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菜谱究竟是在哪里,  卫孟喜还不确定。她一开始怀疑是谢鼎拿走了,但她在谢家那十年,每天打扫卫生擦擦洗洗,  哪儿有条缝她都知道,  就是没发现那本书。

    谢鼎是贪下了卫家不少东西,但除了那副字,其余的都是有卫家印记的古玩,碗碟之类的,他要出手也出不去,  因为卫家已经没落了,卫家的东西已经没有市场号召力了。

    是他藏得太深,十年都未曾露出来,  还是直接就不在他手里?因为没有证据表明东西在他手里,  卫孟喜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只知道那东西对卫家人的重要性,  但不知道在外面懂行的人眼里同样奉若瑰宝,卫孟喜一直不敢表露出来,就是怕惹急了他,他不知道菜谱的价值,干脆烧了撕了,那她就真是对不住卫家先祖了。

    就是心里再着急,  她也只能徐徐图之。

    ***

    李秀珍就这么灰溜溜的被打发走了,心里那股火气憋着实在难受。

    出门的时候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心里直骂晦气。

    但对于她提进门的卤肉,  闺女小秋芳是十分喜欢的。这年头哪有不爱吃肉的孩子呢?还是卫阿姨做的那么香的,  能直接吃的卤肉?

    李秀珍方一进门,小秋芳就自动接过卤肉,自己拿上炕,  盘腿吃起来。还热乎着呢,有点点偏辣,她吃了几口就口干舌燥,指使虎蛋帮她倒水。

    虎蛋的心早被那卤肉勾走了,她说往东绝不会往西。

    妹妹小不懂事儿,李秀珍这当妈的也不说让她给哥哥吃点,就由着她一个人吃独食。

    李秀珍想起肉的来源,心里更来气,给虎蛋屁股上踢了一脚,“杵着干啥,没事干不知道出去把地扫了吗?”

    虎蛋又是端茶又是递水的殷勤了半天,眼巴巴等了半天,居然一块肉也没吃上,心里委屈巴巴的,想要去找哥哥,又怕哥哥骂他没骨气,再待这儿肯定还要被打,只能摸摸屁股,一瘸一拐的出去。

    但地他是不想扫的,因为他从起床到现在已经扫八遍了,再扫这平整的地面都要扫出坑了。

    想着,他只能悄咪咪开门,溜了出去。

    他好饿呀,好想吃肉呀,最好是妹妹吃那种黄红色的,香喷喷的卤肉,他可是很能吃辣椒的哦!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叫“张虎蛋”,他抬头一看,发现是隔壁卫阿姨家的小卫红,“卫红妹妹。”

    卫红正双手插兜,嘴里不知道在吃啥,双颊胀鼓鼓的,说话也有点含糊不清,“你干啥去?”

    虽然虎蛋是比她大,妈妈说要叫哥哥,可她才不愿叫呢,就张虎蛋这样的,打又打不过她,吵也吵不过她,凭啥向他低头叫哥,不让他叫她姐,那都是她卫红懂礼貌。

    他张虎蛋也是有自尊心的,小手一背,小脚在地上漫不经心的画着,“刚吃饱饭出来玩儿。”

    卫红有点遗憾,“你刚吃饱啊,那算了。”

    虎蛋小脸一红,“嗯,也,也没很饱。”

    卫红这才笑嘻嘻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炒黄豆,“给。”

    金黄色的,圆溜溜的,用清油和盐巴辣椒一起炒的黄豆,看着就香!虎蛋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但还不忘维持形象:“太多了,我吃饱了,吃不完,你给我三颗……哦不,十颗就行了。”

    卫红正愁没人跟她玩儿呢,家里其他孩子都各有各的兴趣,她玩了一会儿觉着幼稚,正好可以教这个笨蛋哥哥数数。

    于是,两小只就蹲在雪地里数豆豆,你一颗我一颗,你一颗我一颗,数完十颗,比赛谁先吃完,先吃完的再奖励三颗,反正她兜里多的是,能把张虎蛋吃到撑!

