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负责接待卫孟喜的公安姓龙, 此时听了她的报案也很上心,一再确认她说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时间地点相关的, 认真做好记录, 最后也有点生气:“你这个当妈的是咋回事, 孩子失踪两天了也不找的吗?”
小呦呦紧紧搂着妈妈,“我妈妈才,才不是……”
话未说完, 卫孟喜拍拍她,低头认错,没否认自己不是狗蛋妈妈的话。
来报案的路上, 她就在犹豫自己要以什么样的身份报案。如果说是她们家邻居, 公安就不会重视, 搞不好还以为是邻里纠纷报假警呢!
即使她没有报假警的嫌疑, 万一公安去找李秀珍核实情况,李秀珍矢口否认孩子失踪呢?她为了省麻烦也会找个借口,到时候公安还怎么管?人监护人都说孩子没事, 怎么可能听信她一个邻居的话?
为了尽快得到公安力量的介入, 电光火石间,卫孟喜就也没否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先找吧,找到了到时候她再解释。
“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 你有孩子照片吗?”
卫孟喜怎么可能有狗蛋的照片,就是李秀珍一家也没有,这孩子来了以后过的都是啥日子,怎么可能照相嘛。
龙公安心里愈发不爽了,当妈的穿这么体面, 孩子却连张照片也没有,“卫孟喜同志,现在咱们第一要务是找孩子,以后你必须好好反省,自己是怎么当妈的……”巴拉巴拉,说教了三分钟。
卫孟喜只能硬着头皮听着,直到出了派出所,脸上还有点臊,她自从离开菜花沟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说呢。
“你说咱们应该去哪儿找狗蛋哥哥啊?”发愁啊。
小呦呦在她怀里,晃荡着小短腿,“外面。”
卫孟喜放眼望去,凡是金水矿区以外的地方都叫“外面”,这去哪里找啊?要是能找到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就好了。
正想着,前面忽然走来一个眼熟的女孩,只见她裤子上有一块未干的尿渍,一身衣服也是黄的黄,皱的皱,就像在尿过的炕上睡过一个月似的,哪怕是以前的根花根宝,也没这么磕碜过。
女孩也看见她,原本还有点担心的眼神立马就亮了,“阿姨你好。”
下一秒,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尿渍,她又窘迫的往后退了两步,仿佛远一点身上的尿臊气就熏不到别人似的。
卫孟喜也有点头大,莫非还是来买卤肉的?倒不是嫌她臭,而是不想再砸招牌,那天心软卖给她是怕她回家去不好交差,仅此而已。每次来的时候都过了饭点,她早卖光了,和家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更晚,都三点多了,这吃的是中饭还是晚饭啊……诶等等!
前天这女孩大概就是十二点多来买的卤肉,那个时候不正是狗蛋出去的时间吗?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卫孟喜把她拉到自家院里,“小妹妹你进来一下,我有点事问一下你,可以吗?”
好巧不巧,虎蛋居然也没走远,还一直在附近打转呢,看见卫孟喜立马蹦跶着过来:“卫阿姨你找到我哥哥了吗?”
“嘘……别说话,先进屋。”卫孟喜实在是对李秀珍不敢抱太大希望,找狗蛋的事要是不让她知道还好,知道了不仅不帮忙,说不定还会添乱。
“没事,妈妈和妹妹都不在,他们捡钱去啦。”原来,母女俩说公共厕所能捡到钱,他其实也听见了,只是他是男孩,哥哥说了男孩就不能进女厕所,不然他就去捡了。
“卫阿姨你去捡钱吧,我知道女厕所有钱!”他像只小狗一样,讨好的看着卫孟喜,还摇了摇尾巴。
卫孟喜:“……”这孩子,是真的可能有点笨。
他哥哥都两天没回家了,他还想去捡钱,还厕所里捡钱?天马行空的卫红小同志也不敢这么想啊!
“不是,我没说谎,是真的有钱,我妹说的。”虎蛋急得脸都红了,他把消息告诉卫阿姨,也是想讨好卫阿姨,这样的话,她就会赶快找到哥哥啦,他真是个小天才!
