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英又气又委屈, 眼泪扑簌扑簌地掉,实在不愿意看见公婆他们,就捂着脸往楼上跑。
她听见大姑姐道:“妈, 别惹得宝英不高兴,我还是脱下来吧!”
“穿着就行!就一件衣裳她还小气哭了!这衣服是磊磊买的你是磊磊的姐姐, 又不是穿不得!真是看走眼了!当初相亲时看见她文文静静的知书达理,学历虽然低点也能勉强配上咱磊磊。你看看这结婚了, 那事多的!这哪是娶了个媳妇儿回来,这是娶了个祖宗回来?就穿她一件衣裳还哭哭啼啼!晦气!”
“你少说两句!”公公开口。
“我说错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个当老师的又不干农活你说那衣裳有啥脏的?穿一天就洗!那水不要钱还是胰子不要钱?还有那锅碗, 你不知道得洗多少遍!我才买来的一袋碱面眼看着又见底了……”
宋宝英心里委屈得不行,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结这个婚是不是错了。
她实在在婆家呆不下去,收拾了几件衣裳, 又下了楼。
大姑娘见她都要走了,连忙上前拉住她,“宝英,你别生气!穿你衣服是我不对,一会儿我就给你脱下来。”
宋宝英实在不想说话,摇摇头挣开大姑姐的胳膊走了。
要真想脱下来,哪里还用等一会儿?无非是不想落口舌堵她的嘴罢了。
宋宝英到了自己家, 发现自己住的房间堆满了杂物。
爸妈看见她有些尴尬,“你怎么回来了?”
宋宝英当时刚受了委屈,一到家看见自己房间又被占,发了脾气:“我嫁人了就不是你们的女儿了吗?为什么我的房间也不给我留?”
父母脸上都不好看,尤其是父亲,一直在家里说一不一,什么时候受过宋宝英这样的指责,当场恼了, 指着她骂:“宋宝英!你结婚了翅膀硬了是吧?回家来撒什么泼?你嫁出去了又不回来住,那屋子放点东西怎么了?一会儿收拾了不就行了?”
母亲也责怪她,“你这孩子怎么嫁了人没几天回来就大呼小叫?跟你那婆婆也不学点好!”
母亲一直挺看不上她婆婆,觉得她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
听见母亲把宋宝英跟婆婆归为一类,宋宝英更伤心了。
宋宝英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许问掏了掏口袋,什么也没摸到。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习惯的是依赖纸巾而不是手帕,经常忘记带。
一扭头,看见冬生衣领上别着一块,抽了下来递到宋宝英手里。
宋宝英接了帕子,道了谢。
许问发现宋宝英应该是真的家教很好,淑女气质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是在哭诉,也是半低着头,默默流泪,不会发出不该有的声音。
她的哭半点儿没有影响到周围人,就算许问一直看着她,她也没说哭到眼泪鼻涕那种。
宋宝英稳定了下情绪,嘴角艰难地勾了勾,“我说不过父母,又从家里跑了出去。那会儿还不到春天,挺冷。我连件外套都没穿。我不光人冷心也冷。我以为结婚以后我有两个家了。
没想到,结婚以后我没有家了。婆家拿我当外人,娘家拿我当客人。”
宋宝英自嘲地笑笑,“我那会儿就觉得,我只剩石磊了,如果没有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石磊回单位前,留个她一个电话,说有急事可以打。
宋宝英就打了。
电话转了几手才到石磊手里。
宋宝英跟他哭诉了事情的经过。
石磊说了句:“就这事?”
宋宝英眼角还淌着泪,嘴角向上勾着,“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男人!我受了那么大委屈,除了他都不知道跟谁说,可他就那么轻飘飘一句‘就这事?’好像我无理取闹一样。我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就把电话挂了!”
许问轻叹一声,她猜石磊不是不在意,只是他们很多时候特别直男。
他们留的电话是让有难处的时候再联系。
听见电话估计以为十万火急的事,结果一接电话只是一件衣服引起的矛盾让宋宝英受了委屈。
所以来了那么一句“就这事?”
而宋宝英辛辛苦苦上一天班,回家后发现衣服被人穿了,房间被人翻了。
她应该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未经允许别人擅自进她房间对她来说是件特别不礼貌的事。
结果公婆大姑姐还没一个人为她说话,回了娘家发现自己房间被占,牢骚了一句又被训了一顿,委屈到极点了。
唯一的精神支柱石磊还来了一句“就这事!”