    卫孟喜正要出门,听见他们说话,心思就跑得有点远,虎蛋跟卫红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比其他人都好起来,难道上辈子的趋势是阻止不了的吗?

    “我妈妈批评大姐和我,我不开心。”

    “咋不开心呢?”你都有那么那么多卤肉和炒豆豆吃啦,虎蛋在心里补充一句,他要也能这样,他绝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卫红叹口气,“妈妈都不夸我,就会骂我。”

    “谁家的妈妈都这样。”虎蛋说了句很有哲理的话。

    “我不敢说,大姐不让我热饭,是我要热的,我做了错事,大姐跟我一起被骂。”她心里很愧疚,但又不敢跟妈妈说实话,她怕会被骂得更惨。

    明明是想帮妈妈分忧,想让妈妈不要那么累,可妈妈只看到危险,没看到她对妈妈的爱。要是不懂事的孩子,当场就哭了,但她愣是忍了这么多天。

    卫孟喜心头一酸,她最近太忙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天她都快忘了,没想到孩子还被困扰着。

    她也感动孩子的懂事,但那一瞬间,她真的只能想到孩子因为热饭这件事可能面临的危险,这种担忧和愤怒掩盖了她的感动。

    可站在孩子的角度看,她们又做错了什么呢?爱妈妈,帮妈妈也是错吗?她们还不到五岁,不知道危险难道也是原罪吗?

    一旦带入孩子的立场,卫孟喜心头就窒息,她这半年到底在做什么?!看似每天忙忙碌碌,可孩子还是逐渐走进上辈子设定好的老路。

    她不由得又想起上辈子,是不是也这样?她觉着是件小事,说一顿就过去了,但她不知道这件“小事”却在孩子心里存了很久……她没时间开导,他们就一直存着,存到很多年后,次数存得多了,于是亲子关系也疏远了。

    她一直在反省,可过段时间她总是又能多发现一个漏洞,好像一直在发现错误,一直在改正,却还是在错。

    一开始,她承认确实是穷,是忙着逃离菜花沟,是忙着填饱肚子,可现在呢?他们已经脱离陆家掌控,她已经三天就能挣到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她还缺这口吃的吗?还缺几件穿的吗?

    卫孟喜愧疚极了,她不得不承认,她只是沉迷在这种赚钱的快感中,只是深陷“再努力一点能挣更多”的循环中。

    她知道未来走势,所以想要尽快积累够第一桶金,想要做大做强,这跟上辈子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

    钱永远不会有挣够的一天,孩子的童年却只有这几年。

    卫孟喜深吸一口气,装作刚出门的样子,“咦,卫红跟虎蛋怎么在外面,太冷了,赶紧进屋暖和暖和。”

    卫红都快吓死了,她总觉着无所不能的妈妈一定是听见她说的“坏话”了。

    女孩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看着妈妈,然而卫孟喜却仿佛没看见一般,“都进来吧,今天妈妈不去拿货了,你们想吃啥?”

    “哇哦!真的吗?”

    “妈妈你真的会在家吗?”

    孩子们,永远希望妈妈不要上班,就在家里陪他们就好了。以前卫孟喜肯定会嗔怪几句,说他们不懂妈妈的辛苦,不知道家里的困难,可今天她居然一反常态,“对,今天是礼拜天嘛,你们放假了,妈妈也要放假。”

    孩子们的欢呼雀跃,响彻窝棚区。

    孩子嘛,就喜欢奶香软糯的东西,她用机缘巧合买到的木薯粉,搓了一碗“珍珠”,冰糖炒色,加上剩的牛奶和茶叶,煮了一锅珍珠奶茶。

    外头天寒地冻,小屋的炕被烧得暖融融的,再喝上香甜甜的“奶茶”,孩子们觉着,要是每个星期都只有一天,每天都是星期天就好啦!

    “今天呢,妈妈要跟卫雪卫红道歉,上次你们热饭的事妈妈很高兴,知道你们爱妈妈,想要帮助妈妈,但妈妈当时一想到你们会受伤,就太着急了,批评了你们……对不起。”

    两个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原来妈妈一直没忘记,太好啦!