卫孟喜没工夫跟他歪缠,就是真有钱也没时间去捡,“彩霞快进来,别站着。”
走过来的路上,她已经知道了,女孩名叫彩霞,倒是一个一听就能让人联想到美景的名字。
彩霞有点拘谨,但还是听话进门,也不走远,就在门后站着,双手紧紧抓着衣服侧面。
小呦呦哒哒哒给她搬来一个小板凳,人实在是太小了,就几步路,累得她气喘吁吁,依然不忘双手叉腰:“姐姐,坐。”
彩霞坐下,只坐半个。
卫孟喜心里叹口气,这孩子应该是很会照顾人的类型,就跟自己上辈子一样。“你这孩子,阿姨知道你家里有事,也不耽误你,就想问一下,你前天来买卤肉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指着虎蛋说:“长得有点像他。”
其实狗蛋和虎蛋虽然是亲兄弟,但长得还真不是很像,一个沉稳,一个妖孽,只是看起来都属于好看那种类型,为了找人,卫孟喜也只能这么说。
幸好,彩霞凝眉想了会儿,“好像是见到了,他是不是穿着一件海魂衫,很短,左边袖子上还有个洞?”
虎蛋立马点头,“是,对!我哥走的时候就穿那件衣服!”
卫孟喜心里终于有了点希望,能记得穿了啥衣服,那就是真的见过,还有印象的,“那你还记得在哪里见过他,看见他往哪个方向去吗?”
这次,彩霞没犹豫,“在后门对面的小路上,我看见他往山上跑,还看见他去……去……”
“没事,不用怕,你说吧,我们会替你保密的。”
彩霞这才说,那天她看见狗蛋上了山,她没急着回家,站在石狮子后门看了会儿,亲眼看着他进了山上的一个山洞,还从山洞里扛出一个口袋,又顺着山洞左边的小路翻过去。
卫孟喜对这一带熟悉,都不用现场勘察,脑海里已经绘制出地图。后山是有不少山洞,以前是防空洞,后来盗采的人会躲在里面,矿上就做主把洞子封了,只留下三四个小小的口子,有些半大男孩会跑里头拉屎撒尿,闹得臭烘烘的,大人们都是敬而远之。
就连卫东那样满地爬的脏小孩都嫌弃里头脏,没想到狗蛋的煤块就藏在那里面。
不过也对,要不是脏得谁都不进去,那也藏不了东西嘛。
而那几个山洞的左边小路,那也是一条很特殊的山路,因为路段陡峭狭窄,人走路都得小心,自行车更不可能骑得过去,卫孟喜一次也没走过,虽然她知道那是进金水市区最近的捷径,只需要半小时就能到的。
知道了他往市区去,卫孟喜心里松口气,先去跟龙公安说一声,赶紧叫来刘桂花一起去找。
走之前,她给彩霞切了肉,没收她的钱,又把“暂停营业半天”的牌子挂出去。俩人顺着小路爬上去,一路走一路叫着他的名字,“狗蛋——”
“张川——”
路很窄,下面就是悬崖峭壁,一路没听见他的回应,只有山谷里延绵不绝的回音。但凡是看到有滑落痕迹的地方,她们就停下来,甚至顺着滑下去找,担心他是不是摔山谷里了。
幸运的是,她们没找到任何跟他有关的东西,煤块衣服鞋子或者尸体啥的,说明他应该不是山路出的意外;不幸的是,一直找到金水市的入城口,也一无所获,说明这孩子应该是进城以后才失踪的。
要是有摄像头,大概知道失踪时间和最后出现地点,找人应该就没这么难。
一直找到天黑,俩人也担心家里孩子,只好先回家。顺便上派出所问了龙公安,他说今天下午他们也出去找过了,夜里也有同事在外面继续,让她们先回家。
来报案的时候,卫孟喜穿得多体面多漂亮啊,还化着妆,现在成了蓬头垢面,浑身黄泥土的妇女,急得嘴角都冒泡了,龙公安也有点于心不忍,忍了忍,觉着不算违反工作纪律,于是把她叫到一边,小声说:“你仔细回想一下,自己有没有什么仇人,或者孩子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卫孟喜一愣,“莫非是报复,或者绑架?”
