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渐小,四面唯有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以及刚刚那句“你看够了没有?”
风阮脸蛋微微泛红,好像小时候偷偷逃避课业被师父抓包了一般。
她清了清嗓子,走进院中,“我看你刚才救那小孩子双手被烧伤了,是来给你送药的。”
“喏,给你。”
弗彻温淡目光扫过风阮掌心之中的白釉瓷瓶,落到了她的脸上。
眼前少女眸光清亮如昆仑玉镜,让人为之惊艳的是她的眼神。
干净纯粹的像是雪山之巅未被人染指的雪莲,极致的洁净与清明。
“咦?你怎知我是公主?”风阮疑惑道。
“呵,”对着风阮懵懂的眼神,弗彻哑然失笑,“公主昨日被贬斥冷宫的消息整个宫廷都传得沸沸扬扬,我不想知道都难。”
风阮更加赫然,她将手中的药在弗彻面前晃了一晃,对着他道:“你的双手需要涂药。”
弗彻黑眸暗色划过,转瞬即逝很难捕捉,他眼神静而深,忽然慢条斯理一笑,“好,那便辛苦公主了。”
弗彻用布巾擦拭干净手上的血液,伸出洁白修长的手,递向风阮。
风阮眸光落在他手上,冷月光似的肌肤上透露出淡青色血管,骨节匀称,十指匀称又修长,指甲修的整齐,轮廓优美如神来之笔。
真真是一副上好的美人骨,美中不足的是,双手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起了很大的水泡。
这样一双手,若是留下疤痕,着实可惜,何况他还是个琴师。
风阮垂下眼,蘸取了一点药膏,慢慢为他涂药。
初冬的风吹过碎雪,将他身上淡雅清透的气息吹了过来,寒凉而清绝。
女孩温而软的手指轻触在被烫伤的肌肤上,带来一片沁人清凉。
她低头的模样很是认真,鬓发俏皮的在她耳边悬落,隐隐遮住眉心朱砂,眉尖微蹙,动作小心翼翼。
弗彻眼神深谙幽邃,盯着风阮的目光,毫无温度,甚至看不见任何涟漪。
“好啦!”
风阮将弗彻双手受伤的地方都抹了一遍,由于药膏涂得太厚,白霜般粘在弗彻手上。
“接下来两个时辰手指不要轻易乱动,否则药膏蹭掉了怎么办。”风阮一边细细叮嘱,一边捡起了弗彻染血的刀具,“你今晚要吃鹿肉么?我帮你做好了!”
弗彻嘴角动了动,却并未言语。
然而风阮已经抄起家伙,手起刀落间利落的将弗彻还没来得及处理好的地方进行处理。
微雪已停,只有一点雪沫被风微微扬起,一轮弯月慢慢爬到穹顶,空气中传来食物焦香的气息。
火光里风阮专心地翻转着串在铁签上的鹿肉,跳跃的火光将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柔色光晕,少女身影茕茕,脸部线条精致而秀丽,让人觉得岁月静好。
“烤好啦!”风阮对着弗彻道。
弗彻缓步而来。
雪夜星辉,夜色悄然而至,他穿着一身白衣,脱开天地暗色,恍若降世神祇。
他的眼眸似乎比这一刻的天色还要暗沉,但借着朦胧的夜色,让人分辨不清楚。
弗彻的身量很高,比之风阮要足足高了一个头,如今风阮坐在篝火前,只勉强到他的腰间。
弗彻接过风阮手中的鹿肉,肉串还“滋滋”地冒着油,慢条斯理咬下一块。
香味扑鼻,热气四溢,在这雪夜里别有一番风味。
这头小鹿是从鹿苑中自己跑出来的,误打误撞到了听竹苑,弗彻见到也没客气,当场就将小鹿弄死了。
没什么理由,只是杀着玩玩。
将猎物的皮毛顺着生长的方向剥离,沿着筋脉一寸寸地剔下血肉,最后再刀口插入有缝隙的骨节,随着刺啦刺啦的骨节转动声,最后骨肉成功分离。
“怎么样?好不好吃?”风阮笑吟吟问道。
弗彻挑了挑眉,薄唇轻启:“很好吃。公主,你下过厨么?”
她处理鹿肉、燃起火堆的动作熟稔,像是做惯了一样。
风阮答道:“小时候父王嫌我吵闹,便把我丢给哥哥,与哥哥一同送走历练。出门在外,渐渐的也学会了如何在野外吃一顿美美的烤肉。”
说罢又惋惜道:“就是缺一壶酒。”
寒风掠过,火堆轻轻摇曳了几下,照的二人地上影子浮动。
弗彻含笑的目光悠然温和,笑着问她:“公主爱喝酒?”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风阮语气悠悠,“这样的雪夜,缺酒总是缺了点滋味呀。”
酒壶被递到了风阮面前。
酒壶小巧,宛如半碗大小,执壶的手被涂满了霜白色药膏,稳定地握着青铜色壶盏。
风阮讶异地扬起眉毛,这人有酒有肉,怎么丝毫不见宫人所说的落魄?
她接过酒壶,轱辘饮了一口。
风阮赞叹道:“西域有葡萄,积年不败,可十年饮之!这是你们西域特产葡萄酒么?”
