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要买洗衣机, 卫孟喜接下来几天上省城就特别留意,友谊商店也专门去过几次,东门子双杠的要七百块,比她所有家当还值钱。
自动洗衣机是六十年代才开始在发达国家流行起来的,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制造的洗衣机确实很不错。
卫孟喜倒不是迷信进口, 而是她实在没有别的选择。目前国产的倒是有, 但是手摇式的,她买洗衣机的初衷就是节省时间成本和精力成本,她要有那时间,也不会舍得花这么多钱不是?
然而, 她现在又回到了手里只剩八十块的时候, 看来, 赚钱才是第一要务,还是继续手洗几个月吧。
正想着, 小呦呦哒哒哒跑进来, “妈妈, 哥哥!”小手指着隔壁。
卫孟喜抬头一看, 原来是墙那边张家那俩刚从老家接来的孩子。
张毅跟前头老婆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八岁,估计是像前妻多些,已经有严老三家儿子那么高了, 看起来长手长脚,大眼睛长眉毛,鼻子高挺,一看就是突破他爸基因天花板的长相。
小的今年六岁,跟建军同岁,但因为长期严重的营养不良, 看起来细细弱弱,还蔫蔫的……但蔫是蔫,还有点莫名的熟悉。
她以为是老二像张毅,所以眼熟。
这兄弟俩自打出生就跟妈妈住在老家村子里,后来妈妈病死后由奶奶带大,前不久老太太写信来说是年纪大了带不动了,问张毅这俩儿子他还要不要,不要的话就过继给他大哥家,以后都甭想有人给他养老。
这当然是老太太无可奈何之下的气话,她跟后媳妇李秀珍处不来,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就一山难容二虎,才逼得李秀珍不得不来矿区投奔丈夫的。
对于前妻生的兄弟俩,李秀珍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养,又吵又闹,还上手打了好几架,可张毅估计是觉着自己年纪大了,以后再生儿子的概率极小,纠结两个多月还是接来了。
寒暑假不回去接,偏要拖到学上了半个学期,矿区的学校进不去,只能等春季学期开学一起上了,所以现在兄弟俩就跟小无业游民似的。
现在,正眼巴巴骑墙头上,看她们呢。
准确来说,是看她们锅里。今儿不用进城买菜,又是星期天,卫孟喜难得在家做个早饭。面是昨晚和好的,临时剁了大葱猪肉的馅儿,根花不喜欢吃姜末,她就捣出一点点姜汁调馅儿,做成一个个手巴掌大的馅儿饼。
此时,馅饼在油锅里“滋滋滋”的响,伴随着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儿,那馅饼已经煎成了金黄色,兄弟俩可不正在流口水嘛?
卫东几个现在还学会赖床了,醒了也不起,要在床上打仗闹半天,闻见香味战争立马结束,“妈妈咱们今天吃啥呢?”
他穿着套白色的线衣线裤,刚从被窝里钻出来,仿佛身上都冒着白气,一看见墙头上的不速之客,立马警觉起来,大声问:“你俩干啥呢?”
卫孟喜一愣,这孩子平时没这么凶啊,咋跟个护食的狼崽子似的。
莫非是怕他们过来吃馅饼?
