“需要再来一遍吗?“

    萧可可说:“不用了佟老师,感谢您能抽时间来排戏。”

    佟晋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几乎遮住细长的眼睛。

    “这没什么,《宇宙锋》是出吃工的戏,多排几遍是应该的。”

    “嗯,虽然我们只是业余爱好者,算不上票友更不是厉害角色,但……”

    萧可可这时顿住,悄悄看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佟晋。

    他也正看向这边,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一张瘦脸。

    萧可可觉得,能跟这样一张冷脸正常对话的人,世界上不会超过十个。

    “但我们既然做了选择,就会努力完成,起码不会给别人笑话我们的机会。”她一字一顿,有意识放慢了速度。

    佟晋紧紧抿住两片薄唇,还是没能阻止一边一个浅浅的酒涡。

    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他直起身往亭子外走:“该吃午饭了。”

    没走几步他回转身,双手撑在一米开外的青石圆桌上说:

    “那个笑话别人的,下午应该会后悔。”

    年轻的鼓师叫施成鹏,是佟晋的哥们。

    一个星期之前,来自全国各地高校的京剧社团汇聚至此,京剧团的男性成员就开始了对每个女生的评头论足。

    第一天排练,萧可可就注意到了这个鼓师。

    因为他在所有伴奏人员里最活跃,眼睛在每个年轻的女孩子身上扫来扫去,身子扭来扭去跟旁边的哥们聊天。

    萧可可不知道的是,昨天她和郑晓菲从屏风前离开之后,佟晋差点揍了施成鹏。

    “别跟个娘们似的,背后议论人家小姑娘。”

    “哟,佟哥不会看上那小丫头了吧,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跟着起哄。

    佟晋没笑,他用力捏了捏拳头,指节咯吱作响。

    “还贫吗?”

    施成鹏的笑逐渐变成龇牙咧嘴,他歪着身子想逃离佟晋附在自己右肩上的手。

    那只竹节般细瘦的手现在仿佛是把老虎钳,钳住他半边身子动弹不得。

    “哥、哥我错了!”

    周围的人笑得更大声了。

    “得了得了,走吃饭去。”

    佟晋松开手,狠狠拍了一下施成鹏。

    这帮人是剧团的单身汉团体,经常彼此开玩笑,没人会当真。

    这次也一样,除了其中一个人。

    世界上所有的比赛似乎都不可避免伴随着兵荒马乱。

    演出后台尤甚。

    红娘在这边尖着嗓子高喊“我的彩鞋哪去了”,白素贞又在对面化妆间里絮叨“油彩不够了不够了”。

    七八个宫女鱼贯而入拿腰包,刚刚出去又来了一队番邦小兵找盔头。

    张老师早早就给自家的队员们开辟了一处安静所在。

    那是角落的一张化妆镜,毫不起眼,但不受打扰。

    萧可可摘下四百多度的眼镜,眼前的世界顿时蒙上一层氤氲。

    这样也好,看不清楚台下观众的表情,她的表演反而会更松弛自然。

    化妆老师开始在她脸上加工:

