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征的字和他的人一样, 沉稳中透着张扬。
遗书就简简单单公事公办的几行字。
房子留给许问。
他这几个月的津贴给许问。
若许问要再婚嫁,冬生可交给叔伯抚养。
许问看这封遗书时坐在天井里。
天气非常好,太阳也特别高, 算是冬天难得的暖和天。
被她暂时糊弄过去的冬生, 在院子里玩躲影子,从阴影里探出头再躲回去。
时不时还喊许问一声:“麻麻,你看!我的影子变大了!”
“嗯,很厉害。”许问勉强扯起唇角勾了下,抬头望着刺眼的阳光,十分迷茫。
上次这么迷茫的时候还是刚穿过来那会儿。
许问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她跟路远征从认识到结婚到分开真正相处的时间怕都没有一周,见面的次数也都屈指可数。
可是,为什么现在会这么难过呢?
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 怎么大口呼吸都憋得慌, 有点窒息。
许问抬起胳膊,用手背遮住眼睛, 小声呜咽:“我该怎么办?”
若是以前,许问咬咬牙也就把冬生给叔伯送过去, 自己继续去上大学了。
当然她也会把房子和路远征给的钱都留个冬生。
可是冬生在叔伯家住那段时间,眼看着性子越来越沉闷,从见到人落落大方, 小嘴巴巴的小可爱变得见人先低头缩着脖子不叫人。
还差点送了命。
直到她自己带,冬生才又慢慢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许问知道, 对路远征来说,冬生不只是战友的孩子也是他的他们的。
这个他们包括她婚礼上见过的薛珏还有她没见过的那些路远征的战友。
冬生于他们而言是种传承。
昨天路远征那个老战友临走告诉许问, 路远征那个连队全军覆没。
许问深吸一口气有了决断,她不会把冬生送给叔伯,她自己带。
其实她真不想上大学了, 就想多花些时间陪冬生。
带着孩子住在这四合院里,种种花养养草。
手里的钱能熬到个体户合法,到时候做个小买卖,跟冬生母子俩日子也能过得十分滋润。
上大学该会的她都会了,于她唯一的意义大约就是大学毕业后能分配工作吃公家粮。
话又说回来,她上辈子还拿了双文凭呢!有什么用?
现在不还是夹着尾巴做人?
她要敢说着一口流利的外语讲金融,那明天就能到何队那再报道一回了。
只是许问能想得开,许家人铁定想不开。
肯定提议许问把孩子留在家他们带或者家里再出个人陪读。
许问不喜欢麻烦人,包括自己的亲人。
可自己带的话怎么也能上大学呢?
她上课不能按时接冬生上学放学怎么办?
冬生平时感冒发烧了怎么办?
还有开支,两个人在大都市生活,还要租房子,手里这点钱能够生活吗?
想到这许问召唤魔镜:“魔镜魔镜,七十年代上大学学费贵吗?”
据她最近跟魔镜打交道的经验,她发现魔镜其实相当于部百科全书或者说是个虚拟度娘这种。
魔镜回答:“对不起,我只个为后妈服务的系统,不能解决其他问题。”
许问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魔镜魔镜,请问后妈想带着孩子读大学手里没钱怎么办?”
这次魔镜回答了许问“1977年到1986年期间,上大学不用交学费和住宿费,家庭生活困难的还会给一部分生活费补贴。按照国家规定,每个月生活费补助不低于十三元。”
许问想不用交学费还挺好。
许问现在手里还有小四百块,路远征这封遗书里还夹着一张一百块的汇款单。
六百块钱的话娘俩省吃俭用过四年应该够吧?
可,许家盖房子许问之前还许诺借三百块的。
虽说,她如果真上大学,许家人肯定不会愿意再用她的钱。
总得先按最少的钱来计划。
这样就还剩三百块,三百块再省也过不了四年。
不,用不着四年,等到明年去大城市读书应该就能做点小买卖了吧?
毕竟个体经济也不是一天冒出来的,它只是在某天变得合法而已。
最起码许问记得上辈子学历史时,老师给他们讲过,大量知青返城时,很多地方根本无法安置这么多人的工作。
但是这么多人闲赋在家也是个麻烦事,给治安都增添了不小的压力。
很多人家条件并不好,就干脆出去摆地摊,比如天桥底下。
当时地方抓经济的部门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他们做小买卖即能养家糊口又占用了时间精力没空聚众打架斗殴,一举数得。
只要不过分就不管。
这样的话,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跟冬生两个人生活,应该能够吧?
