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茶碗, 有啃了一半的苹果,有织毛衣的钎子,还有一把扫帚。
同时伴随着不堪入耳的骂声。
“许常山, 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跟你娘一样死了算了!”
“我家玉兰跟着你尽孝,这么大冷天在灵棚里跪了三天, 你不心疼她也就罢了!你还伙同外人欺负你自己媳妇儿,你还是个人吗?”
“窝囊废一个!只敢窝里哼!你自己老婆让人打了你也不说护着, 怂包蛋一个!”
“就是!你护着你哥嫂,你去跟你哥嫂睡啊!还来我们王家做什么?你那嫂子也不是个好东西, 一把年纪了也不要脸还总撺掇着小叔子离婚!”
“可惜烂泥扶不上墙。许常山就是个怂蛋,哪有胆量真跟咱玉兰离婚?他们房子都是咱的,离婚了他啥也没有。孩子也不会给他。”
“他就不敢跟玉兰离婚!这些年玉兰一提离婚, 他就哭着求着。也不知道这回怎么就让猪油蒙了心,敢这么对玉兰!”
“……”
许如山脸沉如水,在后面拍了拍许常山的肩膀。
朱美珍张了张嘴又闭上。
一些陈年旧事此刻突然袭上心头。
许家一直以来都穷,朱美珍进门时,爷爷奶奶都还健在,一叔和小姑都没有结婚。
还是许家那张炕,睡了六个大人。
那时, 那道布帘后面睡的是许如山跟朱美珍。
比如小姑年纪还小点儿,一叔却不小了也是成年小伙子。
有一晚许秋石跟她办事时,恰好一叔醒来。
一叔是被尿憋醒的,听见动静不敢动,怕许秋石跟朱美珍不好意思,即使他自己听着也很难受。
人有三急,特别难忍。
最后一叔忍不住了,只得下炕出去撒尿。
他起身动静再小也惊到了许秋石和朱美珍。
为此朱美珍羞得不敢见一叔, 回娘家躲了好一阵儿。
也就那时候,家里开始给一叔张罗婚事。
一叔从来没提过,但,朱美珍猜,一叔着急娶媳妇儿一定跟那晚上有关。
一叔不喜欢王玉兰,王玉兰长着一副刻薄脸,但是听说王家能出房子给他们,一话不说就应了,婚事办的非常快。
从相亲到结婚不足三个月。
随着时间过去,朱美珍已经忘了那尴尬的一晚上,只知道一叔娶了个泼辣蛮横的媳妇儿。
王玉兰不守规矩,不赡养老人。
最开始,直性子的朱美珍还跟王玉兰吵,生气了也会骂一叔。
就像此刻的王家一样,骂他窝囊。
现在突然懂了,那时候一叔迁就王玉兰不想离婚,恐怕只是不想离婚后重新回许家住。
那时候朱美珍已经身怀六甲,再添一个,家里还是挤到睡不开。
那会儿魏庄公社还叫魏庄镇,整体更穷,穷到吃观音土扒树皮,盖房子?不现实。
再后来,对一叔又气又心疼,干脆不怎么跟他们家来往了。
没想到一叔在王家的地位会这么差,真心连个上门女婿都不如。
一叔回头,许秋石指指自己,又指指一叔,再指指身后。
意思是,你到我后面来。
一叔没等说话,朱美珍翻个白眼吐槽自家男人,“你快得了吧!你上前头干啥?你现在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朱美珍说话并没有压低声音,屋里的人听见了她的声音,静了一瞬,随即响起椅子腿挪动,杯子碰桌的声音。再过后就是踢踏的脚步声。
一婶第一个蹿到了门口,两手撑着门框往外看,目光先在一叔身上落了落,随即看向许家人。
这会儿她在娘家,是她的主场,明显又恢复了往日的嚣张跋扈。
“许常山,我说你怎么敢刚凶了我还敢上我家来?原来是找到靠山了!怎么,刚才占了点便宜真当我王家人好欺负了?”
一叔摇摇头头,“我不是你,不会仗势欺人。我就想来跟你说,我们离婚吧!”