    一层底妆,一层白油彩,一层粉油彩,然后定妆、上胭脂、画眼线。

    等到厚厚的定妆粉稳定附着在面部,化妆老师挪到一边,开始用榆树皮打片子。

    萧可可的睫毛挂住一层厚厚的定妆香粉,随着呼吸不时飘下几粒,周围的世界在海底世界的前提下又多了一重乳白的柔光。

    前面是一扇小门,门外有一颗青色的脑袋。

    萧可可好奇地拿起眼镜看过去,原来是佟晋。

    他手里的化妆品很简单,一盒白油彩,一盒黑油彩。

    赵高为奸相,脸谱和曹操相差无几。

    佟晋已经上完了底色,正在用一根细羊毫勾勒脸谱。

    他捏着一面老式的塑料镜,镜子背面嵌着一张《还珠格格》画片。

    在他身后,一列列大刀长矛、宫灯宫扇整齐排开,还有露出冰山一角的服装跟行头。

    佟晋两只手左右开弓,每一笔都稳稳当当落在瘦长的脸上,很快就完成了勾脸。

    他直起身子,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调整,萧可可看到镜子反射出来的完整扮相。

    她突然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努力在记忆里搜索,却没有一个匹配的画面。

    这个时候,化妆老师拿来了片子,萧可可来不及多想,放下了眼镜。

    经过榆树皮液滋润的真发片油光水滑、乌黑柔顺。

    化妆老师的手艺出神入化,不到十分钟时间,七个小弯已经熨帖地躺在额头。

    然后是腮旁的两条大柳,合在一起修饰出一个精致的鹅蛋脸。

    吊眉、勒头、贴片子、戴头面……一整套工序下来,萧可可感觉屁股已经坐得失去知觉。

    她直了直身子,扭头望望面前的化妆镜,不觉恍惚了一秒。

    镜中的赵艳容,长眉入鬓,杏眼微睁,两瓣红唇像是熟透的樱桃,鲜艳得仿佛要滴下汁水。

    随着最后一支步摇没入耳边乌髻,妆发完成。

    周围渐渐有人驻足。

    “什么戏呀?”

    “这孩子扮相可真不错。”

    一旁的张老师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

    “哪里哪里,还不是化妆老师手艺好!”

    化妆师一边收拾化妆用具,一边笑眯眯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张老师,祝您的学生演出顺利!”

    她还有别的化妆任务,匆匆离开了。

    换好服装,萧可可静静坐在化妆镜前,哪也没去。

    郑晓菲虽然也要上台,但她是配角,而且一句台词都没有,所以她乐呵呵地缩在舞台一角看热闹。

    张老师已经带令领其他同学到了观众席,录像拍照。

    化妆间里只剩下萧可可和佟晋两个人。

    他们的节目排在最后一个。

    锣鼓点响起,第一个节目开始了。

    萧可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默背词,酝酿情绪。

    “可可!可可!”

    不知过了多久,萧可可被郑晓菲拍醒。

    “刚才主持人告诉我,前面有选手弃权了,你跟赵高准备准备,下一个就是咱们了啊!”

    这个平日里风风火火的丫头此时表现出了难得的严肃紧张,说完她就跑了出去,到舞台另一侧候场。

    已经没有时间去表示错愕,萧可可心里默念:这种突发状况很正常!然后走到上场门的位置。

    “赵高”也跟着她走到了侧幕条附近。

    台上的戏已近尾声,主持人立在一侧,随时准备上去报幕。

    “赵高“忽然歪过头,盯着萧可可。

    后台灯光昏暗,三两个工作人员,稀稀拉拉站在远处。

    萧可可被他看得浑身不在,赛前的紧张又添三分,再想起昨天屏风后面的对话,她有点不高兴。

    “有什么事吗?”

    “有没有唇膏?”佟晋突然开口。

    萧可可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穿上厚底的佟晋已经接近一米九,比自己高出将近二十公分。

    她不得不努力仰着头看向他,同时还要照顾头上颤颤巍巍的珠翠不要掉下来。

    就在这时,佟晋俯下身来,左手轻轻托起萧可可的下巴。

    两颗黑珍珠一样的瞳仁在白色脸谱的映衬下,越发深不见底。

    萧可可彻底毛了,刚要脱身,佟晋警告她:“别动,定妆粉要蹭没了。”

    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按了一下萧可可的唇,然后又在她额头扫了两下。

    “好了。”

    萧可可还没来得及反应,主持人已经报幕完毕,他们的演出正式开锣。

    带着三分怒气、四分羞恼和十分不解,萧可可出彩地完成了演出。

    她在戏台上如鱼得水,占尽“赵高”的便宜。

    揪他胡子的时候,萧可可恨恨地想,这要是真胡子该多好,我能薅下一大把!