公安不置可否,“我们只是合理怀疑。”
卫孟喜又不能说自己跟这孩子毫无关系,只能尽量往狗蛋身上想,他会得罪什么人?这孩子一直游离于窝棚之外,独来独往,除了对虎蛋耐心点,对其他人都有点爱答不理的野狗性子,确实是不招人喜欢。
但也不至于结仇啊。
卫孟喜想了半天,没法提供有用线索,只能先回家去。自己家里那五个,已经饿得嗷嗷叫了,“爸爸呢?”
“没下班。”
“明天就要考试了,还加班加班,不加是会怎么着!”嘴上是唠叨,但心里也有点庆幸,陆广全这人虽然缺点不少,但至少对孩子的关心是真的,要是听说哪个娃不舒服,就是再大的事也会赶回来,张毅嘛,那就是不用指望的。
小虎蛋的担心,是爸爸和继母知道哥哥卖煤块,以后他就没零嘴吃了。
卫孟喜的担心,则是另外一层。
如果要联系张毅,也是有办法的,但知道大儿子失踪,他会回来吗?回来了是用心找,还是给公安添堵找麻烦,这她就不敢肯定了。
这样的爹,还不如不回来,说不定找到了他还觉得是孩子不懂事故意闹离家出走,害他请假耽误出差,搞不好还得揍孩子一顿。
不是卫孟喜把人往坏处想,她就是在组合家庭长大的,知道不好的继父继母会做哪些事,她也不怕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些不配为人父母的东西。
因为心里有事,她也不想做饭,只热了几个馒头,简单的吃一顿,直到睡前,她都还在想,到底要怎么找到这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是有点预感的,总觉着狗蛋不是死了,只是暂时找不到而已。
隔壁的张秋芳,也有同样的预感,她盘腿坐在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在数钱的李秀珍,嘴角也不由得翘起来:“妈妈你这次相信我了吧?”
李秀珍今天跟她一起去了女厕所,就在她说的时间和第二个坑位边上,就差那么一丢丢就要掉粪坑的地方,确实是捡到一个手帕包,而里头卷成一卷的,果然是一百五十块钱。
李秀珍手里是有点钱,但一百五也是巨款啊!
天降的巨款,她能不开心才怪。“信了信了,你这丫头,做梦要这么准咋不早说呢?”
张秋芳悄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翻个白眼,她倒是想说啊,可她能信吗?要是一开始就不让卫阿姨和呦呦去张副矿长家,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可惜她们慢了一步,以后就要一直跟在她们屁股后头跑。
幸好,现在机会又来了,“妈妈,如果你能快点找到大哥,还会有一个更大的奖励。”
李秀珍晃了晃手里的一百五十块,“比这个还大吗?”
说实在的,她压根不关心这是谁掉的钱,更不会管是什么原因带这么多钱在身上,掉了得多着急,反正地上的东西就是无主的,谁捡到就归谁,她又不是雷□□。
“这个不算啥。”
“行,那你早点睡吧,一定要做梦,在梦里一定要好好找找你大哥在哪儿,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找。”
张秋芳嘟着嘴,妈妈说的倒是简单,做梦就能想知道啥知道啥,她有那么厉害吗?她又不是每次做梦都能梦见那个“小说”里的事,就是真梦见了,她也不一定能记住,她现在只是两岁的小孩啊!
别看平时能在数数和背古诗上打击卫东四个,其实这也是她花了不少力气去记忆的,她的脑袋就那么小大,怎么可能既记古诗又存得下那么多梦境呢?
不过,她还是要努力试一下的。
这么想着,她强迫自己赶紧睡下,却忘了刚吃过两颗奶糖,还有一点残渣粘在牙齿上,急着做梦就没刷牙,可她的牙齿本就不够好,长期下去说不定还真的会生虫哦。
***
陆广全回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呼呼大睡了,卫孟喜心里挂着事,听见动静就醒来,“几点了?”
“十一点半,你快睡吧。”陆广全生活习惯倒是挺好的,每晚都要洗个澡才睡。
卫孟喜坐起来,帮他把户口本准考证和插班证找好,放在一个绿书包里,又放进几支笔,万一笔坏了还能有个换的。现在保送名额没了,她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高考上了,而明天的初考就是高考的钥匙,拿不到钥匙其它都是虚的。
陆广全洗好进屋,发现她还没睡,“怎么?”