    卫雪很大方的说:“我原谅妈妈哦。”

    卫孟喜控制住想要看向卫红的眼睛,不能给她压力,像逼着她必须原谅她一样,孩子之所以像老鼠怕猫一样的怕她,不就是因为她一直表现出来的强势和压迫感吗?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卫红的勇气。只见她抬头,对着卫雪说:“大姐对不起,我也跟你道歉,是我拉你一起帮忙的。”

    妈妈的道歉给了她说出真相的勇气,“妈妈,那天是我想帮你,大姐劝我不要碰火炉子的,她有好好听你的话哦,是我不好……”巴拉巴拉,终于把那天的事说出来了。

    “好,卫雪卫红都很棒,做错事不可怕,只要能及时承认错误并改正就好啦。以后妈妈要是做错事,你们一定要说,妈妈觉得你们说得有道理的话,也会承认错误,向你们道歉哦。”

    就连卫东和根宝,趁着气氛好,也“不打自招”,承认了最近干的“坏事”,譬如偷偷用雪球打了谁,橡皮没借给谁,又嘲笑了谁尿裤子之类的。

    卫孟喜没有像以前那样带着忙碌了一天的烦躁打断他们,更没有忙着洗下水,而是跟他们挤在炕上,全程认真的听完了他们的话。

    而就是这样,她忽然发现,卫东并不像她看见的那样,整天只知道咋咋呼呼吃吃喝喝,她一直觉着卫东是个有勇无谋的小莽夫,也一直没对他“成才”抱多大希望,只觉着不要像上辈子一样阴翳偏执就是最大的幸运。

    可事实是,他力大无穷,他总是帮老师干活,擦黑板,提水,扫地,前头家属区的孩子要是欺负人,他也会勇敢的站出去,不让窝棚区的孩子受委屈……他最小,却干着老大哥的活儿。

    至于根宝,则是班里最聪明的小朋友,玩游戏的时候他总是能第一个猜出手绢会丟在谁身后,赛跑的时候还会玩“田忌赛马”。

    于是,从今天开始,孩子们发现,每晚写作业妈妈都陪着他们,盯着他们了。虽然两趟放学回家妈妈都不在,但那是她生意最忙的时候,肯定没时间陪的啦。

    尤其性子急躁的卫红卫东,卫孟喜为了磨他们性子,做饭的时候故意学他们,三下五除二炒个不耐烦,“我炒完了!”

    半熟的苦瓜是吃不死人,但,“好吃吗?”

    他俩苦着脸,“不好吃。”

    “你们写字就跟我炒菜一样,图快,做出来的就不是好东西。”

    ***

    刘香本以为按这趋势,她的拿货量会越来越多,谁知一个雪夜之后,卫孟喜又恢复到了刚开始的量,而且,拿的品种还变少了,只拿猪头和肥肠,其它的一律不碰。

    品种单一的好处就是,只需要分两锅卤,清洗效率大大提高,看着明明有能力挣却不得不从指缝漏出去的钱,卫孟喜心态也挺好,一嘴吃不吃大胖子,慢慢来吧。

    腊月二十六,打算明天最后卖一天就正式歇市了。虽然知道年关的生意会更好,但还是那句话,钱没有能赚够的一天,辛苦一年就想舒舒服服过个年,把家里所有能卖的卖光,又给李茉莉家、张雪梅家和刘桂花家各送了几斤卤牛肉,年前卤肉锅就不打算再开了。

    虽然陆广全来电话了,说过年回不来,但她和孩子不能因为缺个人就不过年啊。

    该采买的年货其实已经陆陆续续买很多了,主要就是吃的,三十儿的年夜饭,初一到初五的伙食,以及崽崽们的零食,过年串门的瓜子糖果……窝棚本来就小,这么多东西塞进去,人都快没下脚的地方了。

    趁着孩子们出去玩儿,卫孟喜就坐炕上加班加点做衣服。

    过年怎么能少了新衣服呢?卫东根宝的是一套壮了棉花的小绿军装,长得快,刚来矿上买的衣服已经不够穿了。

    卫红卫雪的则是一人一件花棉袄,配上一条天蓝色的棉裤,还有一双小羊皮靴子,到时候扎俩小辫儿,不知道得多漂亮!