可看样子这俩娃只是馋,并没有开口讨要。
“撒尿去,不许冲外头,自个儿刷牙洗脸,不许躲懒。”窝棚区离公共厕所远,家里备上一把尿壶,早晚孩子就不用出去吹冷风上厕所了。当然,像别人家那样直接尿在自家院里,她会揍人的。
转头对上兄弟俩滴溜溜的目光,卫孟喜笑着问他们名字,大的说他叫狗蛋,弟弟叫虎蛋,估计是根据属相起的。
卫孟喜心说,这俩娃倒是很能忍,都馋成那样了,愣是不开口讨要,狗蛋还帮虎蛋擦了把口水,让他别看了,下去吧,哥带他玩去。
卫孟喜自己也是当妈的,最看不得这个,虽然自家条件也不见得有多好,但面足够多,馅儿也不少,煎好后用盘子装了五个,让卫东送过去。
小呦呦这丫头,屁颠屁颠跟着四哥,打算也去看看这俩新来的小哥哥。
估计是惦记着锅里的饼,顶多一分钟他们就回来了,卫东一个劲嘟着嘴,“妈以后你就送四个。”
“为啥四个?人家正好有五个人,咱们最少也得送四个。”不然分不过来不是制造家庭矛盾嘛,饼子又不大,分也不好分。
“哼。”卫东咬了一大口金灿灿的饼子,嘴里哼哼着,“李阿姨上次蒸包子就不给我,只给二哥。”
小孩是憨熊憨熊的,但他能分清别人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别看平时李阿姨当着妈妈的面夸他长得快个子高啥的,可背地里好几次,李阿姨蒸包子只给二哥一个,摘桃子只给二哥一个,还悄悄告诉二哥自己一个人吃,别给其他人分……就连路上遇到他们也只跟二哥说话。
所以,记仇的他就觉着,自家的东西也不想给李阿姨。
卫孟兰一想就明白了,可不就是觉着根宝是陆广全唯一的嫡亲儿子嘛,对根宝好就是变相的讨好陆广全这颗矿区新星。至于根花和她生的,连面子功夫都不值得她做。
“傻,那不是李阿姨偏心,有可能是她只有一个包子呢?我问你,你二哥拿到包子分给你没?”
“分了,大姐三姐也有。”
“这就对了嘛。别人给你们多少不重要,关键是你们分给彼此的,咱们自己才是一家人,要是因为别人一个包子你就跟二哥生气,那你说二哥得多伤心呐?”
还想挑拨我家孩子的关系,做梦吧。
卫东歪着脑袋想了想,还真是。
“再说了,不就一个包子嘛,有你妈做的馅饼好吃吗?”眼皮子不能太浅。
小子大口嚼着,饼子外皮又酥又脆,肉馅儿鲜嫩多汁,一咬一嘴油,“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我妈做的好吃。”
“dei!妈妈,饼饼,好七!”小呦呦鹦鹉学舌。
卫孟喜笑,五个孩子里,卫东是最馋最贪吃的,也是脑袋最一根筋的,不然当年也不会被铁柱骗着吃狗屎,现在五岁不到已经有点争吃的苗头了。
所以,她在吃食上从不克扣他们,一面是生长发育确实需要种类丰富的,数量充足的营养,另一方面也是怕他吃不饱犯馋,又被人指使着干坏事。
至于李秀珍那点小心思?卫孟喜还真看不入眼。
不过,说起补充营养,她想起昨天回来路上遇到一个放牛的大叔,一群黄牛里头居然混着两头黑白斑点的奶牛!
