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士帧不敢多想,连夜召集言官们商议弹劾张居正之事。雷士帧愤慨地说,你我朝臣被张白圭打压多年,此刻不站出来匡扶正义、铲除逆党,拯救朝廷、报效皇恩,还待何时?

    有人担心说,十几年来,敢言之官全被张白圭外放了,或者斩杀了,或者自戕尽义了,不言之官留在朝中,是“聋子的耳朵,配相而已。”你就是上书了,也会落到他人手中,到不了皇上案前,反成了收拾你的罪状。

    也有人胆大说,邹应龙、杨继盛、海瑞,就是我们的榜样。文死谏、武死战,是臣僚的精神力量。

    雷士帧号渭南,冯翊人氏,以十分老到的口吻说,看那样子,张居正应该死在太后宫。这样一来,紧锢皇上的势力圈,就打开了一道缺口,正是我们趁机而入,为皇上清除朋党的最佳时机。

    有人建议,为了稳妥起见,先探听一下张白圭死讯的确切消息。如果我们慌忙弹劾,不但无任何效益,反而害了皇上、害了朝廷,因为张党势力炙天、气焰熏人,皇帝年轻少谋、膂力不足。

    雷士帧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建议,即或张居正真死了,也不能直接弹劾他,因为他是皇上的师傅、太后的姘头、冯保的死党,还不知道他们的风向怎样旋转。所以,我认为先弹劾武英殿大学士潘晟,探一探皇上的意向再说。如果皇上罢免潘晟,说明皇上决意已定,开始清除张居正一党,我们方可有所行动。

    潘晟,号水帘,新昌人氏,是张居正的铁杆心腹,也是他把持朝廷的得力臂膀,更是他推行“一条鞭法”的急先锋。张居正病休期间,竟然提携他这个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保,主持临时朝政……言官们一致同意,由雷士帧领衔,其他言官署名,首先弹劾潘晟的徇私枉法、市恩贩德、藐视圣君。不过,要提前交代的是,万历十五年,因连续上奏劝谏皇帝“上朝理政,远离女色”,雷士帧等一批言官被捕下狱而死。

    第二天上朝时,礼部主事张敬修第一个上前跪泣说,家父不幸暴病身亡,请求丁忧。

    万历皇帝惊讶地问,太师怎么了?前几天才贺寿呀。满朝文武惊讶不已,嘘叹不已,惶恐不已。

    雷士帧趁机上前启奏,臣等弹劾礼部尚书、代理首辅潘水帘。

    张居正告病假这段日子,是十九岁万历皇帝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最自由的日子,不需要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更不需要怕失误呵斥,因为“独木难成林,单丝不成线”,仅冯保一人,也就孤掌难鸣了。所以,他挥手说,把雷士帧的奏折呈递上来。

    张成转呈了雷士帧的联名折子,满朝文武都眼噜噜地盯着皇上,看他如何处理这封奏折,会不会像当年刘台、吴中行、赵用贤一样,因为潘晟不仅是张居正的得力干将,也是万历的第二师傅。

    万历皇帝胡乱浏览了一遍弹劾奏折,抬起他那颗稚气未脱的脸似乎成竹在胸地说,免去潘晟所任职务,回家休养;张四维为首辅,主持朝政;刑部尚书申时行升入内阁,协助首辅理事;赠张居正“上柱国”,谥“文忠”,厚葬江陵;张敬修兄弟回家丁忧,礼葬家父。

    万历皇帝说完竟然起身走了,连御前公公张成都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半天才慌忙呼喊,退朝啰!

    满朝文武却退不了朝,张党的人倍感末日到来,敌党的人感觉希望太突然,全都一时无法接受,莫名其妙、无所适从。张四维带头退出朝堂说,皇上都退朝了,各就各位、按部就班、尽心尽责,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就不需要干什么。

    大家都走了,只有冯保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汗流浃背、全身发寒,倍感大祸即将临头。

    张四维是张居正的政敌,但是平日里处事不惊、少言不断、恭敬有加,更不出人头地、争强好胜,所以张居正几次想拿下他,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和机会。可是他主持内阁收到的第一份奏折,竟然是刘台的《哭师书》,哭诉老师张居正目无君上、藐视群臣、好色贪财,必定死后凄惨、家族哀苦、门生罹祸。张四维看后连声说,写得好哇。有这样忠厚坚贞的门生故吏,少犯好多错误、少走好多弯路,真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刘台在张居正生日前写好寄发了《哭师书》,是送给老师五十七岁的生日大礼。也是在张居正生日热闹非凡的这一天,流放在贵州都匀做苦力的刘台,躲避山林溪水,远离城郭喧嚣,一边虔诚遥空礼拜老师,不能身边伺候,更不能举杯面贺;一边反复泣声背诵《哭师书》,只怕有了今日没有明日,有了生前风光没有身后荣耀呀,老师……刘台哭泣至“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精疲力竭、血泪流干身亡。