    小呦呦的嘛,她打算尺寸放大一点儿,能多穿两年,反正这孩子讲究,不会像哥哥姐姐动不动就趴地上,吃饭也很注意,不会把汤汤水水弄洒。

    当然,卫孟喜也不打算委屈自己,来不及自个儿做了,她明天卖完最后一点卤肉,下午还上省城一趟,她要给自己买一件呢子大衣!

    目前手里已经攒下一千块钱了,对于一个窝棚区的小家庭来说无疑是巨款,更何况卫孟喜他们几个月前还身无分文在陆家做老黄牛呢!

    短短几个月时间,获得自由,还有了自己的小房子,熟练掌握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还攒下一笔小小的巨款……这就是成就感。

    她每天早出晚归的干,不就是为了拿到钱过上好日子吗?现在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的心也热乎乎的。

    这样的惊喜本来是想跟陆广全分享一下的,但每次打电话身边都有外人在,财不露白她还是别说了吧。

    倒是他给矿上申请,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让她快去取出来,好好过个年。

    他以为,他不在,她跟娃就连年也过不上了吗?

    他远在千里之外,听说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八九个小时都在井下,工作比在金水矿还累,还没一分加班工资,能想到这茬已经很不错了。

    半路夫妻嘛,他别防着她,她也会跟他携手,做一名合格的战友。

    预留够应急使用资金和一个礼拜的进货款,以及接下来过年的钱,卫孟喜现在能自由支配的钱是整整七百块。

    这要是存银行,利息倒是没多少,放手里吧,暂时也用不上,她又想到了心里的白月光——自动洗衣机。

    腊月二十七,卖完最后一锅卤肉时间还早,卫孟喜叫上文凤和桂花嫂,带一串娃上省城,孩子们提前两天就知道了,那心里美得,就跟要去的不是省城,而是太空!

    “妈妈咱们骑自行车吗?”卫东跃跃欲试,想要抢夺龙头掌控权。

    根宝也是双眼冒光,能骑车耶,那太好啦!虽然他担心车子太小坐不下这么多人,但他会尽量缩着身子不占用位置哒,还可以把妹妹塞他怀里,他一定好好抱着。

    卫孟喜怀疑卫东没长脑子,“你看车子只有这么大,光咱们家就有六口人,还有文凤阿姨她们怎么办呢?”

    卫东挠挠头,身上穿着鼓囊囊的棉衣,像只小憨熊:“那为啥不多买一辆自行车呢?”

    算了算了,再憨也是自个儿生的,卫孟喜说服自己别把他扔出去,“别废话,赶紧走。”

    爬过后山,来到金水村村口,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是进城赶集买年货的。各个冷得直跺脚,来得早的,眉毛已经白了。

    卫孟喜怀里兜着呦呦,手里牵着卫雪卫红,俩男孩则由文凤帮她牵着。生怕跑丢,几个娃腰上都拴了绳子,就跟一群进城讨饭的小叫花子似的。

    “早知道就不带娃了,这么冷的天,遭罪。”刘桂花摸了摸儿子冻得通红的耳朵,平时自个儿拧倒是不心疼,现在可心疼坏了。

    “不!我要上省城!”建军急了,说他们班谁谁谁都去过了,就他还没去过。

    “你老娘我也才去过两次,你急啥。”

    对卫孟喜来说,那里就是她采备货源的地方,但对孩子们来说,那可是心心念念的大城市。

    正说着,班车来了,所有人一拥而上,农村老头老太,不像年轻人有排队的意识,提着竹篮挑着担子就扒着门框往上挤。

    可车上本来就很多人都站着了,村口这一批只挤上三分之一,司机就说不能上了,结果想关门连门也关不上,老头老太太们卡在门那儿,谁也不愿下来。

    这不就是后世挤公交车的名场面嘛,卫孟喜心说,这要是能有辆私家车该多好。

    以前觉着车子只是代步工具,可有可无,那是因为公共交通足够发达,没有私家车也能通过别的交通工具到达目的地,现在可没那条件。

    正想着是等下一班还是先回家,忽然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着过来,车头上还挂了好几根熟悉的彩带。她忙招手,“开泰哥,等一下!”