现在还不兴喝牛奶,很多人甚至都没听过,但卫孟喜知道,孩子要长高最重要的就是补充钙和蛋白质。
当时她问大叔牛奶能卖不,可把大叔乐坏了,说以前附近有个牛奶厂的时候他可以挤了去交,后来牛奶厂倒闭,卖不出去他都不想养了,正愁奶处理不掉呢。
卫孟喜想的是,先买点给孩子们尝尝,要能吃的话就邀约刘桂花和其他煤嫂一起买,这样既能省钱又方便人家送。
***
星期一,为了拿到下水,卫孟喜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出发,谁知到了肉联厂后门却还是大门紧闭。
今儿的卤肥肠又要泡汤了,准确来说她已经连续半个多月没买到下水了。
第一次买下水纯属意外,那天她从门口经过正好看到铝皮桶里装着满满一桶,旁边正好站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她才多嘴一问的。
正巧那天下水还没人预定,她就拿到了。后来的一个多月,她都是差不多点儿来后门,如果后门开着那就有,没开就意味着今儿的下水没了。
因为以前发生过偷肉事件,后门平时都不开的,卫孟喜一连十天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形,也有点着急,准备绕前门去看看。
“哎站住,你干啥的?”有个保安看见她是生面孔,有点警觉,但一看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态度又好了一丢丢,“没事就回家去,这儿不是你们闲逛的地方。”
“同志你好,我是来买肉的。”
“买肉?”保安狐疑,一般来说买肉都是去菜市场和副食品商店,很少有直接找上肉联厂的,除非……是关系户。
一想到这个可能,再看小女同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虽然衣服还打着两块补丁,但手里推着那辆崭新的二八大杠,亮得能闪瞎人的眼睛……嗯,确实很像某些领导的亲戚之类的,这种人是最不能得罪的。
在肉票正式退出历史舞台之前,肉联厂都是个油水衙门,越是计划供给的时候越吃香,保安十分清楚这一点。这个女同志不卑不亢,不像是有求于他的,那就一定是关系户。
“好嘞,那同志你往这边来吧。”他直接把卫孟喜引到侧门处,那里是一道很隐蔽的铁栅栏,一扒拉就开了。
卫孟喜也不怵,丝毫不担心保安会把她怎么样,正愁找不到机会进去看看呢,她将错就错,反正她是来买肉的没错,又没撒谎。
肉联厂规模没她想象中的大,只三四百平,里头分隔成若干个小车间。血腥味儿,猪屎味儿,肚里未消化完全的腐食味儿,血流成河的地面……卫孟喜觉着自己承受的感观冲击太大了。
她尽量垫着脚,只往卸肉那儿走,眼看着码成小山的猪肉,她是一点儿吃肉的欲望都没了。
猪肉按照部位分为不同的等级,像猪头猪蹄这类硬下水单独一堆,而软下水是直接扔地上自生自灭的。
卫孟喜心说,这么大一堆,少说上百斤,全都能卖掉?
正好,一直卖下水给她那胖女人穿着工作服从对面走来,“咦……你怎么进来了?”
美丽的事物,女人和男人一样都喜欢看,尤其是还不矫情的接地气的美女。别看这小女同志漂漂亮亮的,结果却帮她买下了那天处理不完的下水,还一点儿也不嫌弃脏和臭,拎着就走。
她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这句话,更加证实她的“身份”,保安心领神会,笑着说:“刘主任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啊。”
刘主任四十来岁,看得出来生活水平不差,满面红光,“你来拿下水的吧?最近我闺女生病,我也没来上班,昨儿一来听说最近的下水都让人订光了。”
卫孟喜知道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没有稳定的供货源,她的生意就不能真正稳定下来。现在矿上很多职工都知道后门有个卖卤肥肠的女同志,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都是冲着她的名声来的。
可一连几次跑了空,就是再大的名声,很多人也不会再来了。做小吃的,就是要稳定,不仅水平稳定,营业时间和品种也要稳定。
卫孟喜现在的收入,一半是靠卤肥肠撑起来的,因为严老三家也开始卖快餐了,就在她的餐车对面,虽然味道不如她的,但差距也不大。
很多买不到卫孟喜快餐的,都退而求其次去刘红菊那儿买。
短期来看是没造成多大影响,因为那些本来也不是她的客户,但长期下去,有了第一家模仿的,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直到整个窝棚区变成快餐一条街,她就没有任何优势了。
卫孟喜想做的是独门生意,而卤肥肠就是她现在最大的卖点。
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闪过这些考量,她立马堆出一个笑脸,“谢谢刘主任,我想问一下,如果我想要明天继续买下水的话,现在预定来得及吗?”