    台下的观众看得开心,连连叫好,评委席上几个老师看得目不转睛,不时和身边的人点头。

    节目最后,“赵高”看着无可救药的女儿,摇头叹息,返身下场。

    “赵艳容”狠狠抛出一个白眼,水袖用力一摔。

    大幕徐徐拉上,观众席立刻掌声如雷,掺杂着几个老大爷清晰的“漂亮!”“好弦儿!”

    比赛结束之后,张老师一定要请佟晋吃饭。

    不仅仅是感谢他雪中送炭愿意做配演,更重要的是他在临上场前发现了萧可可妆容的问题,及时做了补救。

    “赵艳容”为了逃婚,自毁花容,扮相上有额头的两道红印代表血痕。

    那天在乱糟糟的后台,居然谁都没有注意到忘了加上这一笔。

    萧可可刚刚通过下场门,张老师已经等在后台,他激动地问:“可可,是哪位老师帮你补画的,要好好谢谢人家!”

    她这才明白过来,演出前佟晋为什么突然“动手动脚”。

    “是佟……佟老师帮忙画的。”

    “这就是专业演员的素养啊!临危不乱,急中生智!佟老师,您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整出戏的质量!”

    张老师紧紧握着佟晋的手。

    萧可可第一次认真欣赏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与指肚齐平,五个粉白的月牙乖乖地嵌在上面。

    一旁的郑晓菲微微撇了下嘴,拉着萧可可咬耳朵:

    “咱张老师也太掉价了吧,说得好像没有我们的功劳似的。”

    萧可可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说什么。

    张老师一直是个喜欢夸张的人。

    但这次他说的是实情。

    赛前的所有怒气也全部没了发作的理由。

    正准备卸妆,申老师拎着琴盒走了进来。

    他充分肯定了萧可可和郑晓菲今晚的表现:“比之前任何一次排练都要出色!”

    然后他转向佟晋:“我可以合一张影吗?”

    佟晋居然放下手里的卸妆油,很配合地走了过来。

    左边是佟晋,右边是萧可可,申老师在中间,开心得像个三岁孩子。

    连大大咧咧的郑晓菲都觉得,申老师的高兴有些不同寻常。

    照片上,佟晋的冰块脸在脸谱的助威下,越发拒人于千里。

    回到学校,每天的生活又开始围绕着教室、图书管和食堂,三点一线,周而复始。

    一个月后,比赛成绩出来了:第一名。

    团队的每个成员都有相应的现金奖励,萧可可拿了一千。

    这笔奖金早就被宿舍姐妹惦记上,算进了假期的旅费里,加上其他人的奖学金,总共有六千出头,足够她们潇洒几个城市了。

    晚上的卧谈会,每个人都很兴奋。

    “我先说说路线,咱们先去南京,然后是西安、宁州,最后去青海。”

    “对对,古城墙、兵马俑还有月牙泉,啊假期快点来吧!”

    舍友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当地的特色美食,萧可可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只捕捉到两个字:宁州。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刚从宁州回来的几天,那根带点凉意的手指划过唇边,又上额头的感觉,总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搞突袭,弄得自己心乱如麻。

    同时,佟晋那晚的扮相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暧昧不清。

    可她心里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愈发浓重。

    无聊的时候,她也点开过佟晋的朋友圈寻找蛛丝马迹,但他发布的内容寥寥,平均一个月不超过两条,全都是转发京剧团的演出预告。

    看来人家留的是个工作号。

    到底在哪见过呢?

    黑暗中,萧可可一下一下滑着手机屏幕,一张一张翻看演出照片,那几张赵艳容和赵高的合影,已经熟悉到可以一秒完成大家来找茬。

    影影绰绰的戏台上,飞扬跋扈的赵高隐去,变成乌江绝境的关羽。

    虞姬趁其不备,从他腰间抽出青锋宝剑,顺着鹅颈就是一划。

    美人倒地,霸王顿足。

    “妃子!”

    影影绰绰间,虞姬脸上似乎粉黛全无。

    萧可可越过舞台,上前一步。

    “姥姥?!”

    她一下从睡梦中惊醒。

    黑黢黢的宿舍仿佛与世隔绝,只有对床舍友发出的轻微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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