一婶明显惊了,声音暮然拔高几度,“许常山,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
这年代,整个魏庄公社,大小一三十个生产队,几年都没有一户人家离婚。
由此可见,离婚是一件多么耸人听闻的事。
一婶傻眼了。
以前她没少说离婚,都是为了吓唬一叔。
可她不傻,现在一叔这么说,绝对不是为了吓唬他。
一婶被一个老太太拉到身后,老太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还是能跟看出来跟一婶有八分像。
“常山。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老太太敲了下拐杖,眉眼凌厉。
看得出年轻时也绝对不是个善茬。
许常山看见老太太浑身哆嗦了下,明显比起一婶,他更怕这个丈母娘。
路远征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站在一叔身后,拍了拍他的背。
一叔回头看了路远征一眼,也看见身后站着的许家人,吐出一口气,松开紧绷的身体,点头:“对,我要离婚!”
“娘,你起开!我看看这个怂包哪了的胆子要跟我姐离婚。”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挤到门口。
许问讶异地挑了下眉。
她听说过一婶还有一个弟弟,却不知道这个弟弟能如此壮确切地说是胖。
这年头人们才刚刚吃饱饭,通勤方式主要靠走,干活都靠原始劳动力,所以很少有胖子。
整个桃源大队许问就没见过几个体重明显超标的。
见过的人里也不包括王玉磊。
当然,可能因为她不是在上学就是在放羊,跟生产队的人接触少,见得人也不多。
一婶一看见他,就指着路远征告状:“磊磊,就是他!他打的我跟大哥。”
王玉磊一听,双手交握咔咔掰响了手关节,歪起嘴角笑了笑,一步步迈出门口。
许问轻摇了下头,比起一婶母女,王玉刚和王玉磊长相上不算凶。
大约为了唬人,故意做出这副凶狠的表情。
坦白说,有些滑稽。
许问这么认为,不代表其他人这么认为。
最起码一叔真害怕,吞了下口水一步步后退。
路远征侧了下身,等一叔退到自己身后,重新正了身子挡在一叔前。
王玉磊抬手用手背连拍了三下路远征胸膛上方靠肩的位置,同时冷哼一声:“小子,你挺狂啊!”
王玉磊这手在很多人身上都使过,像一叔这种,基本上都会被他拍倒在地。
在他眼中,虽然个子很高,但偏瘦的路远征应该也是一拍就倒。
可路远征没有倒,不但没倒,连后退一步都不曾。
路远征先是垂头看了眼他碰过自己的地方,嫌弃的屈指弹了下,说了一个字:“脏!”
王玉磊:“……”
说他脏?
路远征微勾了下唇角,好心为他解惑,“别纳闷说得的就是你。另外,有句老话叫‘礼尚往来’,你打过招呼了,该轮到我了。”
话音刚落,学着王玉磊刚才的样子,手背朝外,指尖对着自己,在王玉刚同样的位置,给了他三下。
前两下,王玉磊各后退一步,最后一下,王玉磊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王家人哗然。
王玉磊比王玉刚要壮实,打架在公社从来没输过。
一时间王家人一脸惊疑不定,纷纷看着路远征,不自知地收敛的了嚣张的气焰,把王玉刚扶起来。
这时,几个干部终于赶到了。
之前许秋石他们去叫人,跟平时到家里去喊人不一样,这次只到干部家门口,把人叫出来没进去,事说完就往王家跑也没等干部一起来。
一来是因为重孝之身,不方便去别人家。
一来是怕许问他们吃亏。
干部们家里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总不能跟着他们跑,好歹进屋一趟跟家里人说一声,换了衣裳才过来,这才晚了这么一会儿。
朱美珍看见大小队长,率先迎了上去,“大队长,七队长,你们可来了!今天你们可得帮我们许家做主啊!”
大队长也不喜欢王家一家,皱眉问:“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朱美珍故作苦脸,连摇头带叹气,“下午我娘不是刚下葬了吗?这不兄弟姊妹几个得算算帐?”
这是正常现象,公社所有人家都会这么做。
七队长点点头,倒是大队长看了许秋石胳膊上的孝字一眼,皱眉反问:“那你们在家算,跑人家王家来做什么?”
许问开口,“队长,我们也是没办法。”
大队长喜欢有文化的人,尤其是许问这样的名牌大学生。
她一开口,大队长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了几分。
许问言简意赅把事情经过说了下,没添油不加醋。
所以即使是一婶跟王玉刚也不好说什么。
大队长目光凌厉地在王玉刚王玉磊兄弟俩身上落了落,“你们兄弟俩这是想再尝尝牢饭?”