刘主任摇摇头,“咱们厂的你是买不到咯,聚宾楼跟咱们领导说好的,每天有多少要多少,他们全包了。”
卫孟喜顿了顿,“聚宾楼”好熟悉的名字啊。
对了!想起来了,以前坐班车的时候,车站对面就有一家规格很高的三层小楼,就叫这个名儿。
那是去年刚开起来的全省城最大的私人饭店,但不是有独立营业执照那种,而是挂靠在其它单位下面,每年交点管理费的。难怪这名字她觉着熟,原来是上辈子就听过。
她开饭店那几年,听说市区曾经有一家很有名的聚宾楼,是省城的分店,在八十年代初期几乎占据了整个金水市的餐饮龙头,但因为一开始就挂靠在其它单位名下,每年要交不菲的管理费之外,还得从营业额里抽出很高的比例给原单位。
这种大店,本来经营成本就高,营业额里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成本,剩下二三十还要再平白被抽出去大半,这不扯淡嘛?聚宾楼和那家单位闹了很久,后来也打了官司,但确实是白纸黑字的挂靠,字是他们自己签的,手印是他们自己按的……从法律上说,归属权确实属于那家单位,他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继续干,就是给别人打工,可不干,好容易经营起来的品牌口碑,又要便宜了其他人,聚宾楼的老板活生生把自个儿气病了。
卫孟喜后来听说的时候,这个牌子已经几乎销声匿迹,只存在于餐饮人的口口相传中。大家惋惜老板的遭遇,但也无可奈何,那个年代这样搞挂靠还被大单位坑得妈都不认,最后国企改制商标品牌又被某些蛀虫侵吞的例子,也不少。
以后的事不好说,但至少,现在的聚宾楼生意很好,每到饭点人来人往,灯火辉煌,是这个年代少有的热闹。刘桂花还感慨过,哪天要是有钱能上聚宾楼吃一顿她这一辈子就满足了。
这样稳定的大客户,每天不知道要从肉联厂进多少肉,区区一点猪下水,领导当然求之不得。
自己这种时来时不来的小散户,确实是没啥竞争力。卫孟喜叹口气,没了卤肥肠,她的收入得砍一半。
不过,不待她说什么,刘主任就被人叫走了,卫孟喜也不好再在里头干站着,只能先出了侧门。
推着自行车,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国营菜市场和自由市场她去过,要么量少,要么直接没有,而且距离都挺远,跑一趟又远又累,搞不好连中午的饭都赶不上回去做。
也曾用猪心肺代替过,但工人们一致觉着这玩意儿没啥油水,解解馋可以,但吃过一次就要等很久才愿意再买第二次。
能想的办法她都想过了。
不过,卫孟喜并不沮丧,她以前刚开始做饭店的时候遇到的困难比这大多了,不就是货源嘛,除了自己找还可以别人介绍。
摸摸兜里的钱,她咬咬牙上副食品商店买了一罐铁皮盒子装的钙奶饼干和两个荔枝罐头,十八块就这样没了。
石兰省不产荔枝,离两广还隔着半个龙国,这种高档零食,她的五个崽别说吃,见都没见过呢。
用网兜拎着东西,她就一直在侧门处转悠,站累了就坐会儿,蹲会儿,走两步,一直熬到十点多,刘主任终于脱了工作服往外走。
“你咋还没走呢?”
卫孟喜厚着脸皮,笑着凑上去,“正好今儿回家也没事,就在城里逛了会儿,以前辛苦您了,这是一点小心意,您带回去给闺女补补身体吧。”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笑得好看,说话又中听,关键不是说送她,而是给闺女补身体。有人关心自己孩子,哪一个母亲不开心呢?
况且,刘主任能看见,网兜里的都是好东西,虽然她在油水衙门工资不低,福利也好,但也舍不得一次性买这么多高档零食啊。
她要塞回来,卫孟喜自然是不接的,甭管有用没用,送出去的东西就不能再拿回来了,反正她以后要做餐饮这一行,接触的机会还多呢,这次帮不上忙以后就说不定了。
毫无根基的小商小贩,是没资本清高的,厚脸皮就是她的制胜法宝。
聚宾楼的例子忽然提醒了她,以后要做大做强肯定得有个稳定的质量可靠的供货源,而肉联厂作为国营单位,至少在未来的小十年里是屹立不倒的,上辈子她就在这方面吃过亏。“刘主任您甭客气,咱们认识一场也是缘分,我第一次见您就觉着您特面善。”
这倒是,日子安逸,伙食富足,一看就慈眉善目的,不像她刚重生回来时,整张脸青黄青黄的,哪怕是笑,也有股苦味儿。
刘主任被她夸得挺受用,自己闺女确实是病了好几天了,甜丝丝的荔枝罐头给她吃下去说不定能开胃多吃一碗饭呢!“你这人真是,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是做啥工作的?”