    这台手摇式拖拉机以前是金水生产大队的公共财产,去年下半年实行包产到户后,被一个很有头脑的年轻人直接买下来,变成了私人所有。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金水村村长高三羊的小儿子高开泰。他买下拖拉机后就干起了进城卖菜的活儿,每天早早的把自家种的时令蔬菜拉到省城的自由市场去卖,经常跟卫孟喜是同步出门,同步回家。

    遇到的次数多了,也就慢慢熟了起来,有时候看她后座驮的东西太多,还会主动让她放车兜里去,他帮忙送到窝棚区。

    当然,卫孟喜也不白占他便宜,每次都会给他五角钱,就当车费了。

    此时高开泰的车兜里没拉着菜,而是一个女人俩孩子。“小卫你要上哪儿?”

    “我们上省城叔叔!”卫东眼睛亮得不像话,省城两个字就像会发光一样。

    “那正好,我们也去省城,上来吧。”他们是熟人,其他没挤上车的也是一个村里的,“大家都上来吧,挤一挤,这么冷的天也不容易。”

    小伙子是真会做人,卫孟喜先把孩子递上去,高开泰媳妇儿帮忙接着,还把有座位的地方让给他们。

    她可听说了,自己男人这几次进城都顺道帮一个小煤嫂拉货,反正回来车厢空着也是空着,每次还能额外多挣一块五毛的,谁不高兴呢?

    男人进城卖一次菜也只能赚几块,光拉点下水就能赚五毛,这钱就跟白捡的一样!

    “哎呀你就是小卫吧,我听娃他爸说了,你一个女同志天天进城,胆子可真大。”

    卫孟喜没想到她会这么热情,也笑着聊了几句,经过上次李秀珍要秘方的事后,她现在对打听她生意的人都很敏感,聊天可以,但不想聊那个。

    妇女同志之间,能最快缩短距离的共同话题就是孩子。正巧几个孩子年纪相仿,一见面就玩到一起,廖美娟的话更是多到停不下来。

    他们家是两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大的那个就跟男孩一样,兜里装的全是彩色玻璃珠,这位隐形小富婆和捣蛋鬼卫东那简直是相见恨晚,叽叽喳喳。

    三岁的妹妹就文静多了,她一直偷偷打量躲在妈妈怀里的小呦呦,发现妹妹的衣服真漂亮啊,头绳也漂亮,就连小袜子都是漂亮的。

    于是,她就拱着拱着,拱到廖美娟怀里,闹着也要穿那样的漂亮衣服。

    廖美娟被孩子缠住,卫孟喜终于能松口气,要再聊下去,嗓子都哑了。车上太吵了,说话都是用“吼”才能听见,她也很累的好吗?

    但有人聊天时间就过得特别快,好像半小时不用就到班车站了。卫孟喜刘桂花和文凤,拖着还没坐够的一串葫芦娃,直奔百货商场。

    刘桂花今年的小旅馆生意还不错,手头也宽裕,更重要的是婆婆回老家去,她心头舒坦,也想给自己买件像样的衣服。

    可这年头的百货商场卖货员,那可是顶傲气的人群,是正式工作,工资高,还不用管销量,穿的也体面。

    “哎哟算了算了,咱们还是自个儿扯布回去做吧。”这是刘桂花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走进百货商店,没想到里头售货员的眼睛是长头顶上的。

    她只是看了看,都没碰呢,人就翻着白眼警告她不许摸。

    里头其实也没卫孟喜能看上的,看多了“幻象”,她的审美跟上辈子已经不一样了,灰白黑蓝这种工农色她觉着过于寡淡,毕竟俩人都还年轻,二三十岁的女性,还是穿鲜亮点好看。

    “走,咱上自由市场看看。”

