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湿漉漉的,清晨的露水夹杂着昨夜的雨水滴答下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了泥土的清新气味,晨光熹微,人烟稀少的城门驶出一辆马车,朝着西方远去。
马车宽敞,白梚与童烁同坐一边,魏悠与陆莲坐在对面,二人体态悠闲自在。
陆莲受魏悠所邀,到溱撑做客,自然而然的与他们一同出发。
看着有些紧张的二人,魏悠轻笑道:“为何这般戒备的看着我?”
白梚说不清对魏悠的敌意从何而来,可她就是不喜欢与魏悠同处,而童烁则是因为昨夜那番对话,让他不得不对看似亲和温柔的魏悠戒备起来。
“没有,兴许是在马车里想到了不好的回忆,有些不适应,对了,魏夫子,为何我娘没有亲自前来?还有,那个案子,如何了?”
昨夜她便想问清楚案子进展,可一直没有机会。
“案子等你们回去提供一下证词便结束了,刘知府剿灭了让百姓头疼的山匪,立了大功一件,林叔勇于与山匪抗争,不幸牺牲,官府自然是要好好抚恤一番,至于你们,不过是中途换车罢了,此事与你们,又有何干系呢?”
魏悠笑容清朗,黑眸明亮温柔,笑吟吟的说出一番话,似乎真的,与他们无关。
他的笑太具有迷惑性,倘若不是亲身经历,白梚此刻必定会被他诚挚的说法欺瞒过去。
心里的石头落下,白梚半晌开口道:“谢谢。”
魏悠似是想起什么,他道:“你家里似乎有点状况,你娘抽不开身,托我来给你送钱。”
脱不开身?
还能有什么大事比他俩的生死重要?
罢了,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娘是个要强的人,绝不可能任由家里鸡飞狗跳的,兴许他们到家时已经一切正常了。
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五日才到溱城,站在家门口,白梚有种故地重游的恍然感,直到推门而入,看到家中有些狼藉一片,她才察觉不对劲。
“娘。”
堂屋的门大开着,里面乱七八糟的,很多东西都不翼而飞了,空荡荡的。
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她拔腿跑到后院,看到一道暗红的血迹从顾梅他们房间由深到浅延伸到前院她屋子前,她站在二屋之间僵硬的来回看了一眼,想也不想疯了一样跑到顾梅房间。
“娘!娘!”
推开满是血迹的门,地上躺着的是早已咽气的白褀,他瘦成了皮包骨,眼睛瞪得很大,手里死死拽着一块破布,从花纹依稀可以看出那是去年过年,白梚攒钱给顾梅做的新衣裳。
屋子里杂乱异常,白褀心口被捅了两刀,血流了一地,看得出他十分意外和不甘,草草以这种姿态结束自己一生。
“娘!”白梚没有多做停留,顺着血迹跑回自己房间,门关得很好,门上一点血也没有,她心里祈祷着不要看到最糟糕的一幕。
可她推门而入之后,还是看到了令人窒息的画面。
顾梅穿着白梚送给她的梅花裙,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大片的血染红了白裙,她嘴角吐着鲜血,白梚流着泪跑过去伸手想要堵住她心口和嘴角的血,温热的血瞬间渗透她颤抖的手。
“娘!娘你不要吓我,娘!”白梚吓到声音颤抖,身体不可遏制的大幅抖动着。
濒死之际顾梅眼神涣散,似乎看到了白梚在哭,她伸手想摸一下,又觉得自己手脏,白梚将她垂下的手扶上来贴在自己脸上,哭道:“娘!不要死,不要丢下我,娘!娘!我求求你,求求你!”
顾梅想抽搐着嘴角,似乎想说什么,白梚低下头凑到她嘴边,什么都听不清,只听见血在她嘴里叽里咕噜的翻滚着,顾梅放在她脸上的手骤然用力,一口腥浓的血喷在白梚脸上,她在顾梅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刻,听清了那句:“活下去。”
“娘!”
白梚想扶起顾梅垂下的头,想抬起她无力落下的手,想抱她进怀里,想擦掉她脸上的血,可她就一双手,手忙脚乱的什么都做不好。
抱着顾梅跪坐在地上,白梚冲站在一旁的魏悠哭道:“你救救她!陆大夫,救救我娘,求求你。”
童烁从未见过白梚哭得这么悲怆,即使那日在雪山,也未曾见过她这般不管不顾。
陆莲蹲下来伸手探了探顾梅鼻息,又毫不忌讳覆手在她染血的手腕上,片刻后神色悲戚地摇了摇头,沉声道:“已经没气了,救不了。”
白梚不知道该怎么办,死死抱着顾梅还带着温度的身体痛哭。
“娘!娘……”
她没有娘亲了。
这个思想在白梚脑海里一旦形成就挥不去,缠着她的心口让她喘不上气。
童烁流着泪跪在白梚身边将身子颤抖的她抱着。
丧亲之痛,他不愿白梚体会。
白梚哭到声音嘶哑,头痛欲裂,易度从旁边桌上拿了一封信递给白梚。
“白姑娘,这有封信。”
寥寥数语,道尽了他们离家这一个月,白家发生的天翻地覆的事。
白褀嗜赌成性,被外界怂恿诱惑,变本加厉,从前只是偷摸拿一些家里的积蓄,后来到铺子里去明目张胆的抢,再后来输得太大,兜不住了,别人找上门来,顾梅只能把积蓄一笔一笔往外交。
可白褀像中了毒一般越赌越大,甚至想方设法找到了地契房契,把两个铺子拿去抵押,二人从争吵不休,演变成拳脚之争,喝了酒的白褀犹如疯狗,打骂顾梅。
直到他输无可输,以养父的身份将童烁卖给招青楼,顾梅与他爆发了最终的战争。
冲动驱使下顾梅杀掉了憎恨忍让多年的白褀,可她不愿白梚回来看到自己母亲成为杀人犯被送进大牢,而且,她始终认为没有让白褀改邪归正,她有很大的过错,她唯有以死谢罪,才能弥补内心的亏欠。
末了,顾梅写了一句:“十六岁时,他与我发过誓,同生共死,我不愿负他,好好活着,梚梚。”
“娘!我不信我不信!你怎么会这么狠心抛下我?我不信!你骗我,你骗我!你不爱他!你怎么可能会为了他殉情?娘!你睁开眼说话,你骗我!”