这不,一下子不就把她的嘴给撬开了嘛。
原来,刘主任名叫刘香,是肉联厂的采购科的主任,平时主要负责生猪采购的,这在外头,尤其是养猪场和养猪户里也是一尊女财神爷呢!当然,这时候的肉联厂还很少与私人打交道,都是国营养猪场、国营农场里收猪,再不济也是从公社(乡镇)手里统一收购,以前社员们养的任务猪,就是进了他们的屠刀之下。
“嗐,瞧我,跟你讲这些骇人的干啥,你说你是开小饭馆的?那就是干个体啊,好好干,别看现在个体户不吃香,以后可不好说。”
“个体户”,多么新颖的词啊,反正石兰省还没这叫法,顶多在全国性的报纸上见过。
卫孟喜心说这人可真有远见,现在的个体户确实是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属于国家是想鼓励的,但政策层面还没定性,其它监管部门也进退不定,老百姓对个体户的看法也两极分化严重。
有的觉得他们就是投机倒把,就是该被抓起来坐牢的;有的又觉得只要公安不抓,那就说明不是不能干,对这种迫不得已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会报以同情。
俩人顺着这话题又聊了一会儿,卫孟喜生怕耽误她回家的时间,中途打断过几次,刘香也不说走。
终于,聊到卫孟喜口干舌燥,心里担心今儿中午的快餐是卖不成了,就不知道文凤有没有时间帮四个大的做一下饭。
刘香终于说:“我看你确实需要下水,一个人干个体也不容易,这样吧,下水你先拿两副回去。”
卫孟喜一愣,“啊?”卫孟喜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现幻听了,上辈子最后那几年她为此还看过精神科医生。
“不想要了又?”
“想要!”惊喜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她本来只是打算请她介绍一下,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买到。
更大的惊喜是——“以后我每天帮你留两副。”
反正聚宾楼也不是每天都能使用那么多,因为客人不是每天都多,也不是每天就点那么几个菜,有时候卖不完的他们留到第二天第三天,食客吃了也不一定知道。可刘香是干啥的?一辈子跟猪打交道的人,能不知道鲜鲜的下水什么味吗?
前天闺女说想吃点儿重口的,带着去聚宾楼放血点了好几个菜,其中一道红烧肥肠就是臭的。
本来闺女都快好了的人,又拉了两天肚子,真是想想就来气。本来她是想去要个说法的,但想到自己的工作性质,这些东西都是从自己厂里拿出去的,万一对方反咬一口说拿的时候就是坏的,那岂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领导还想稳住这个大客户,但刘香心里却有火气,“以后你只要九点钟之前到,我都给你留两副。”
卫孟喜大喜,她不管对方跟聚宾楼的过节,也不管是不是自己送的东西起了作用,反正结果对她有利就行。“成,谢谢刘主任。”
拎着磨了一上午嘴皮子功夫和十八块钱才“买”到的“战利品”,她快乐得都快哼起歌啦。
从金水矿到省城,沿着公路骑的话,要近两个小时才能到,但她这段时间发现一条小路,窄而陡,只需要一个多小时,骑快点的话一个小时也够。但来的时候是空车,走小路也没啥,满载而归的时候无论是出于人身安全还是财物安全的考虑,都得走公路。
就这么慢悠悠回到家,正好十二点,卫孟喜不想让食客跑空,就简单的炒了四个快手菜,踩着饭点最后的尾巴。
有些没见着她的工人,等不及已经去买严老三家的,或者回头吃食堂去了,但也有几个是才睡醒出来的。“小卫同志,你今天来得晚嘛,是家里有事耽误了吗?”