设身处地想了一想,宋宝英那会儿应该特别难受。
许问想了想,安慰道:“人在负面情绪的时候,会放大不愉快忽略身边的美好。石教导员和你家的阿姨应该不是不在乎你,只是没有第一时间感受到你的委屈。”
宋宝英点点头,“嗯。我挂了电话后,石磊就打回来了。我没接。他就打到家附近的公用电话那儿。让人家叫了公婆听电话。他应当是对公婆发了火。公婆到我家找我,我爸妈才知道我受了委屈,也满大街找我。”
“后来呢?”
“后来我爸妈就劝我,当人家的儿媳妇要融入人家的家庭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这人性子闷,喜欢把不开心闷在心里。我爸妈说我应该把我介意的点告诉公婆,大家努力找一个平衡相处的点。”
“找到了吗?”
宋宝英点点头又摇摇头,“闹那一场,暂时解决了一部分问题。我大姑姐把衣服还给我了。公婆也又了改变,虽然还是会未经允许拿我东西,但是比之前好了不少,最起码事后会跟我说一声。做饭洗碗也知道洗干净了。”
“那不挺好的?”
宋宝英摇摇头,“生活里又不只是刷锅洗碗洗衣服!这个矛盾解决了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个。那么多,多到你都不好意思再去沟通。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不可能相安无事的生活在一起。
大约是因为我打电话跟石磊告状的关系,婆婆对我意见很大。经常瞒着我找石磊,给他写信告我状。
你知道告什么吗?比如石磊他姨到我家来,我没有第一时间叫姨。我不是不叫,只是没有在第一时间,就是比如没在他姨开口之前就先叫姨。就这样就说我没礼貌不尊重他家里人。”
“石磊什么态度?”
“他能什么态度?就是旁敲侧击的问我或者说提醒我。后来,我受不了就想回娘家住,但是我父母不同意,说我已经嫁人了老住在娘家会被人笑话。我就在学校里申请了宿舍。”
许问:“……”
石磊错了吗?
宋宝英错了吗?
都没有错。
只不过婚姻的一地鸡毛,都只有她一个人承受了。
许问轻叹,“异地恋的悲哀。你怎么不随军?”
“我爸妈不让,说我这是铁饭碗,丢了不合适。再说,我对石磊的失望也是从说随军开始。
石磊毕业就没暑假了,他到分派的单位报到前,回过家。
我跟他商量了随军的事。只要他带我走,我就把工作辞了。
当时石磊说等他到新单位安顿好,就接我过去。我巴巴的等着,可他到了地方又跟我说,他才分到新单位,新单位的规定和他考军校以前的单位规定不一样。这个单位要想家属随军,必须得是正连级的干部。当时他只是副连还没资格。”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反正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很被动的等。”宋宝英扯了扯嘴角,“再后来他还不等升正连我怀孕了。怀孕了别说石磊,就是父母也不让我来找他。之后……”
她顿了顿,“哪还有之后啊?!石磊说等我生孩子的时候回家陪我。可我生孩子的时候他根本没回来,连个电话都没有。是,我理解他不容易,理解他可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任务。可我也是九死一生啊?!我怀得也是他石磊的孩子。
石磊不回来,公婆非让我在家生,说没必要去医院。结果我跟孩子差点一尸两命。到了医院都还不让我剖,说剖腹产对孩子不好,当不了飞行员!那时候我恨极了石磊,也恨透了他家里人。”
还好,宋宝英父母不是迂腐的人,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因为石磊不在,双方父母而言,宋宝英的父母优先于公婆。
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宋宝英日日以泪洗面。
她也是个爱漂亮的人,生完孩子发福,肚子鼓得像是还有一个。
公婆重男轻女,嫌她生个女孩,伺候月子不尽心。
她一个人一十四小时带着孩子,没白天没黑夜没节假日。
喂奶换尿片灌汤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她全部的生活。
她落了一身月子病。
宋宝英两手在腰侧轻敲了一记,“现在每逢变天,腰上就像别了一把刀片,来回的割。”
许问听得心里都憋屈,连安慰都不知道怎么安慰。
冰冻尺非一日之寒。
宋宝英因为石磊这身衣裳喜欢上他,却也因为他那身衣裳,流干了眼泪。
宋宝英见许问的表情,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每个军嫂都经历过这样的悲伤。熬过来就无所畏惧了。”