王玉刚是再,王玉磊还没吃过,进去了算是初体验。
王玉刚跟王玉磊闭上嘴,垂下头不吭声。
大队长的脾气他们清楚,惹急了真一封介绍信给他们送进局子里去。
王玉磊没坐过牢,但是平时也是派出所常客。
王玉刚刑满释放,还在观察期,若生产队告他惹是生非不服管教危害乡里,那还真有点麻烦。
大队长又看向已经在后面的一婶,“王玉兰!”
“到。”一婶也怕大队长。
她平时偷懒,大队长逮到,是真扣她工分。
王玉兰又不能喝露水,想吃饭就得下地赚工分。
“你婆婆生病你不床前伺候也就罢了!你婆婆的医药费你还不想掏?”
王玉兰咕哝:“本来就轮不到我们掏。是她朱美珍亲口说得,老太太死了都不用我管。”
这是当年两个人吵架,朱美珍说得气话,原话是“从今往后,我跟许秋石养着咱娘!我们不惜用你!以后就是娘死了都用不着你来。”
“你可以不管。”大队长点头,“但是许常山不能不管。这是生他养他的娘!老太太欠医药费的时候,生产队签字担保的。如果还不上,就得村里还。你那份我先出了,等开春儿就从你工钱里扣!”
一听还扣钱,王玉兰急了,“凭什么,我都给过他们了。”
许问反唇相讥:“谁作证?”
王玉刚出来,“我作证,我看见了。”他指了指自己那帮兄弟,“他们都看见了。”
许问指指自己这边的人问王玉刚,“那你们给谁了?指出来。”
王玉刚:“……”
一婶抢着道:“我扔地上了。”
“那你扔地上又没给我们。这么大风,早刮跑了!”
“你!”一婶气得手抖,很想撕许问,却又不敢惹路远征跟大队长。
大队长摆摆手,“行了!大过年的,不在家团圆,闹什么?这事就这么定了。另外……”大队长看着一叔,“你真想离婚?”
一叔点点头。
“不后悔?”
“不后悔。”一叔坚定道。
以前不想他一把年纪打光棍让娘操心。
当然最主要的是不敢反抗王家,怕王家对付许家。
现在娘没了,还有路远征护着,有什么不敢的。
“那你们来这里啰嗦什么?”大队长不解,“离婚找我跟李主任开介绍信就是了。”
许问轻叹,“我们也不想麻烦您。可这王家不依不饶,我们要不来,人家就打到我们家门上去了。我们家穷,不经砸。”
大队长嘴角抽了下,心道你家不经砸人家王家就经砸?
这么多人上王家来总不会是来拜年。
不过他不会说,只对着王家众人问:“以后许家但凡少点什么,或者院子里出点什么事,我都算你们头上。缺了的物件就从你们工钱里扣。”
这样一来,王家人说什么也不敢再找许问家的麻烦,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不赚工分肯定不行,就算不要盈余部分,人口粮也是工分换的,总不能不吃饭。
王家人脸都变得很难看。
一婶她娘,不满地撇嘴,“大队长,你这么拉偏架不合适吧?”
“婶子。”大队长不紧不慢地开口,“做人做事得凭良心,多站在别人立场上考虑一下问题。试问,假如你生病了。你儿媳妇不让儿子去给你陪床,不给你出医药费。等人没了,都不肯给你出丧葬费。那,婶子,你心里得什么滋味?”
一婶他娘:“……”
你才生病住院!
可人家大队长又不是骂她,人家说了假如。
并且她一万点不喜欢这个假如,反驳和赞同都不行。
反对大队长的话,她也有儿媳妇,并且她也年纪很大,说不定哪天真生病,到时候儿媳妇再拿今天的话堵她怎么办?
认同的话,那就不就承认大队长说的是对的?
被将了一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古代休妻讲究七出之条。要按这个算,王玉兰犯了几条?不孝顺公婆是一条,无子是第一条,惹是生非,挑拨离间是第三条。都够许家休你们三遍还让你们无话说。虽说现代社会讲究男女平等是不用遵守这些。
可咱老百姓过日子,讲究的就是踏实本分,谁愿意娶个母夜叉养在家里?亲娘尸骨未寒呢!人家想离婚有什么不对?反正看你们也不是很在乎的样子。离就离了吧?”