卫孟喜正愁找不到人诉说,于是把狗蛋失踪的事说了,“我其实也不想管,家里这五个就够我淘的,但……”
陆广全点点头,面色有点严肃,“报警没?”
“报了。”
两口子躺床上,心里都不好受。陆广全早出晚归,对邻居家的孩子几乎是没印象的,但狗蛋是个例外,别的孩子见到他,无论平时顽皮还是听话,都会下意识的装乖,乖乖叫一声“陆叔叔”,但狗蛋就不会。
当然,在今晚之前他也不知道那个男孩就叫狗蛋,他只记得自己早早出门的时候,窝棚区还静悄悄的,天色还乌黑着,总会遇到个孤僻的小孩在附近闲逛。
遇到的时候,男孩也不叫他“陆叔叔”,只是远远的看一眼,又迅速自然的别开视线……那种冷静,是陆广全在别的孩子身上看不到的。
“算了,睡吧,明天你还要考试呢。”卫孟喜翻个身,背对着他。
迷迷糊糊的时候,身边人忽然问:“有没有告诉他家长?”
卫孟喜心头一笑,看来俩人想一处去了,“告诉了。”
做这个决定,她还是犹豫了很久,一方面是怕李秀珍的阻挠会增加寻人难度,另一方面也担心万一孩子真出意外,自己这非亲非故的没权利处理,总得让监护人知情,不管她管不管,至少她在法律上是有义务的。
当然,跟她预料的一样,当李秀珍听说狗蛋失踪后,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孩子调皮可能跑别的地方躲着玩吧”,就丢开不管了。
再怎么担心,孩子找是得找,但她的生意也得做,满满登登一大锅肉是昨天下午就卤出来的,天气热,要再不卖就得坏了。第二天早上卫孟喜又跟着刘桂花去金水市收煤块的地方问了一圈,人都说没看见这么个孩子,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只能留下刘桂花,自己赶紧回家卖卤肉。
从十点半开始,卖到十二点,就能卖光,把建军叫过来,跟几个孩子一起吃中饭睡午觉,到点了把他们叫起,她才又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刚走到后门严家小饭馆门口,就见一群煤嫂围在一起,指指点点不知道说啥。
“这老太太也真是可怜,咋就遇到这种事呢?”
“是啊,这身上就没一件好衣裳,也不知道是哪个缺了大德的还偷她钱。”
“一百五十块呐,老太太省吃俭用大半年才攒够的路费,唉……”
卫孟喜本来不感兴趣,忙着出门,但怀里的呦呦似乎是个爱凑热闹的,硬蹬着腿的要往跟前凑。
况且,路中间站着的老太太实在是太可怜了,五月天里,穿着一身破烂,那都不叫衣服,乞丐至少还能遮遮羞,老太太的直接都漏到大腿根了。
有心软的煤嫂,就从家里找个破麻袋出来,给她披上,“老太太您快别站着了,这钱丢了就丢了,你要是把自己身子急坏了,不是更麻烦?”