    书城市最大的自由市场在南边,从百货商场过去挺远,孩子腿短也走不了太远,卫孟喜干脆招了辆人力三轮车,大大小小九个人挤得满满登登。最主要还是这年头机动车少,连红绿灯都没有,也不存在闯红灯啥的安全隐患。

    自由市场就是个体户的天堂,这里汇集着天南海北来的倒爷,随之带来的是全国各地的货物,衣食住行但凡是生活中能用到的,这里都能买到。

    刘桂花嘴巴张了张,“这里打办和治安队都不管的吗?”就是小小的金水矿,治安队也会时不时去转悠,卖点小吃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但要敢卖走私品,像啥手表收音机的,肯定得抓起来。

    卫孟喜以前自己一个人也来过,那时候虽然也有卖走私货的,但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估计是快过年了,上头也睁只眼闭只眼吧。”

    毕竟,老百姓想要过好日子这是民心所向,改革开放就是大势所趋,石兰省虽然落后,但书城市因为矿产重工发展得好,经济在全国都是名列前茅的。

    可惜这种优势保持不了几年,等南方建起特区以后,几座大型城市逐渐形成东南西北各占一隅的格局,书城也会因为自然资源的衰竭成为普通二线城市。

    “女同志要买过年的新衣服吗?过来看一看,我这儿是正宗羊城货,全市买不着第二家的。”

    “羊城货”彻底激起了卫孟喜的兴趣,这时候最靠近港城的地方还不是深市,是羊城。

    别的小摊还在卖红绿军装工人装,这个小摊确实独树一帜——清一色的喇叭裤。

    矿上偶尔会有女同志穿喇叭裤,但十分罕见,刘桂花还真没见过,“这裤脚像个大拖把,买去拖地的啊?”

    摊主笑,“这叫喇叭裤你懂不懂?”

    刘桂花见男人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像百货商场的眼高于顶,胆子也大起来,悄悄摸了一把紧实的上半部分,咋舌道:“这么紧,屁股墩儿得勒成两半了吧?就是大腿根也要勒开花。”

    摊主彻底气笑了,“开不开花你自个儿买一条不就知道了。”

    当然,摊主的目标就不是她,而是她身旁那高挑的女同志,“妹子要不来一条?你个子高,穿这个绝对好看,不好看你来退钱,真的。”

    卫孟喜也有点心动,她现在的裤子都是松垮垮的解放裤,不系裤腰带都不敢出门,一系裤腰带吧,衣服一撩,活脱脱像个老太太。“怎么卖的?”

    “十二块五一条,错过了这儿你再找不着这么便宜的啦。”

    刘桂花被吓得跳脚,“抢人啊!”普通工人一个月也就够买三条裤子的,谁傻了吧唧才买。

    可卫孟喜就是傻了吧唧,一口气买了两条。“小卫,你别是让他骗了吧……”

    “怕啥,他不是说了不好看包退嘛,嫂子你和文凤也一人来一条。”

    不好看还能退,这种话刘桂花是不信的,她总觉着倒爷在坑她,“我才不要呢,穿出去没脸见人。”别的不说,单那紧绷的屁股墩,她看着就脸红。

    文凤却是有点心动的,她就是迷信卫孟喜,“那……那我也来一条吧。”

    卫孟喜打量了文凤的身材,她个子只有一米六,身形也很瘦削单薄,就让老板给找了条最小号的。

    小姑娘现在是拿工资的人,卫姐有时候也会给她加工资,她目前手里已经攒下四五十块钱了,不用嫂子破费她自己就能买。

    刘桂花虽然不赞成,但肯定不会让自己小姑子掏钱,一年到头买两件新衣服给她,也是自己做嫂子的心意。她直接甩过去两张大团结,恶狠狠地对摊主说:“我可记住你了,不好看我明儿就来找你退钱。”

    摊主笑得见牙不见眼,知道跟她这种老顽固没啥好说的,反正俩年轻的喜欢就行,别人愿不愿退还另说呢。

    他不仅不用退钱,还又朝刘桂花推销了衬衣:“她俩都买了,大姐你就不想也买一件?才八块钱,我这款衬衣在羊城可是出了名的,港城大明星都穿呢!”

