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压了一层厚重的乌云，遮蔽住了清晨的阳光。
也许是清晨的原因，四周散发着一阵淡淡的青草香气，仔细看去的话，甚至还能瞧清枝叶上的晨露。
何忧跟佟书媛都是一身的黑衣，两人停在了两块墓碑前。
这里是一处郊外的墓园。
何忧半蹲在墓碑前，放下了手里捧着的一束白菊花后，从身上翻出纸巾，细细地擦拭着墓碑。
碑上刻了字，分别是亡夫梁子琛以及亡子梁轩。
佟书媛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的，只怔怔地看着那两块墓碑。
何忧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将墓碑上的污渍擦拭干净后，便转身走远了。
他站得离墓碑很远，只能依稀地瞧清佟书媛的身影。
在这个时候，他很清楚，佟书媛绝对不会回头看向自己，他索性就从口袋里翻出打火机跟香烟。
烟雾升腾而起的同时，他看见佟书媛的身子缓缓地蹲下。
周解：到了吗？到了记得发个信息跟我说一下。
他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距离周解发送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
何忧算了一下时间，周解给自己发消息的时候，自己应该才刚上车没多久。
-：刚看到信息，我大概两个小时前就已经到了。
信息发送出去后没多久，周解就回复自己了。
周解：嗯，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何忧盯着这条信息盯了许久，才慢吞吞地打字，回了句“专心上课”。
发送出这条信息后，他又盯了好一会的手机，见周解迟迟没有回复，便干脆收起了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那句“早点回来”的时候，心里竟然开始隐隐地觉得期待。
那种感觉，就像是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去，都会有人在一个地方等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对“回去”这个词产生期待。
香烟不断地燃烧着，到了最后，何忧掐灭了烟头，他抬头又看了一眼远处的佟书媛，却是不见她有丝毫要起身的迹象。
可何忧却没有要继续抽下去的打算，他忽然就觉得有些燥热，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条信息的原因。
他拉开了外套的拉链，任由冷风包裹自己。
这阵凉意反倒驱散了他的头脑发热，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刚刚心底深处忽然腾起的那点近乎是臆想出来的想法，“啪嗒”的一声便是尽数地破碎。
疯子，他可真是个疯子。
何忧竟有些被自己给气笑了，他怎么敢有那种奢想？
冷风直直地吹开了他额前的碎发，他此刻像是无比地清醒，回想起近日来的事情。
周解只把自己当朋友，自己也应该把他当朋友，就算做不到，但自己也最起码不要越过雷池半分。
他反复地在心里面告诫着自己，也警告着自己。
过了许久，他身上的那阵薄荷香味也被吹散了许多，佟书媛也终于缓缓地站起身子了。
何忧向着墓碑那里走去，他才刚在佟书媛身旁停住脚步，便听见她开口说话。
她的声音听上去与平时无异，仍是带着柔意的：“小忧，等以后哪天我也跟着走了，你就把我也葬在这里吧。”。
“……”，何忧沉默了许久，才沉沉地应了一声“好”。
他的视线不期然地移向了刻着“梁轩”这个名字的墓碑，墓碑上面所刻着的日期都是十二月二十五日。
梁轩是在圣诞节出生的，也是在圣诞节离开的。
十七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
而如今十七年后，他亦早已不在。
是的，梁轩是仅仅小他一天的表弟。
他才是佟书媛的亲生儿子。
这么多年以来，何忧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只是一个替代品。
他把自己定义为替代品，他只是梁轩的替代品。
他感激佟书媛愿意对自己好，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照顾，所以他也曾试过把她当作母亲看待。
可随着年岁渐长，他也明白过来了。
由始至终，佟书媛的儿子从来就只有梁轩。
自己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依靠着死人才能得到片刻庇护的影子。
何忧抿了抿唇，过了这么久，想起这件事情时，他却总还是会觉得有些苦涩。
佟书媛伸手轻轻地摩挲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笑着看向镜头的小男孩。
“小忧，你看…”
佟书媛的声音变得更加地轻柔，仿佛害怕惊扰到此处的宁静一样。
她也许不会知道，她这番话一说出来，每个字词便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地扎进何忧心里。
“你跟轩轩的眉眼，多像啊…”
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何忧没应话，只是垂着眼。