弗彻微笑,眼眸似海深邃,幽幽照不进光亮,“没错。我沦为俘虏之时,身上唯一侥幸没有被搜刮走了的物件。”
刚刚吞了一大口酒的风阮,闻言顿时有些羞赫,抹了抹唇边酒液,“我我喝了你大半杯,等等下次来,我赔给你。”
弗彻眸中倒映着少女天真酡红的脸蛋,墨玉般的瞳孔含了一丝笑意,“公主不必如此客气。有酒有肉,方有好滋味。”
酒香弥散,篝火噼啪作响,离得近了,弗彻身上清凉好闻的气息愈发在鼻尖愈发浓郁,他摩挲着酒壶,雪夜里微笑温润似笼着迷离烟雨青雾,叫人看不真切。
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原因,风阮一时觉得眼前男子温润如玉、芝兰玉树,一时又觉得他气质诡谲,难以分辨。
风阮问他:“琴师大人,你”
话音未落,外面嘈杂的声音传来。
“又死人啦!”
“快来人!”
“来人啊!”
一声声凄厉的呼喊从宫墙外穿了过来。
风阮一僵,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将火堆扑灭,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我出去看看。”
弗彻跟随着她一同走出。
顺着宫人们聚集的方向走去,来到了一处废园里。
宫人们都聚集在倒塌的大门口前,无人敢往里走。
这处废园位于冷宫西南角,平时罕有人至,寒冷的夜风之中,仿佛从地面升起层层雾水,瞬间弥漫一片。
里面虚虚实实看不真切,像是蒙着一层烟雨幕布,大概能看出在地面上匍匐着一个洁白的影子。
离得近了,腥臭味扑鼻而来,直欲让人干呕。
一个小太监唏嘘道:“哎呀呀,这不到五日,又死一个。”
立刻有人附和:“也不知何时才能逮到这元凶。”
“嘘,”小太监捂住他嘴,“小点声,一会将军就到了,说话掂量着点。”
弗彻站在风阮身侧,冷寂寒凉的目光落在眼前诡异场面上,声线却依旧温润,“自一月前,冷宫中频频出现宫女遇害的事件,这已经是第五例了。”
风阮讶异道:“这华朝的皇宫里竟然还这么不太平?”
远处,突起马蹄之声,一队人马快速接近,堵在废园门口的宫人们迅速闪开一条通道。
这队人马来势汹汹,犹如浪潮铺开,席卷而来,掀起了一阵猛烈飞尘。
其中一人身骑黑马,疾驰如风,眨眼间就来到了废园之中。
马势太急,行至废园之中突然收势,以致骏马长嘶,前腿上提。那人一拉缰绳,稳坐马身,岿然未动。
风阮眯了眯眼,这人骑术精绝,与风灵相比竟也不在话下。
他高居马上,一身黑袍,手握红缨枪,深寒戾气自内而外层层迸发,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
夜色暗沉,他脸上带着银色面具,笼住眼鼻,只余一线薄唇紧抿,仿若地狱罗刹鬼神。
风阮眯眯眼,除了在骑射场,宫中是禁止有人骑马的,不知这人是谁,竟有如此大的威风。
很快风阮便有了答案。
那人漆黑的眼眸一扫在场众人,宫人们齐齐跪下:“参见抚东将军!”
抚东将军——战青煜。
华朝四将之首,年少时征战江东,只用十日便打得匪寇节节败退,惊才艳艳少年郎,作战十余年,从无败绩。每次战胜归来,百姓都夹道欢迎,声名赫赫的战家二郎。
同时也是战碧柔的哥哥。
战家世代功勋,为华朝的建立立下了不世功勋,战碧柔身为战大将军的嫡出小姐,本来可以配做太子正妃,奈何太子从小与南诏定下了联姻之好,所以只能委屈她做了一个良娣。
想到这里,风阮撇了撇嘴,如今自己还被带上了杀害战碧柔胎儿的罪名,恐怕这位战青煜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的。
果然,战青煜漆黑的眼眸扫视了一遍在场众人,在风阮身上停滞的眸光仿若一把黑沉的巨斧,像要把她一劈为二,奔雷般席卷而来。
停顿了不过一瞬,才将眸光调转开。
他的声音如同被粗粝的沙尘磨砺过一般:“宗有为,前来回话。”
“回禀将军,”在战青煜暗沉如铁的目光之下,宗有为气息被压制的有些不稳:“此次被害者名唤荣小乐,戌时三刻与其同住的宫女发现她下职了仍旧未归,便四处寻找,最后在井边发现其尸身。发现之时荣小乐全身赤裸,同之前四位遇害者一样,手臂上守宫砂皆消失不见。尸身仿佛遭受过侵犯。”
杂草枯败的庭院中,一棵紫藤花树矗立在水井之旁,树冠盛大而枝丫干枯,好像已经完全败了生迹。
士兵们手持火把,整齐的分列两侧,面色岿然不动,在一片肃杀的寂静里,战青煜走至水井旁查看宫女尸身。
他蹲下身体,黑色长袍怒卷如龙,激起满地冰雪。
死去的宫女荣小乐□□的尸身已经被一层白布盖了起来,她双目紧紧闭着,面色苍白似鬼魅,脖颈处有瘢痕点点。
战青煜眯眼审视着,宫女手臂上的守宫砂已经消失不见,全身湿润,发丝上还滴滴答答的流着水珠,像是被人从水里刚刚打捞起来的。
更加诡异的是,她死去不过才两个时辰,周身已经弥散出了尸体的腐臭之味。
若说是被人扔到水井而亡,为何又是在水井一旁发现的,害她那人为何还要把她丢上来?
一月前宫中频发怪事,太子殿下派他查清此事,一月过去,仍旧毫无线索。
五起宫女被害案里死者都是全身□□被丢在光天化日之下,守宫砂消失不见,以及浑身湿哒哒的像是刚从水中被捞出。
正在思索间,突然一阵飓风袭来,铺在地上的雪花被大风吹得激狂而起。
而这吞噬骇人的狂风,似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力,将弗彻一把席卷进了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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