“是啊,本来就是来寻亲的,这亲没寻到,还把自己身子气坏,不值当啊。”
又有煤嫂给端了碗开水出来,劝她别哭了,赶紧润润口。
卫孟喜眨巴眨巴眼,生怕是自己看错——老太太分明没哭啊。
她不仅没哭,还腰背挺直,头颅高昂,除了面上青一块黑一块的,一点也看不出是个落难的老太太。
身边的付红娟把事情大概说了:这老太太是从省城来寻闺女的,她的闺女六七年被弄丢后,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最近街坊告诉她,在金水矿看见一个长得挺像她闺女的人,老人家就带着全部身家找来了。
老人家嘛,也没出过啥远门,她一个人能摸到金水矿来,卫孟喜也很意外,要是陆老太那样的,估计走不到半路就得被人称斤论两的卖了,她不由得多看两眼。
老太太头发虽然乱糟糟的,但只偶尔有两根白发,脸上皱纹虽然深,但面上没有太深的斑块和疤痕,就是一双手,也不像普通村里老人那样的瘦柴,反倒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也很干净好看……估计以前家庭条件是好一些的。
但她现在忙着出门,也不想节外生枝,看了两眼就匆匆走了。今天她没有再沿着昨天的小路,而是直接上金水村找高开泰,以五块钱租下他的拖拉机,让他载着她走大路。
文凤考试去了,桂花嫂也还在外头找人,她肯定不能把小呦呦一个人留在家,只能带出来了。小孩子家家的,难得出趟门,跟被关了两年似的,看啥都兴奋,指着路边的树“啊啊”叫,时不时还叽叽哇哇要跟妈妈分享她的“新发现”。
卫孟喜的眼睛,也在路旁搜寻,但凡是有脚印和滑落痕迹的地方,都让高开泰停车,她要下去亲自看。
这孩子啊,上辈子传说中的去边境贩毒,也不知道是自己学坏的,还是因为走失后,被坏人带坏的?后世不是有类似的新闻嘛,那些天桥底下讨钱的残疾孩子,并不是真的天生残疾,而是被人贩子拐走后不听话,闹腾的,不肯学偷东西的,就被人为的故意给弄残了。
就狗蛋那副样子,绝对是个刺头,坏人就为了以绝后患,也会弄他的。
真是想想就头大,自己这非亲非故的急得要死,李秀珍却半点不着急,一大早就带着张秋芳上市区,听说是赶早集去了。
妈的,这都什么混账东西!
卫孟喜狠狠呸了一口,心想先把孩子找回来,过几天一定要跟她好好掰扯掰扯,知道不是亲生的,你没感情可以理解,但人家爹每个月把工资交给你,你就该履行义务,当养个小猫小狗一样把孩子养大,又能怎样?那么大的孩子能吃多少?要是不想养,那你就把工资还回去,或者不想当后妈,那就离婚!
这么折腾孩子算个啥!
“妈妈,哥哥。”怀里的小呦呦忽然指着左前方。
卫孟喜一看,那里是一片葱绿的灌木,但这里已经进城了,就在城边上,附近走路的村民很多,路上脚印也很多,看不见人,也认不出有没有狗蛋的脚印。
“妈妈,哥哥。”
卫孟喜想起前面几次,小丫头的眼神好像都特别好,说不定又看见什么是她没看见的东西了呢?想着干脆走过去,绕着灌木丛转了一圈,啥也没找到,只看到几泡臭烘烘的大便。
即使是在市区边上,这样随地大小便的人也不少,附近又没公共厕所,路过的行人,开车的司机,甚至坐车的乘客,实在憋不住了都会就地解决。
她捏着鼻子正想转回去,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树干上,好像有个痕迹。
那是一颗槐树,是最近几年才种上的,树干只有她胳膊粗,而在朝阳那一面,分明有几个刚被刻出来的字,流出来的树脂都还是新鲜的。可惜这棵树所在的位置不显眼,字也很小,还是刻在很矮的地方,离地面只有二三十公分,要不是小呦呦闹着要来这边,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仔细一看,那几个字是:张川,东粮站。
字虽然刻得歪歪斜斜,很明显是情急之下的不得已为之,但人物和地点都有了,卫孟喜不信会这么巧,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叫张川的人!
“开泰哥,你知道金水市有几个粮站吗?”