因为生活也不能再惨了。
一个人怀孕,一个人生娃,一个人跟公婆生活在一起当着家里唯一的外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就麻木了。
石磊匆匆赶回家时,孩子已经满月了。
那个时候宋宝英还没死心,觉得一家口只要在一起还什么都无所谓,于是她再次提出让石磊带她随军。
可那会儿石磊的级别还是不够。
等石磊级别够的时候,宋宝英已经把自己活成尼姑心态了。
石磊够级别后,特别激动的给宋宝英打电话让她来随军。
可那时候宋宝英已经习惯当一个母亲而非一个妻子。
她的爱情才开始,没有经历过热恋就已经生活的磋磨中消失了。
宋宝英已经不会再心心念念地想石磊,并不想随军了。
她工作努力,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
也只有在工作中,才不用烦心这一地鸡毛。
在石磊百般劝慰之下,只答应带孩子来陪他过年。
结果一家口也没好好吃几顿饭,家里整天一堆一堆的人,宋宝英觉得自己只是换了个地方当保姆。
当然,在大院里生活的略舒服一些,不用伺候长辈。
可年都没过完,石磊又走了。
作为他的妻子,宋宝英只得了一句“我得出任务,大约四个月回来。”
去哪?干什么?
宋宝英一概不知。
“我那时候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幸亏我没有在那里等他。”宋宝英道。
石磊前脚一走,后脚宋宝英就回了老家
再跟石磊再联系上已经是半年之后。
“我们结婚差不多十年了。这十年里他许诺我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到过。我早就对他不抱希望了。他上岛前一直做我的工作,希望我上岛来。我都没答应。”
许问嘴动了动,一句“那现在怎么来了?”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宋宝英看出许问的疑惑,耸了下肩膀,“被公婆闹的。公婆盼孙子。”
软的硬的都来了多少遍,宋宝英就是不妥协。
她又不是生孩子的工具,凭什么他们说生就生?
可公婆见好说歹说都没用,开始玩一哭一闹上吊。
甚至好闹到她单位去。
校长找她谈话,喜欢她处理好家庭关系。
那意思是再这么闹,学校里也不好处理。
宋宝英没办法,这才答应过年上岛。
许问:“……”
宋宝英不是第一个因为要孩子上岛的嫂子。
前面还有王玲玲嫂子,还有其他几个嫂子。
“不过,我来也还好奇一件事。”宋宝英笑笑,“石磊给我写信,讲了很多岛上的事,讲的最多的就是你。我总觉得他骗我!哪有女人一直付出还心甘情愿的?”
许问:“……”
“我倒也没那么伟大!只不过人跟人的性格不一样,我可能是适合这样的生活?再……石教导员?”
许问一抬头看见立在宋宝英身边的石磊,傻眼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多少了?
宋宝英跟着许问的目光,扭头,目光微闪,随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往许问这一侧挪了挪,给石磊倒了个地方,让他坐下。
石磊眼神复杂地看着宋宝英,喉结滚了滚,嗓子有些哑,“这些年……辛苦你了。”
许问想,这大约是都听全了。
她往路远征的方向挪了挪,给他们夫妻一点空间。
如果不是今晚这顿饭特殊,许问都想建议他们回家好好谈一谈。
看石磊的眼神,有怜惜有心疼有悔恨,想必两个人之间也不一定就是爱情死了。
也许仅仅是因为沟通太少,误会太多。
宋宝英并不动容,只掀了掀眼皮,语气冷淡:“换句话吧!这么多年也没第一句话,听腻了。”
新婚分别,他说“以后辛苦你了!”
她怀孕期间,只得过他两封信,里面也是两句“辛苦你了!”
她生孩子九死一生,他回家还是一句“辛苦你了。”
这么多年,她照顾老人照顾孩子,受尽百般苦楚和委屈,从头到尾总是这一句“辛苦你了!”
石磊默了会儿再次开口:“对不起!”
他确实不知道她这些年受了这么多委屈。
一开始宋宝英还会跟他说说家里的鸡毛蒜皮,说说女儿日日月月的变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说了。
他的信是报平安问家里人。
她的回信是报平安祝他平安。
比他每月提交的报告还中规中矩。
完全不像一对结婚十多年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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