“对,我在家里卤了肥肠,明儿希望大家都能捧个场。”
光这一句就够了,这可是大家伙盼望了十几天的好东西啊!
这一次,她都没要心肺,全拿的大肠,中午回去就清洗干净卤上,第二天热乎乎的又入味,自然好卖。甚至接下来几天,有刘香给开的后门,她每天都能拿到,有时还能以不错的价格拿到一些上好的五花,也省了四处奔波的麻烦。
***
红气养人,生意好,卫孟喜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她都一直没注意到,是有一天根花忽然抱着她腰说:“妈妈胖啦。”
她摸了摸自己脸颊,好像是有肉了。本来她的五官就是大气那款,瘦的时候骨相明显,现在长了肉倒是饱满起来,显得更好看了。
难怪文凤也说她好看,原来是肉撑起来的。
她又捏了捏自己腰上,都能捏起来了。想想自己这段时间虽然天天跑省城,运动量很大,但吃得也好,两顿正餐都有鸡鸭鱼猪肉的换着吃,早上还跟着孩子喝一杯牛奶,时不时烤几个红薯土豆的吃……可全是高热量啊!
卫孟喜不介意长点肉,但不想长腰上。毕竟是生过三个娃的人了,还有一对龙凤胎,也就是生育时候年纪小,恢复得还行,但腰腹的肉确实是松的,跟小姑娘那是压根没法比的。
这样的腰腹,瘦的时候不明显,但长了肉就很容易变成游泳圈……“看来得加强锻炼了。”
她浑浑噩噩那几年,脑海里总会出现很多奇奇怪怪的“瑜伽”和“健身”画面,就像看电影一样,知道每一个动作应该怎么做。
那些荒谬的画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是1996年,听说港城要回归了,她和志愿者去山区看望一个白血病患儿,孩子其实已经回天乏术了,但她看着电视机里的画面说要是能去港城亲眼看一看该多好啊……对于一个山区的学童来说,港城那是她第一次在电视上听见的新名词。
卫孟喜答应她,到时候一定带她去,但心里知道要食言了,那个孩子看不见未来的港城会变成什么样,想象不出来回归的画面……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忽然袭来,然后她眼前就开始出现那些幻象。
她看见万众瞩目,万民欢腾的画面,鲜花,国歌,红旗……
她还看见那个城市越来越繁荣,越来越领先的金融世界,越来越昂贵的房价……
后来,不仅能看到港城,她还能看到京市和海城,广城,深市,只要她想看,任何一个地方未来二十年的景象都会出现在她眼前。
看得多了,还能听到一把女声的旁白,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读书,她能跟随着她的声音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变化——计算机,互联网,金融,房价,医疗,养老,丁克,网络小说,短视频……一个又一个全新的名词出现在她脑海里。
卫孟喜不知道自己是□□蛋的人生逼疯的,还是这些幻象,但好处就是,按照“幻象”里出现的方子做的菜确实好吃,根据里面的心理学书籍分析四个孩子的性格,也确实对味……她就姑且当那些画面是真实存在的吧,只是上天可怜她让她提前参透而已。
“妈妈你看,红烧肉也胖了。”根宝抱着小狮子狗,一黑一白两颗脑袋凑一起,真像一对难兄难弟。
卫孟喜想笑,这孩子很喜欢动物,是个很有爱心的小男生,以后也一定会是个暖男,不像卫东,整天就只会咋咋呼呼,只会舞刀弄枪。
这不,才几天时间,居然就跟隔壁的狗蛋虎蛋打成一片,上山打雪战去了。
她把手里最后一件棉衣的扣子缝好,搓了搓手赶紧缩进暖烘烘的被窝里,怀里还窝着个香香软软的小呦呦,昏昏欲睡。
手里有钱,卫孟喜终于忙里偷闲凑齐了布和棉花,给一家子做冬衣。金水矿的冬天比菜花沟冷得多,孩子们从没经历过这么冷的冬天,她怕外头买的棉衣不实在,都是自己买棉花来做。
这一做就是大半月的马不停蹄,她连碗筷都是攒一天才洗了,只烧一次热水能节省不少时间。
冬天白昼短,一靠近暖和的地方就容易犯困。正迷糊着,忽然卫红猛地推开门,“妈,妈!”