高开泰以为她们是过去上厕所,一直不敢往那个方向看,此时说话也不敢看她们,只是低垂着头:“你们要去粮站吗?市里粮食局我知道在哪儿,但粮站倒是好几个,东西南北就各有一个大粮站,下头各街道又有一个……”
ok,听到说东边有一个,那说不定就是刻字里的“东粮站”了。
卫孟喜虽然很想立马就去,但不想带着呦呦去冒险,还是先去约定好的地方与刘桂花回合,让她先把呦呦带回家,自己再去找公安,看刻字的时间应该就是今天之内刻的,跑快点应该能来得及。
也是赶巧,刚到刘桂花那儿,龙公安和另外两名同志也在那儿,大家找了十几个小时,又累又饿,正在树底下阴凉的地方坐着啃馒头。
这时候的矿区派出所也没有配车,要出门公干也只能靠双脚,最多能一人配一辆自行车,还是二手的。
她把龙公安叫到一边小声的把自己刚才的发现说了,当然没说是闺女闹着去的,而是说带孩子过去上厕所,看见树上的刻字,所以有理由怀疑,他是被人困在金水市东区的粮站里,孩子应该是趁着上厕所的空隙留下的记号。
张川当时确实是情急之下想出的办法,刻字的时候其实也知道,大概是没有人会发现的,就是发现了,谁又知道他张川是谁呢?说不定还以为是熊孩子捣乱,胡乱刻的。
当时他犹豫了001秒,思考要不要多刻几个字,加上父亲的身份,说明自己的遭遇,但一想,那个男人估计不会找他,也就算了。
以前奶奶怕他们对父亲有意见,给他们灌输的都是爸爸的好,爸爸的辛苦,可是,奶奶真的当他们傻吗?虎蛋是真傻,但他不是。
哪一个真正爱孩子的父亲,会把孩子扔老家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他从出生见过爸爸的次数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伯娘家生病的堂哥一直说,虎蛋最乖,以后要去他家给他当弟弟,而他张狗蛋不听话,爸爸也不要他,以后只能出去当野狗讨饭。
他曾经哭着说,他的爸爸才不会不要他,他的爸爸最爱他了……直到去年来了矿区,他心里的幻想彻底被打破。
真正的爸爸,应该是隔壁卫东爸爸那样,能给他们洗衣服,能把他们举高高,不会无缘无故大吼大叫,不会莫名其妙摔锅砸碗,再苦再累回来都会问一声他们吃饭没,作业写完没。
他的爸爸对谁都大方,经常请这个那个领导吃饭,但不会管他们有没有裤子穿,陆叔叔是矿区有名的“抠瓢”,但他会悄悄背着卫阿姨给卫东几个买冰棍儿吃,买气球玩儿。
小呦呦力气小,吹不起气球,他会“呼”的一口,吹出一个比洗脸盆还大的彩色的轻飘飘的球,还会找根线拴上,让呦呦拎着,招摇过市。
他的爸爸随时笑眯眯的,陆叔叔不怎么笑,但他觉着如果能选择的话,他想当陆叔叔的儿子。
反正,这世上也没人会关心他的死活,给谁做儿子,叫谁爸爸,又有什么区别呢?
除了自己那傻乎乎的弟弟会担心他为什么没回家,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已经失踪两天了吧。
他真的想死,死了就能看见妈妈了。但他也有股子气,既然都要死,干嘛不拉几个垫背的,他是这么想,也打算这么做的。
此时的金水市东区粮站仓库里,两个男人正站一起低声的商量着什么。高个儿的回头狠狠瞪了墙角一眼,“老六,你说这孩子到底咋整?”
矮个的胆子小点,“要不咱们找个地方把他打一顿,扔了吧?”
“那他要是把咱们的事说出去咋办?那可是要枪毙的。”
矮个子缩了缩脖子,“狠狠打一顿,他也许就不敢说了呢,或者,咱们先查出他家是哪儿的,弄清楚他家里有几口人,告诉他要是敢往外说一个字,就弄死他全家。”
高个子的似乎是在思考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半天后空气里都是安静的。
狗蛋虽然被罩在麻袋里,但他耳朵竖着,猜测这个沉默的意思,是不是另一个男人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毕竟电影里就是这么演的。
“老大要不还是算……算了吧,咱们把他卖给红姑,红姑那边给找个买家吧,这小子长手长脚,说不定会有人愿意买呢?”