    那是一件红白竖条纹的衬衣,不仅布料摸着舒服,就是颜色款式也十分新颖,她有点心动。

    “嫂子你穿这个肯定好看,竖条纹显瘦。”

    刘桂花最介意的就是自己肚子上那一圈赘肉,四肢是很细,但生了孩子没恢复好,一圈肉软趴趴的,坐下去就像一台台阶梯一样。

    “现在天冷,都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穿上,你便宜点吧,六块。”

    摊主笑不出来了,这漂亮女同志可真会砍价啊,刚才的喇叭裤被她砍了一块,现在更狠,直接一刀下去就是两块。

    “我卖别人都是八块五,要不是看你们喜欢我也不会只喊八块。”

    刘桂花也看出来,摊主狡猾着呢,更不愿爽快给钱了。

    建军嫌他妈墨迹,和卫东根宝挤挤眼睛,不远处有正在卖油条的,家里吃得再饱,也不妨碍他们还是想吃外头的。

    正要开溜,卫孟喜一手揪住一个衣领,“不许乱跑。”

    终于,砍下来五毛钱,几个女人喜滋滋的往前走,一看款式和颜色,还是刚才买那家的新颖。卫孟喜就把摊主样貌记下来,改天跟他打好关系,问问他进货的事儿。

    卖下水是能挣钱,可太辛苦了,整个人泡在那味儿里,她怀疑自己鼻子以后都得出问题。就连小呦呦,也被小秋芳嫌弃“满身猪屎味儿”,其他四个大的在学校肯定也免不了。

    扪心自问,卫孟喜真的够卫生,够勤快了,可家里总有下水,这锅刚卤出来味道还没散去,明天的新货又买回来了,她就是一天打扫十遍,气味依然散不掉。

    跟这些倒爷比,能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就把钱挣到,谁会愿意选又脏又累的活呢?

    根据她的记忆,这个年头最赚钱的就是服装和吃食。

    卫孟喜上辈子的审美眼光是不太行,但那是由于时代和条件局限,后来在“幻象”里也看过很多电影电视剧小说杂志啥的,别的不敢说,但看一件衣服好不好看,会不会好卖,她是有自信的。

    一面想以后的路,一面又给几个崽买一身新衣服,都是线衣线裤和袜子,这种一年四季都能穿。孩子长得快,鞋袜就磨损得快,又给他们一人买双胶鞋。

    更别说还有花生瓜子糖果,这里就连外国的巧克力都能买到,她倒是不爱吃,但可以给孩子们尝尝。

    看见卖冰糖葫芦的,卫孟喜很多年没吃过了,数数九个人,干脆买十串儿,剩下一串给建军他哥带回去。

    红彤彤的山楂上裹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糖汁儿,吃进嘴里又酸又甜,卫孟喜吃完恨不得再来一串。

    “小卫你这……也太能花了吧。”她买件衬衣还要左思右想磨破嘴皮子,小卫一路喜欢啥就买,吃的压根就不讲价。

    他们家只有俩孩子,买衣服鞋子只用一份,老大穿完传给老二就行,小卫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必须买四份,就连呦呦那么一丢丢的小人儿,也必须单独买份新的……实在是败家。

    “一年只过一次春节,就让他们高兴一下。”卫孟喜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赚到钱了,好朋友说话更要考虑对方的感受。

    从街头逛到街尾,孩子们也从一开始的兴奋到慢慢疲倦,卫孟喜准备就在附近搭三轮,一直在她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呦呦忽然睁开眼睛,指着不远处叫“妈妈”。

    卫孟喜看过去,那是一片小树林,莫非是想上厕所?这孩子不像别的娃,从不在外头上厕所,就是撒泡尿她也害羞。

    “嫂子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带孩子过去把个尿。”

    “我也去!”

    “阿姨我也要尿!”