……
“小忧，你是想我现在送你去车站，让你早点回学校，还是想上我那去看看小彬？”
此时何忧跟佟书媛已经坐上了回市区的计程车。
闻言，何忧摇头说：“不用那么早回去，学校那边已经请好假了，我在这陪你，晚点再回去吧。”。
“不用陪我了，我也差不多得回去公司了。”
何忧一愣，看向佟书媛，问：“你今天没向公司请假吗？”。
佟书媛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有些无奈，“请了，但是最近公司里有个大项目要跟，只能请半天的假期。”。
“那小彬他…”，何忧迟疑了会，才开口问道：“他最近怎么样了？”。
“小彬挺乖的，还是不怎么爱说话，平时也只躲在房间里，很少会出来，不过情况看上去应该也有好转的。”
佟书媛从包里翻出了一串钥匙，“那你自己上去，我就先回去公司了，走之前记得给我发个信息。”。
交代了一番后，佟书媛就下车了。
之后的一路上，何忧的脸上都没再怎么出现表情。
他反反复复地拿出手机，通知栏那里却是一片的空白。
不知怎的，他心里涌起了阵阵类似于失落的感觉。
“咔嚓”一声，何忧推开大门时，屋子内静悄悄的。
阳台上的窗帘没有拉上，屋子内很光亮，却也很宁静。
“小彬？”，何忧边换鞋边朝房间那边喊了一声。
过了一会，房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颗小小的脑袋从门缝那探了出来。
看清了站在不远处的人是何忧后，张彬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的步伐像是有些急促。
“哥哥…”，他一把抱住了何忧的大腿，声音闷闷地喊了一声。
何忧抬手轻轻揉了揉张彬柔软的头发，“先让哥哥去洗个手。”。
他洗完手从卫生间里出来后，便瞧见张彬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看着张彬那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眉眼，他便想起了梁轩。
其实他们三人的眉眼都很相似，但却都跟佟书媛佟书娟她们没有关系。
他们像的，是他们早已逝去多年的外婆。
他们的外婆自年轻时起，便是个闻名乡里的美人，只可惜岁月不惜美人，她早早地便因病离世了。
何忧有些晃神了，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替身的呢？
他有些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那天的情景跟现在挺相似的。
那时候，佟书媛把他带到这里来，让他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再回去。
当时他年纪还小，第一晚因为在陌生环境的原因，所以他不太睡得着，当他半夜三更地爬起来想上卫生间时，他看到了佟书媛坐在她的床上翻看着一些老旧的照片。
佟书媛的房门并没有关上，只是轻轻地掩着。
透过了那条小小的门缝，他看见佟书媛的手正轻轻地摩挲着一张照片，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悲伤与怀念。
“轩轩，你知道吗？你表哥他长得跟你可真像，你们都很长得像外婆…”
当时明明佟书媛也没说些什么，可何忧心里却隐隐地有了猜测。
后来，他渐渐发现，佟书媛看向自己的眼神虽然总是盛满了温柔，可很多时候，却总让他觉得，他是在透过自己，去窥探着旁人的影子。
他也知道佟书媛心底希望着自己可以喊她一声“妈”。
她希望，他知道，所以他也喊了。
佟书媛有自己的私心，他也有。
所以这也算是相互抵消了吧？
可今天他们从碰面，到不久前的各自离开，他都没有喊过佟书媛一声“妈”。
因为他也清楚，在今天这一整天里，自己喊她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也只有这一天，才短暂地不是她的“儿子”。
何忧的思绪有些涣散，他无意识地揉着张彬的脑袋。张彬也许也看出了此时何忧的心情，他并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旁。
忽然间，何忧莫名地想听见周解的声音。
他看了眼时间，临近中午了，这个时候应该是课间休息吧？
可何忧犹豫许久，却没敢用自己的电话打给周解。
他没什么事想跟周解说，他只是单纯地，想听一听周解的声音。
坐在沙发上迟疑了许久，他把目光移向了不远处的家用电话。
“嘟——”，电话打了出去，正在等待着另一头的人接通。
电话的铃声在话筒里响了许久，却仍然不见会被接通的迹象。
算了，也许他是在忙吧？
何忧想挂断电话了。
“喂？”
可下一秒，周解惯常的慵懒音调却在话筒里头响起。
何忧抬起的手一顿，随即便缓缓地垂下。
他没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喂？听得到吗？”，见另一边的人久久没有出声，周解又问了一句。
可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最后，电话被挂断了。
何忧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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