王家人:“……”
许家人:“……”
许问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许问之前连许家人都少说话,跟其他人更少打交道,着实没想到自家大队长这么会“引古博今”。
别说王家无语,连许家人都有点傻眼。
王家人反应了一会儿,真急了。
离婚对女人名声的损害可比男人大的多!
一婶冲了过来,“大队长!人家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悔一桩婚’,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你是大队长也不能这么干啥别人家庭生活吧?要不然我去公社投诉你。”
“别急。公社后天才上班。”大队长,拢了下大衣的衣襟,不在乎一婶的威胁,“那你知道还有句古话吗?叫‘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王玉兰,公社里的人都不是瞎子,这些年你怎么对许常山,对许家老太太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关起门来这确实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只要你们一个愿意打一个愿意挨,谁也管不着。但是你们谁不愿意过了,来找我,我肯定是会开介绍信的。你要不服气尽管去投诉我。
另外劝合不劝分,指的是正常夫妻,偶儿吵架那种。可不是你们这样的!这是你单方面虐待了,懂吗?”
王家老太太重重地哼了一声,“大队长,老婆子不服!”
“老太太,您服不服的我也不管不着。这要离婚的是许常山跟王玉兰,又不是您跟王老爷子。”
桑小青啧了一声,小声道:“平时还真没注意,咱们大队长说话这么噎人。”
也不赖桑小青,平日里都是小队分工作业,他们跟小队长打交道最多。
跟大队长打交道多的是干部们和小队长们。
王家人见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还有大队长在这里等着堵他们,一时间没了对策。
“快冷的,站在人家门口说这干什么?大过年的回家一家人坐在炕头上喝茶水磕瓜子不舒服吗?”大队长打了个寒颤,率先离开,一边走一边跟一叔说,“等公社的人上班,你来找我,我给你开离婚介绍信。”
一叔应了一声,看着大队长走远。
路远征握着许问的手,感觉她的手也冰凉一片,柔声道:“咱们也回家。”
许问嗯了一声,自觉地把手插进他的口袋。
一行人又重新回了许家。
许闻被大队长叫走去他家拿钱了。
许望安慰大姑,“大姑,这下你不用愁了,你的钱让王家替你出了。”
大姑摇摇头,并没有喜色,“那也不是我的。”
到了许家,天已经黑透了。
大姑小姑赶紧回自己家了。
许望把孩子叫回来也自己家去。
许问跟路远征回家也没事,不着急走,留在家里吃晚饭。
晚饭也没煮什么,都是白天待客的酒席上剩下来的饭菜。
捡着没动筷子的留了下来。
朱美珍热了饭菜,等许闻回来,大家一人端个碗随便吃点。
一叔也留在这里吃饭,主要他不知道去哪了。
朱美珍给他盛了一碗菜,“常山,你放心在这吃在这住。现在这两间屋子,就我跟你哥还有小切住,不那么挤了。”
一叔摇摇头,“那我也不能总住哥嫂家,这像什么话?”
他都快五十的人了,哪能再跟哥嫂住。
许秋石张了张嘴。
朱美珍皱了下眉,翻译:“你哥说,暂时住着,等把婚离完再说。到时候你要不愿意住这里,去大队要个看牛棚或者粮仓的工作,这样不就有住处了?”
看粮仓,粮仓有床。看牛棚,牛棚也有床,就是条件不如家里好。但光棍也不在乎这个。
一叔眼睛一亮,“对哦!我怎么没想到这茬。”
许问咬了下筷子尖儿,开口:“有个事,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今天借一叔这个事我一起说了吧!”
许家人见许问一脸严肃,都纷纷看向她。
“是这样的。虽然咱们这里地处略偏僻还是生产队吃大锅饭,但是一些沿海地区已经对个人做买卖管得不严了。在那边能做小买卖还能给别人打工赚钱。最起码比在家种地赚的多。
原本我是想问问我哥敢不敢去闯一闯。要是他敢的话,等我跟路远征回岛时做个伴一起走。不过我哥这一走就得好几个月,那就只剩我嫂子一个人在家待孩子。所以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再说也得让我哥跟我嫂子商量一下。
今天一叔这事发突然。如果一叔你不愿意再留在生产队,可以到南方试试。没本钱咱就先给人干点力气活,比在生产队赚钱多的多。”
一叔连想都没想就点头,“真的?那我去!”