    “妈妈我想拉屎。”

    卫孟喜看着一群上厕所都想一起的孩子,真的是欲哭无泪。她无法想象幼儿园老师是怎么受得了的,“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

    来到小树林边上,男女分开,各解各的,建军还学着卫东根宝全程闭眼的,就生怕不小心看到女生上厕所,那得多丢人呐!

    可小呦呦到了这边又不解了,只一个劲指着树林叫妈妈。卫孟喜以为她嫌这儿还有人,于是又往里走了几步,谁知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立马警觉起来,把孩子抱怀里,转身就想走。

    “等一下。”树林里有人追出来,是个头发胡子长长的男人,一身单衣冷得直哆嗦。

    卫孟喜心说不远处就是自由市场,自己在这边喊救命那边应该能听到,也就不怎么怕了,再不济文凤和桂花嫂还在外面呢。

    卫东根宝拦妈妈身前,“你别过来,我拳头可是很硬的!”

    “对!”

    “你们别怕,我不是坏人,能不能跟你们商量个事?”男人嗓音沙哑,指了指建军手里握着的冰糖葫芦。

    “你不会是想吃糖葫芦吧?那可不行,我给我哥留的。”建军一路都不知道馋了多少次,愣是一口没动。

    “我跟你们买,怎么样?”

    卫孟喜狐疑,既然有钱,那边就是卖东西的地方,他为什么不自己过去买?

    结果男人挠了挠头,头皮屑都快有雪花那么大了,卫孟喜屏住呼吸,往后退了两步。

    “我暂时没钱,但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用东西跟你们交换。”

    几个孩子立马被勾起兴趣,“啥东西?”

    男人从身后的大口袋里摸出一盒磁带,“这个可以吗?”

    可惜这群小豆丁连见都没见过,一看是个塑料盒子,里头还黑漆漆的两团,顿时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那一看就不好吃,我们不要。”

    卫孟喜:“……”现在一盒磁带,即使是盗版的,也得好几块钱吧,要是录的全是流行歌曲的话,至少能卖七八块,抢手的十块都有可能!

    男人没想到,遇到一群啥也不懂的小土狗,干脆转向卫孟喜:“同志你要不喜欢磁带的话,我还有别的东西,你只要能给我钱……额,或者给我买点吃的也行,我拿东西跟你换。”

    看来,这是个被钱难倒的“英雄汉”,要真是心怀歹念的,直接能把卫孟喜洗劫一空,他却还能有理有据的商量,卫孟喜也没一开始那么反感了。

    但也仅限于“不反感”,想圣母心发作把自己兜里的钱白白送给他,那不可能,她的钱挣得有多辛苦只有自己知道。

    “那你说说看,你都有些什么东西。”

    男人指指身后的蛇皮袋,“磁带丝巾尼龙袜剃须刀随你挑。”

    卫孟喜眉头都没动,这些东西对刚脱离温饱线的他们来说,没啥用。

    男人很会察言观色,“那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这书城市还真没什么东西是他弄不来的,他去过的地方,比别人两辈子去过的都多,别说羊城,他连港城都去过。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的。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穷得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连一串糖葫芦都要跟小孩换的落魄男人罢了。

    卫孟喜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个男人虽然胡子拉碴,看着又脏又落魄,但他脚下是一双皮鞋,衣服原本也是一身很讲究的西装……这幅打扮在书城可不常见。

    “我妈妈想要洗衣机!”卫红是嘴巴最快的。

    “洗衣机?”男人顿了顿,“那可不便宜。”

    他原本只是想用手里的货换点吃的,最好是能给家里孩子换点零食,回去也能有个交代,小件儿货亏了也就亏了。

    见他没一口拒绝,卫孟喜忽然心头一动:或许他真能弄到一台洗衣机呢?

    一想到洗衣机能省多少事儿,能省多少时间,她的心就控制不住的激动:“全自动,双杠的,不要外汇券,大概多少钱?”

    “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头。

    刘桂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吓得舌头差点没缩回去,“两百块?快赶上一辆自行车了!”

    孩子们一听也纷纷表示:太贵了太贵了,比一百串糖葫芦还贵。

    男人傻眼:这群乡巴佬是不是对单位有什么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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