只能够。
自从市里那些来慰问许问的人离开后,县里,公社都陆续又来人慰问。
给了些生活必须品。
生产队……生产队不用来人,队长就是路远征大伯。
大伯上午先来了一趟,跟队里其他干部一起。
说路远征是英雄,会给许问她们母子俩免费分一年口粮,哪怕许问一工分也不挣,如果考上大学生产队给她出路费。
晚上又来了一趟,这一次是叔伯两家人一起来的。
堂屋太冷实在坐不住。
许问把人让进里屋,把茶几挪到里屋来,搬了几把凳子。
这在农村很正常,谁也不觉得突兀。
婶娘掏出了一十块钱放在茶几上,“问问,这是叔婶的一点心意,你收着。”
大伯娘看婶娘拿了一十块,皱了下眉看大伯。
大伯眼神有点冷,点了下头。
大伯娘掏出三十块放在茶几上,“你一个人带孩子,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手里有钱心里有底。说起来也是我们路家对不起你。远征他……”
大伯瞪了大伯娘一眼:“什么对不起?路远征又没做错什么!他是个英雄!是咱们路家的骄傲。”
大伯娘没敢顶嘴,但是小婶娘反驳道:“大哥!事是这么个事,理也是这么个理。人家许问一个大姑娘家跟了咱们征子,连婚礼都没办完就走了,这一走还天人永隔让问问这么年轻就守寡,还得养冬生,是对不起人家!”
大伯意外地没训婶娘,只是问道:“问问啊,你怎么想的?”
许问看着四脸忐忑,了然地笑笑:“谢谢大爷大妈、叔叔婶子。这钱你们收回去,我能养活自己跟冬生。”
她明白这四个人一起来是来探她口风的。
说白了不过是怕她甩手走人,把冬生留给他们。
毕竟像婶娘说的,她跟路远征连婚礼都没办完。
至于婶娘破天荒帮着她说话,不过是唱个白脸生怕大伯惹恼她甩手走人。
四个人听完许问的话齐齐松了口气。
若许问真不管冬生了,他们当叔伯的肯定得管。
只是内心里谁也不愿意家里再添口人。
照看几天几个月跟一直养大那是两个概念。
打发走了大伯叔婶,还有一个难关就是许家。
路远征英勇就义的消息传到许家后,当天许家人除了奶奶全部到了。
朱美珍一见许问就抱着她哭了,“我可怜的闺女……”
许家人脸色都不好,个个唉声叹气,都觉得问问命苦。
许问让许切带着冬生出去玩。
有些话不适合他听。
“爸妈,大姐姐夫,哥嫂,我没事!真的。”许问反过来安慰他们。
朱美珍愁眉苦脸道:“傻闺女,这怎么可能没事?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这还有个不是自己的孩子,你说你以后可怎么办?”
许望也长叹一声:“问问,你这是还没正经过日子。若就你自己也罢了!大不了咱找个人再嫁。可你一个后妈带着个继子,以后连婆家都不好找了。”
许闻更是直接来一句:“问问,要不你把冬生交给我养?这样你以后还能再说个好婆家。”
许问哭笑不得,只能再次重申:“我真的没事。我也不想再嫁人,最起码短时间内不想。冬生我打算自己带。”
“那你考上大学咋办啊?”许秋石道,“你总不能带着孩子去上大学吧?上大学都去外地不比在家,你一个人在外面都人生地不熟日子很难过,你还带着冬生?”
若是一般姑娘,确实很难。
可许问不是一般姑娘,别说远门她连国都出过,并不打怵。
不过这些话不能说,许问只道:“那也不一定能考上。万一考不上呢?”
这年头当一个军嫂尤其是一个男人英勇就义的军嫂真的是特别光荣。
百姓们拥军拥属意识也非常强。强到许问有些受宠若惊。
早晨睁开眼推开门,门上要么挂着几个鸡蛋,要么挂着米面甚至还会有咸菜。
一连几天都这样,许问道谢都不知道跟谁。
眨眼到了放榜时间。
许问不出意外的又拿了第一。
这年的试卷是各省出题,许问理所当然的省状元。
不出几天录取通知书也以加急电报的方式送到许问手里。
许问报的京大。
一时间许问又成了大忙人。
学校请她到学校演讲,电台报社争相采访她。
学校的演讲许问去了,但是采访她推掉了。
她一个丈夫刚刚牺牲的人不适合这么高调。
许家,路家都要大摆宴席庆祝也被许问以同理由拒绝了。
在公社里,许问一时风头无两。
大部分人都羡慕许问也同情许问。
“好好的女状元准大学生却成了新寡妇,喜事丧事同门也少见。没办丧事是因为路远征牺牲的正式文件还没到。早晚的事。”
“谁说不是呢?说不定对她也算好事。上了大学没准找个更好的人家。”
“你快拉倒吧!她还带着个孩子,人家城里人就算娶个一婚也不愿意要个带孩子的吧?”
“一婚咋了?咱都知道她可连洞房都没入。那孩子又不是亲生的,这借着上大学的机会把孩子甩给路家不就行了?路远征没了,路远征叔伯可还在呢!”
“也是。路家还真没理由不放人。毕竟人家许问又不是冬生的亲娘。那后妈还能亲过同姓的爷爷奶奶去?”
“话不能这么说。我可听说许问这后妈当得可实在不错。对孩子特别好!就因为路远征他婶子把孩子带病了,一生气带着孩子上学参加的高考。”
“平时没什么。这会儿不是路远征没了她又考上大学了?再好的后妈还能带着继子去上大学?”
“……”
这些闲谈议论不光传到了许问耳朵里,也传到了叔伯他们的耳朵里。
许问倒是无所谓别人怎么议论,她问心无愧就好。
只是大伯伯娘跟叔婶听进心里难免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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