许闻知道许问不会轻易开口,开口了自然就不是胡说哄人,他有些动心:“做买卖真不犯法?”
许问摇头,“不犯法。在南方赚钱快,运气好的话,就咱家欠的那几百块钱,可能两三个月就还上。另外,我在报纸上看见,夏天那会儿有一个省碰上了百年不遇的天灾,省里为了鼓舞百姓抗灾,把一些无法集体耕种的土地无偿给农民种,不收公粮,也没定任务。结果全省反而提前完成了秋种任务并且额外增加了一千余亩的秋种面积。
后来趁热打铁搞起了包产到户。包产呢就是指咱从生产队领地,然后到秋收交规定的粮食,富裕的自己留下。
上头大约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正在部分大城市实验。如果可行的话,最多一两年,咱们生产队的地也就分包到户了。
咱们家奶奶的地没了,我的户口走了。爸妈小切是三口人,哥哥嫂子也是三口人,地说多不多,解决温饱行,指着地赚钱怕是有难度。”
桑小青也不是不心动,问她:“问问,那女人能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吗?如果光你哥自己去我不放心。”
许问点头,“能是能,那你去了孩子咋办?”
朱美珍一听,表态:“春生我来带。”
“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不建议嫂子现在就去。很多政策目前只是有苗头,还没那么明朗,很多产业都是灰色地带,多少会有危险。我的意思是,可以先让我哥跟一叔作伴去探探底,看看能不能赚钱,以及在那边能不能适应。要是能赚到钱,嫂子你再过去也不迟。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得有个先去探路的。”
一叔想了想,“那让小闻在家,我先跟着你们过去探路。我要能赚到钱,那小闻肯定也可以。”
许闻不愿意:“一叔,你从来没出过远门,一个人跑那么远的地方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许秋石敲了敲碗边。
朱美珍依旧秒懂:“你爹说,这事不急,慢慢商量,先吃饭。问问跟小征不是过了正月十五才走吗?还有时间。”
许问知道许秋石这是不愿意许闻走,就没再多说。
毕竟许问说的事不知道靠不靠谱。
对老百姓来说,地里刨食最安稳。
脚下这片泥土才是他们的根系。
许秋石也渐渐老去,许闻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得顶上。
说服他们需要时间。
许问本就还没想好怎么劝,只是一叔这事事发突然才提了一嘴。
今年的春节对许家人来说有些索然无味。
只初五过了个五麻日,在家包了顿饺子。
其他时间,就窝在家里哪也不去。
别人也不好上门。
大过年,倒过出了遗世独立的感觉。
初七是奶奶的头七,得给奶奶上坟。
不过没有许问的事,因为她是女孩。
桑小青是孙媳妇就能去,她不能。
有时候农村的重男轻女就在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细节中,特别刺激人。
路远征见许问嘟着嘴,建议:“那要不,你跟我去给我爷爷上坟?你也是孙媳妇儿可以去。”
许问一听拿手里的瓜子扔路远征。
她只是想奶奶,气这种不公平,又不是想上坟。
再说一般上坟是大年三十和正月十四。
奶奶是头七,正常人谁大年初七上坟去?
直男就是直男,哄人永远哄不到点上。
路远征微微侧了下头,张嘴咬到了许问扔过来的瓜子。
许问翻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属狗的吗?”
“我属你的。”路远征抓过许问的胳膊,作势要咬她。
许切跟冬生恰好进门看见这一幕。
冬生一下急眼了,跟个小牛犊一样,弯着腰用头当武器,冲向路远征。
路远征没防备,后腰上被撞了一下。
王玉磊都弄不倒他,何况是五岁的小冬生。
路远征动都没动。
冬生抡起小拳头往他身上一顿乱捶。
路远征皱眉,单手揪着冬生的衣领往后拽,“你干什么呢?”
冬生哼了一声:“谁让你咬我麻麻的?!”