“不行,我看他这面向就是刺头,卖不出去的,搞不好惹一身腥。”
狗蛋每听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这俩坏人是真要弄死他了。说来也是无妄之灾,他前天中午带着一蛇皮袋的煤块,确实是走的小路进城,按照以前的惯例,来的是东区粮站家属区,因为这里待遇好,舍得花钱买煤块的人就多。
他的煤块都是挑最好的来卖,有好几个熟客都知道他是矿上过来的,买的时候不讲价,偶尔还会给他一点小东西,他全省着,要回家给弟弟。那天也是一样的,他卖完煤块,接受了一位老奶奶给的馒头,正准备找个地方蹲着吃,他实在是太饿了。
谁知一个年轻阿姨过来,让他上家里帮忙打扫卫生,只要打扫干净就给他两块钱。
这两块钱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捡半个月的煤块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心说不就是扫地抹桌子嘛,他在家也会干。
但他也不是三岁小孩,要去打扫卫生可以,他得确定这个阿姨是不是骗子和坏人,万一把他骗走了怎么办,奶奶说外面的人可坏了,会把男娃骗回家当儿子养,于是他要求要看阿姨的工作证。
女人虽然很意外,也还是给他看了眼,他迅速记下名字,这才跟着她弯弯拐拐出门,不是上家属楼,而是隔壁的粮站仓库。推开一扇铁门才发现,来打扫的不是别的事,就是一间臭烘烘的屋子,里头好几个盆里,装的不是水,而是屎尿。
女人觉得恶心不愿打扫,就花钱找个小孩来帮忙。
屋里不仅有屎尿,还有很多阿姨的衣服和头发,墙上还抠坏了好几个地方,看着怪怪的。
他虽然也恶心,在家也给大人端过,忍着恶心就干了,还把屋子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正准备上个厕所就回家,谁知道却听到两个男人说话。
其实他当时一心忙着回家,怕弟弟看不见他会担心,哪里有工夫听别人说了啥,但他就是恰巧从那儿经过,听到了“这批货”“三个”之类的话,还不小心发出声音,于是……就被绑了。
高矮俩男人逼问他听到啥,他就是再笨也不可能说实话,一口咬定啥也没听见。
他不承认,男人们怕他没说实话,也就不打算放他走,继续关着呗。
在那间臭烘烘的屋子里,他被关了两天,他们怕他饿死,还送过几个馒头过来,他一开始不敢吃,怕下毒,后来实在是饿得很了,就一口气全吃光了。
俩男人看他傻乎乎的只知道吃,又说“没听见就算了”,怕他身上带两块钱不安全,热心的说可以开大货车送他回家。
一开始他还有点感谢他们的,毕竟八岁的男孩嘛,又是关又是饿的,担惊受怕,现在忽然听说能回家了,高兴得都快蹦起来,更何况还有车子坐。可坐了一会儿,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在大人眼里,两块钱可不是很多钱,他观察过隔壁的卫阿姨每天要收很多个两块,压根不会觉着两块多,光他们跑这一趟的路费恐怕就不止两块了。
说不定这俩人送他回家,其实是想连家里人一起绑了……想到憨憨的弟弟,他惊醒,忙说自己肚子痛要上厕所,还真憋出几个大臭屁来,臭得俩人踢他屁股,踹他赶紧下车。
当然,是有人看着的,他也就是趁男人嫌臭走远几步的工夫,掏出随身带的小刀,刻字。
事实证明,所谓的送他回家其实就是骗人的,他不说具体住哪儿,父母叫啥名字,他们大货车带着他到金水矿兜了一圈,又给返回仓库了。
现在,他听着这俩人的商量,心里就涌出一股害怕和冲动,害怕的是自己就要死了,弟弟怎么办,以后没人照顾他了。
越是想到这种可能,他就觉得自己不能白死,必须拉两个垫背的。
他在麻袋里轻轻动了动,幸好手没被捆起来,他掏出怀里的小刀,紧紧的捏在手里。
“别乱动,不然打死你!”男人过来踢了一脚麻袋。
“叔叔我热,能不能把麻袋打开,让我透口气?求求你了叔叔,这真的太热了。”
男人没动,他干脆又说:“叔叔我肚子疼,你把麻袋打开,我想拉屎,快拉裤裤子里了……”再配上几个响屁,倒是很像。
他发现,这几个人很懒,又很嫌脏,那他就只能试一试了。
果然,男人又踢了一脚,嘴里骂着“懒驴上磨屎尿多”,手却很快解开了麻袋。
他握紧小刀,正要从麻袋里一窜而出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好好的铁门忽然“嘭”一声巨响,被踹开了……明亮的太阳照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眼睛睁不开,耳朵却异常灵敏,有人喊:“公安,不许动!”
有人想跑,被抓住,连胳膊被扭到身后的“卡擦”声,也是那么清晰。
下一秒,身旁的男人被人从背后一把按地上,“卡塔”一声,他手上多了两个银手镯。
一个熟悉的阿姨跑进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阿姨身上一股熟悉的,馋得他和弟弟流口水的香味,那是卤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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