“咋?”
“小秋芳家,卖包子。”
小姑娘急得脸都红了,“大家都去买她家包子,那就没人买你的快餐啦!”
卫孟喜心里叹口气,现在跟风出现的餐饮小吃,其实比她想象中慢得多,也少得多,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很淳朴,很不好意思的。毕竟她都卖了三个多月,赚到一辆自行车了,才出现两家。
“别一天瞎跑,作业写完没?”
卫红吐了吐舌头,“早写完了,小秋芳可真聪明,她让她妈妈做肉包和糖包,还有粉条的,茄子的,土豆的……”数着数着,口水都快就来了。
妈妈虽然也做过包子吃,但哪有那么多馅儿的啊?往那大蒸笼前一站,深深地一口气,仿佛小猫掉进了鱼堆里。
原来是小秋芳提出的,卫孟喜觉着,这孩子真不简单呐,自己家这几个铁憨憨,还是少跟人屁股后头的好,省得哪天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你们好好学习,少跟着瞎胡闹。”
“我才不跟她玩儿呢。”卫红撅着嘴,虽然说不清哪儿不好,但她能感觉到,小秋芳鬼精鬼精的,才没她妹可爱呢。
第二天,卫孟喜就看见卖包子的李秀珍母女俩了。她们的包子又大又白,还特别香,确实是很受欢迎,不仅煤矿工人买,就是里头的干部和家属也出来买。
小秋芳嘴甜,长得又十分白净可爱,这个叫“叔叔”,那个叫“姐姐”,甜甜的声音把顾客叫得心花怒放,不饿都想买两个尝尝。
这一尝,味道不错,那更得多买两个给家里人尝尝了,一会儿的功夫,包子就卖了大半。
今儿天阴,还飘着雪花,卫孟喜把自己狠狠裹在棉衣里头,还戴着手套,像只笨企鹅,反观李秀珍则是一件修身棉袄子,显得腰身特别纤细。
就是小秋芳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袄,好看是好看,还绣着可爱的卡通狗狗,可终究是不及自己壮的棉花厚实,鼻子耳朵冻得通红,还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当然,她“取暖”的方式,就是拿个包子在手里当热水袋用,捂一会儿,掰开,把馅儿啃掉,白花花的包子皮就扔掉。
一连好几个,卫孟喜于心不忍,“秀珍,不行你把闺女先送回家吧,别冻坏孩子。”
一是心疼孩子太冷了,二是心疼那白花花的包子皮,这年头还有很多人吃不饱肚子呢。他们就是吃不饱才从菜花沟逃出来的,吃饱也就这几个月的事。
李秀珍忙着收钱补钱,她自个儿倒是揭蒸笼的时候能被热气短暂的“温暖”几秒钟,“没事儿,小孩扛冻,我这马上就卖完了。”
最后几个字夹杂着莫名的优越感。
卫孟喜懒得跟她见识,亲妈都不心疼,她这旁观者着啥急啊。反正如果是她的五个崽,她就是饭不卖了也得先送回去,塞暖融融的炕上它不香吗?