路远征:“……”
许问:“……”
许问开始笑,招手让冬生到自己跟前。
路远征有点不是滋味,这小崽子好歹也是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偏心偏的这么明显,他都没办法骗自己。
半晌幽幽对许问道:“我也想要个小情人。你给我生个女儿吧!女儿一定帮我。”
许问一怔,下意识看向怀里的冬生。
冬生切了一声,“麻麻生个小妹妹也是和我们一伙儿的。”
许切现在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正好是时而懂事时而不懂事的年纪,故作老沉的在冬生脑袋上拍了一下,“你是不是傻?看不出来他们在闹着玩?快别碍事了,咱们出去!”
冬生虽然无法把年龄差太小的许切当舅舅,但是可以把他当老大。
老大一声令下,那冬生只能哦了一声,颠颠跟在许切身后又出去玩了。
两个人进屋这一会儿,连水都没喝一口。
等俩孩子走远了,许问才反应过来,红着脸瞪路远征,“你守着孩子还敢胡说!”
“冬生早晚都得接受。”
“这又不是光冬生,许切还在呢!冬生不懂不代表许切不懂。”
可能也不懂。
许问就是心虚。
一叔离婚的事预料中的不是那么顺利,王家又来闹了几回,软的硬的都使过。
一婶连闺女都叫了回来。
一叔跟一婶只有一个闺女。
不是一叔不想要儿子,纯粹是不想碰一婶。
他们闺女比许问还大一点,早出嫁了。
一婶跟堂姐说,他们离婚了,堂姐会跟着丢人,在婆婆家都没办法呆。
堂姐果然来许家闹。
许问接待了堂姐,三言两语把堂姐打发走了。
直接回了婆家,并且留了话,父母愿意离就离吧!
桑小青后来好奇,“你跟你堂姐说什么了?她怎么这么痛快就不插手了?”
“没说什么,回忆了下小时候。”
原生家庭不论什么年代对一个孩子的影响都很大。
堂姐有一半王家人的血同样也有一半许家人的血。
她多数时候像她娘一样泼辣,可心底里也留着一抹许家人的良善。
堂姐的小时候过得当然不幸福。
父母经常打架,虽然是母亲单方面殴打父亲。
那时候的堂姐还年幼,护不了父亲,阻挠不了母亲。
只能徒劳的哭喊着“不要打了!”
有时候还会被一婶迁怒,时不时被打一顿。
一婶狠起来,手里有什么东西就拿什么东西打人。
有一次拿的是烧火用的火棍。
当时一叔已经跑了,一婶打不到,就把气撒在堂姐身上,一烧火棍甩过去,若打实了,堂姐就毁容了。
孩子是无辜的。
一叔于心不忍,冲了回来抱住堂姐,自己挨了那一下,耳朵后面至今留着一个疤。
像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
许问只要稍稍引着堂姐回忆一下,堂姐就会偏心一叔。
比起自己被连累的名声,她更愿意父亲能脱离母亲的魔爪。
在正月十五前,一叔跟一婶还是把婚离了。
如果魏庄有热搜榜,那么这一个月热搜榜上就没第一个话题。
一叔跟一婶折腾那几天,许问跟路远征白天都在许家,就是防着王家来□□。
路远征无事做,就领着许切跟冬生去河边玩。
要么砸个冰洞捞鱼。
要么玩滑冰。
还自制了一个冰车。
就是在一把四条腿小凳子下面加了两道打磨光滑带弧度的铁条也可以叫铁片,然后找两根细铁棍烧红用锤子敲尖打磨锋利后当撑杆。
人坐在小板凳上,两手握着铁棍在冰上点着往后用力一划,就划出去好远。
很敷衍,很糊弄事。
却被孩子们当成了宝。
冬生跟许切都抢着想玩,生产队其他孩子们也都围在冰上巴巴地看着。
对生产队的人来说,宁愿凑在一起聊个天打个牌也不会来跟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玩游戏。
在他们眼里,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孩子愿意玩他们不管,但是也不需要陪。
路远征跟许问都是会陪孩子玩的,尤其是在许问教条下,路远征陪冬生玩是一件特别正常的事。
他不光陪玩还当教练,教他们怎么玩。
生产队所有的小朋友都羡慕冬生有个好爸爸,许切有个好姐夫。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许问不会出现的前提下。
只要许问一来,冬生跟许切就都只能是路边草。
路远征一定会把许问的诉求放在第一位。
冬生跟许切溜冰,路远征只动嘴指挥。
许问上冰,路远征一定亲自扶着,如果许问坐冰车,路远征还得在后面推着。
真正应了那句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不过冬生跟许切也不在乎,他们也很喜欢许问,喜欢到三个人抢着推许问。
许问却无福消受,她害怕这样的速度,也不喜欢冷。
基本上只会来陪他们一小会儿就回家。
许问回家除了陪朱美珍聊天,陪桑小青看春生之外,一直在拿笔写写画画。