白梚伏在顾梅身上捏着信痛哭失声,不甘心的锤打着地面,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世上哪有这样畸形的爱,明明互相亏欠互相伤害,还要为了对方殉情,怎么可能?
白梚不信。
可她不得不信。
这么多年来生活里的很多细节都证明着顾梅一直深爱着白褀。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她都回来了,明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梚梚。”童烁心疼的拉着她自虐锤地的手,她用力也挣脱不开,哭红了眼摇头一直说不相信。
童烁用另一只手捂住她不断流泪的手,将她紧紧抱住。
白梚依靠着童烁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不出来,她坐在顾梅身边不愿离开,像个孩子一样屈膝抱住自己发呆。
静坐一会儿又默默流泪,周而复始。
夜深。
陆莲做了些清粥端进来蹲在白梚身边,温声道:“吃点东西吧,不然身子会垮。”
回应他的依旧是木讷的摇头。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来送三次饭,被她拒绝三次。
他们来的时候是晌午,魏悠看到了信后觉得尚有疑惑,便主动提出去联系赌坊和招青楼探探虚实,而童烁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
三人围着顾梅尸体,白梚想了很多,她动了动腿想要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差点晕倒,陆莲眼疾手快接住虚弱的她,白梚扶着额头哑声道:“我没事。”
搀扶她坐回椅子上缓了会儿,白梚端起清粥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清泪无声往下掉进碗里,她目光锁在地上顾梅身上。
童烁撑着身体坐在她旁边端起另一碗粥吃起来,看她流一滴泪,他眼里也不由自主渗出一滴。
这怕是他这辈子吃过最为苦涩的粥了,掺了亲人的血和泪,掺了永失父母的痛。
强迫自己吃完一碗粥,白梚问:“我娘当真是死于自杀么。”
她说话声音很哑,有气无力的,陆莲学医多年,与不少尸体打过交道,医毒不分家,更与死亡脱不了关系,所以他一眼就看出顾梅的确是死于自杀。
陆莲于心不忍,但还是一一如实道来“是,刀口微微自下而上,四肢无挣扎迹象,死相平和,皆是自杀的特征。”
末了,他想了想,补充道:“若是不信,可以找仵作来验一下。”
白梚缓缓蹲下想要抱起顾梅,童烁蹲在她身边紧张的看着她。
“不必了。”
多么可笑,双双殉死,这辈子连死都要跟白褀那种人死一块,她偏不成全顾梅。
她要将他们分开,永生永世不要再见。
三人相顾无言守着顾梅尸体坐了一宿,天微亮时魏悠披着一身晨露踏了进来。
他衣裳还是昨日那套,眼底有些许憔悴,与眼睛红肿的白梚对视片刻后,他缓缓道:“信中所言非虚,而且,招青楼的卖身契是有效的,你家已经抵押给了赌坊,听闻你家里出了事,赌坊宽限了七日收房时间,你看不若上我府邸住一段时日?”
白梚摇头:“多谢了,欠了招青楼多少钱?”
“三千两。”
白梚差点晕过去,三千两,她娘做生意十年也赚不了那么多。
她该拿什么去救童烁?
“魏夫子……你能不能,借我三千两?”白梚艰难开口求助,她不能看到童烁出事。
魏悠是不缺钱的人,三千两对他而言无足轻重,可她以什么身份在求他?
“我可以到你家伺候你,只求你能抬手救下童烁。”
白梚突然跪在地上,红着眼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很低声下气的请求。
“梚梚!”
童烁伸手要拉她,哭道:“不要跪。”不要为了他,跪着求别人。
可白梚心里清楚,跪魏悠,总比跪外面那些凶恶残忍的人好。
她已经无路可走,除了低头求人,当真别无他法。
招青楼是个龙蛇混杂的小倌馆,进去的人没再离开,没人会如当初。
她不愿童烁再受人□□,雪山的痛苦历历在目,无法想象童烁被送进去之后会经历什么。
如若无路可走,她就带着他逃离这个地方,浪迹天涯也好,双双寻死也罢,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童烁进招青楼。
“白……”陆莲见她这般低到尘埃,心里触动,想要伸手扶她,却被魏悠不动声色拉住了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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