卫孟喜专心卖自个儿的,也没留意李秀珍,只知道一会儿就卖光,还喊了几声“狗蛋”“虎蛋”,这俩孩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她揣着手,带着小秋芳悠哉哉回家了,留下兄弟俩给收拾残局。
蒸笼有五六层,摞一起比成年人还高,狗蛋虽然比同龄孩子高,但也只有八岁,踮脚够不着,想要爬到旁边的石狮子上。
矿区大门左右各有一只巨大的石狮子,一直都是孩子们的“兵家必争之地”,没事就在上头爬来爬去,当马骑,当哨所守,早就被磨得滑溜溜的都快包浆了,很容易踩滑。
卫孟喜看在眼里,心里叹口气,这兄弟俩,虽然未来……算了,还是直接过去帮他们把蒸笼一层一层拿下来,她的个头都还挺吃力的。
“谢谢阿姨。”狗蛋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好,只不过因为一直没洗干净脸,皮肤也是黑黄黑黄的,看不出来。
出于对儿童的关怀,卫孟喜还是多说了两句:“石狮子很滑,你要是摔了哪儿,还咋上学?”
狗蛋抿了抿唇角,“嗯。”
每拿下来一层蒸笼,虎蛋第一时间凑上去,可惜里头除了一层纱布空无一物。有的纱布上还沾着一点点包子皮儿,又稀又烂,他先是用手抠,抠下来全糊手指上,他懊恼的舔了舔手指头,后来干脆就用舌头舔纱布了。
卫孟喜哪还看不出来?刚才她就听见狗蛋肚子咕咕叫了。
这李秀珍真是,自己就是卖包子的,小秋芳吃包子都只吃馅儿不吃皮,这兄弟俩却是连包子皮也摸不到一块!
这不,虎蛋也看见地上的包子皮了,“哥,包子!”眼睛亮得就像发现新大陆。
兄弟俩小心翼翼捡起来吹了吹,但没用。
“哥咋吹不干净呀?”虎蛋是又饿又馋又委屈,眼泪哗啦啦的流,这么白的好东西他们跟奶奶在老家都吃不上,怎么能弄脏呢。
地上的雪一化就成了泥浆水,包子皮还被踩过几脚,早就面目全非了。
虎蛋还小,会委屈正常,狗蛋的眼睛却也有点红,“别人踩过的咱不要。”
“不,能吃的,奶奶说粮食不脏,吹一吹就好了。”
狗蛋伸手要抢来扔掉,虎蛋不让,兄弟俩就在那儿大眼瞪小眼,一个气呼呼,一个委屈巴巴,反正谁也不肯退让。
虽然……卫孟喜心头发酸,“都别争了,来,阿姨给你们一人一份热饭,就在这儿吃。”鬼知道带回家李秀珍会不会允许他们吃,她现在严重怀疑那天的馅饼他俩一口也没吃上。
虎蛋眼睛一亮,狗蛋却强忍着口水说:“不了,谢谢阿姨,我们回家吃。”他们每天都在闻着阿姨家的饭菜香,傻弟弟还说哪天要是能吃一顿阿姨家的饭不知道得多幸福。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可他依然拒绝了。
虎蛋的委屈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哇”一声嚎啕大哭,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哥我饿,我给卫阿姨当儿子,把我过继给卫阿姨吧,我要吃饭。”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大伯娘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只要答应过继给大伯家,叫大伯娘“妈妈”,就能不用饿肚子,永远不饿肚子。
张家大伯其实是有儿子的,但先天不足,经常生病,算命的说他活不过十五岁。两口子就想先过继一个侄子来,当作以后养老的备胎。
但大人也是有选择性的,他们更愿意过继虎蛋,因为他年纪小还不怎么记事,脾性看着也软和,养两年就能让他记住生恩不如养恩大。倔得像头牛,还颇有自己主意的狗蛋,大人就看不上,这样的孩子心思多,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狗蛋红着眼眶,恨铁不成钢,“卫阿姨自己有儿子,不需要过继。”
是啊,卫阿姨家有两个儿子呢,还一个比一个健康聪明,不像大伯娘家的哥哥……这一刻,虎蛋觉着自己的世界都坍塌了,卫阿姨居然不需要儿子啦!
可卫孟喜的心情,却十分复杂——这俩孩子,不简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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