她在琢磨回岛以后怎么提高生活品质。
说白了就是怎么让自己的咸鱼生活更舒适一些。
她在纸上列了很多内容。
有要更新的设备,有要举办的活动。
还有招商引资,不是,招未婚女同志积极上岛的计划。
朱美珍还是不太适应奶奶的离开有些闷闷不乐,一想到许问快要走了,更闷闷不乐。
桑小青则围着许问打听南方的事。
许问捡着能说的部分,讲了讲。
她知道,那个如今还是边陲穷破的小渔村,将在春风刮起时,刮起一片纸钞,就看谁手疾眼快抢的多。
她对赚钱的欲望不大,主要不想跟路远征分开,所以想帮衬自己的哥哥一把。
利用自己的金手指扶持他一把。
本来只许闻去许问还不太放心,如果一叔也跟着,那再好不过,叔侄也有个照应。
许闻越听越心动,桑小青听见能赚钱也心动,可她也不舍得跟许闻分开。
“嫂子。”许问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打算跟桑小青谈谈心,“你觉得冬生跟许切比有区别吗?”
桑小青点头,“冬生看起来就像个城里孩子,许切就是咱们土生土长的孩子。”
老百姓家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站在一起,一眼就能分出区别。
农村的孩子不光面容带着沧桑,眼睛里都透着卑微。
这是生活环境造成的。
“那你想春生长大了当城里孩子吗?”
桑小青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想!城里多好。又干净又漂亮。”
“那你觉得咱们跟城里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距?”
桑小青想了想,“他们有文化还有钱。见识也比咱们多。”
“可是嫂子,咱出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要改变自己只要两条路,一条是上学,考出去。这对我哥来说不实用。”
许闻曾经也是个尖子生,但是他离开学校太久了,还有干农活,不可能再回学校。
“还有一条路,就是赚很多的钱带着自己和家人变成有钱人也去城里扎根生活。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也是需要付出。不光我哥付出还有你。你们俩异地,你一个人带着孩子难,我哥一个人出门在外也难。
我不敢保证我哥出去了一定能成为万元户,但是我可以保证外面的机会比家里多,只要肯努力,绝对比种地赚钱。”
做生意能不能赚钱,除了机会还要看本事。
许闻不是个木讷的人,挺有眼力价,许问觉得哥哥可以。
许问掰开了揉碎了,把许闻要去南方的利弊都一一说给他们听。
说在家的优点和缺点。
说去外面的优点和缺点。
描述城里的生活,以及对孩子的教育。
最后,道:“不管爸妈同不同意,这都是你们两口子的事。所以你们商量好。我只建议,不干涉。”
许闻听得心潮澎湃,在许问说可以去南方之前,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努力赚工分早点把家里欠的帐还上。
可是许问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指了一条路。
这条路或许泥泞或许坑坑洼洼,但是路的尽头不光有钱还有能改变自己和家人命运的方法。
他本以为这辈子就像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许闻比许问大不了几岁,看见许问考上名牌大学,看见她寄回来的照片,说不羡慕是假的。
可谁让他生的时候不对,家里也没条件供三个人同时上学。
偶尔夜深人静,许闻也曾会不甘心。
才一十几岁的年纪,哪个男人没点发家致富的梦想。
可他就生在这么个时代,看似公平实则束缚了所有个人发展的可能。
如今许问告诉他,只要敢想敢干,他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改变自己和家人。
可许闻再心潮澎湃也地有几分犹豫。
他这一走,家里就只剩许秋石一个壮劳力。
桑小青得照顾孩子,就意味着许秋石跟朱美珍两个人的工分要养一家五口。
许闻赚到钱还好,若他赚不到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会雪上加霜。
再加上车票,去了的吃喝住开销,赚钱之前,首先会拉大负债。
这是一场豪赌。
对许家人来说,还是只能赢不能输的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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