    张四维吩咐内阁,特别注意有关张居正的奏折,一旦呈来,必须立送立报,不得滞留片刻。同时,找出刘台当年弹劾张居正奏折,誊抄朝廷官吏阅读讨论;启发言官,秉笔直书,匡扶正义、维护皇权、归正天下。

    一时间,大明朝官场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位御史、赋闲官吏,自保同党、蛰居政敌,弹劾张白圭和冯水獭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到朝廷,如同树倒的猢狲一样,纷纷散落、处处喧闹。当然,最惹人眼球的还是雷士帧领头的七名言官的奏折,列数了张白圭十大罪状。之一藐视君父,视君如童;之二独揽朝纲,裙带天下;之三假借革新,沽名钓誉;之四固结朋党,排斥异己;之五夺情丁忧,不尽父孝;之六生活奢靡,市药色女;之七卖官鬻爵,豪宅倾城;之八罢黜言官,堵塞言路;之九治国失策,苍生暴乱;之十勾结倭女,阴谋覆国。同时,蜈蚣虫张成、僵尸虫张鲸也趁机弹劾总管公公冯水獭九罪;江西御史李植弹劾冯水獭十二罪,主要有公主选婚,受贿万金;阴计弑君,构陷高拱;联手张党,扰乱朝纲;宦官离世,尽搜其财;生墓豪华,堪比帝陵;私产众多,遍布全国……

    这里要说的是几名政敌多年、恩怨多年、相互攻伐下台的首辅,严介溪潦倒老死帝陵,李春芳病魔离逝故土,高中玄吐血气死家中,想发言弹劾张居正、冯保已不可能了,要去也是到丰都阎王那里,而不是到京城万历面前。但是,徐阶可以愤然发声,可以哈哈大笑,可以千言万语。不过,他的首辅位虽然被张居正、高拱联手撬翻,结下了生死仇恨,但是他强占土地二十四万亩、纵容家奴横行乡邻、放肆儿子杀人放火、抢劫民间良家妇女、修建生墓如同皇城,桩桩件件被御史们告到朝廷,都是用重金买通张居正摆平了,没有被朝廷追究,没有让家人蒙难,也算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补偿。政治上没有师生,没有朋友,也没有父子,只有政治倾向、施政目标和人生抱负的全力兑现。而今朝局动荡,言路如潮,无论是打抱不平、仗义执言,还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都得上奏朝廷表明自己的态度,表明自己一生从来没有泯灭过的施政主张和时刻眷念朝廷、效忠皇上的猎猎热血。想到这里,徐阶端坐在楠木太师椅上,张狂地呼喊一声,笔墨伺候。

    几名年少如春的女佣立即拥来,铺纸的铺纸、磨墨的磨墨、捶背的捶背、递水的递水,忙碌不乱、井然有序,职责分明、各司其位。可是,消瘦斑黑的徐阶欲言又止、提笔又放,心潮澎湃、思绪奔腾,千言万语、无从起笔。铺纸的女佣轻轻提醒一声,首辅老爷!

    徐阶仍然心神不定,落笔无处。只见他背靠楠木太师椅,双手拍打栏杆、双脚踩踏地板、双目定格屋梁,忽然“哈哈哈”狂笑三声,歪嘴而死。吓得几名女佣大声哭喊,首辅老爷!

    与徐阶同日同时身亡的,还有南京右佥都御使海瑞。这位依然穷困潦倒、病入膏肓的朝廷官员,接到张居正死讯,忽然悲悯起来,伤痛起来,寂寥起来,因为一生济世愤俗、凌强扶弱、刚正不阿的言官,似乎就少了一个强力对手,也少了一个明确靶心,更不知道张居正的猝死是大明朝的喜悦还是悲伤,是黎民百姓的灾祸还是洪福。

    耄耋海瑞独居破旧草屋,出门从来不锁,妻子儿女均离他而去,不逃即亡、不休即夭。他望着玄武湖的粼粼波光、点点船帆、殷殷歌舞,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提笔写完了五千言弹劾张白圭、二十三罪弹劾冯双林的激愤奏折,心力衰竭、搁笔滴墨,靠在一把破败不堪的竹椅上,浮想着嘉靖、隆庆、白什尔、俺答汗、杨应龙、黄中……竟然酣然入睡,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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