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邪物,诨名五身鬼。

    入水则为水祟,近火则变赤鬼,栖木附金入土,可随意幻化,无处不在,极为难缠。想结此种鬼祟十分困难,人死前身怀冤怨,须得有极强的怨念,才能化成。

    而它之所以稀有,也是因为它就是为了复仇而来,只要大仇得报,就会立刻灰飞烟灭。

    五身鬼掳了人走,似乎就达成了什么目的,竟立刻收了势携大小邪祟一并散去,众人虽见云开月出,但依旧心有余悸,不敢妄动,侯府上下一时一片寂静,只闻天上哀鸟凄鸣。

    上官离眉头紧紧攒蹙在一起,神色凝重。五身鬼罕见不说,还极畏阳气。金陵阳气鼎盛还出现此等怨鬼,若非是有人故意投放,那便一定是恶鬼寻仇,想必仇敌就身在金陵。

    还未及多思虑,鸦雀无声地院落里遽然迸起一声歇斯底里的厉喝,响彻半边夜色:“母亲!”

    上官离连忙收势定睛看去,微微愣住了。

    只见一人鬓发凌乱,衣衫不洁,很是狼狈。几时前手里持握的一柄利剑此刻深深立在方才翻驳涌动的土中,余风渐息,剑穗飘摇,银铃扰动,似悲似泣。

    是……戚行野。

    上官离遥遥看着他,眸色沉重,微有动容。五身鬼掳走的,竟是定国侯夫人吗?

    观他状貌狼狈,是方才去杀鬼了?可他分明……

    戚行野跪在银杏树下,牙关紧咬,红肿着双眼,双手徒劳地翻拨着妇人消失时的那片土地,十指沾满褐泥,关节处隐隐渗血。

    树旁倚着提着剑的定国侯戚寻章,他沉默地看着戚行野,也不由红了眼眶。

    本是定国侯五十大寿,福瑞喜乐的日子,却没料到一朝喜事变丧事,院子里的人都各自缩在角落,神情或惧或悲。只能说旦夕祸福,造化弄人。

    一片悄无声息中,上官离缓缓走到银杏树下,道:“别刨了,她不在里面。”

    戚行野根本不听,动作速度不减,仿佛魔怔了一般。

    “我说别刨了!”

    “滚!不用你管!”戚行野闻声猝然猛地站起,他紧紧扣住上官离的肩膀,神情激动,鼻尖微红,目眦欲裂:“你不是阴阳师吗?你不是会捉鬼吗!我母亲呢?你怎么不救她!!”

    上官离被他掐得生疼,挣扎道:“放手!你疯了?!”

    最初的悲怆担忧过去,戚行野也终于意识了到自己的偏激,但看着上官离的眼神依旧带着怨愤。他胸口起伏几下,目光挪回那片土地,缓缓松了开手。

    “鬼……”戚行野喃喃着又去土里寻他娘,不知是怕是怒是悲,眼眶微红,像是哭过,唇色隐隐发白,冷汗并下,手都在跟着颤。

    上官离揉着肩看他又着手刨土的背影,胸中那股子火噌的一下冒了上来。

    怕鬼还硬要逞强,明明自己好心好意提醒他,当耳旁风不说,居然这般甩脸子给她看!她真是脑子被门夹了才回来救中庭的这群垃圾!

    她抿抿唇,忽然微微倾身,自后方凑近他耳边道:“我何时说,她没救了?”

    眼前人忽然动作一僵,乜目看她,苍白的神情忽然有了颜色,似怀疑似希冀似激动。

    连旁侧的戚寻章听闻也跟着直起了身子:“仙师,你,你这话是……?”

    上官离扫视一圈,对上戚行野如炬的目光,道:“令夫人没死。”

    戚行野瞳孔一缩,迫切追问道:“你如何知道?!”话音一顿,转而变得锐利阴沉:“你若敢骗我……”

    “骗你?倒也不必。”上官离看着他形容狼狈又急切难抑的模样,两边唇角翘起个讥诮的弧度:“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

    “你!小人!”戚行野耳根子都憋红了。

    上官离给气笑了:“小人?听了八百遍了,太枯燥。你是不会别的词了吗?”

    戚行野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了四个字:“无耻小人!”

    “竟然加了两个字,谢谢谢谢,感激不尽!”

    戚寻章在一侧看二人氛围不妙,立刻打断道:“仙师可否详细说说?”

    上官离白了戚行野一眼,但对上戚寻章的目光,终归有些不好意思。她草草讲了一遍五身鬼的来历,而后道:“五身鬼虽然难对付,但却有个致命弱点。比起寻常鬼怪,此种恶鬼异常地惧怕阳气,不仅无法在白日活动,也很难近活人之身。”

    “换句话说就是,它怕活人。”上官离分析道:“令夫人常居金陵,又是诰命之身,护身之物从不离手,那鬼奈何不了她。”

    戚寻章道:“那它为何能掳走茹儿?”

    “这个嘛。”上官离摸摸下巴:“想必是蛰伏已久,修炼多年,攒了些力气孤注一掷吧。方才它离开时我的罗盘动静已很是轻微,说明这鬼定是元气大伤,再敢杀人,便是自寻死路。”

    “不过……”上官离顿了一下:“令夫人可有什么宿敌,或是仇人?”

    戚寻章回忆了一下,坚定摇头:“茹儿性格一向温婉淑良,应该是不曾的。”

    “十几二十年之前呢?也算的。”

    “这……”戚寻章眼睑一垂,忽然扬起了眉头。

    一侧的戚行野也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般,蓦地站起身,小声在他耳畔提醒道:“秋娘……?”

    戚寻章瞪了他一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官离不欲打探,只是道:“这就对了。五身鬼携冤气而来,单单掳走了夫人,很有可能是夫人曾经的对头。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戚行野的神情松懈又绷紧,眸中忧虑不减:“什么?”

    “一个最要紧的问题。”上官离一在旁边的石碑上,道:“五身鬼善伪装,多巢穴,很难找到它。阴阳有七日轮回之说,倘若七日之内未能寻到其栖身之地,届时重凝鬼力,那夫人的安危便不好说了。”

    戚行野道:“如何去找?”

    上官离微微颦蹙,摇了摇头。

    非常,非常困难。

    “百无一用阴阳师。”戚行野虽不似方才那般冲动,可紧随的眸光也登时暗淡了下来:“喝西北风吧你。”

    上官离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微笑:“鬼都进侯府了,您口里积点德吧。”

    戚行野咬咬牙:“要你管!”

    “先起来处理一下这群人吧。”上官离忍着怒火,低头拨弄了一下自己的褡袋,转身道:“什么破烂世子,出点事就知道哭。”

    戚行野闻声刚要回怼,可上官离的背影已经走远了。他扶了扶自己胀痛的脑袋,看着上官离的背影,眸子里像沉了数年的一片深潭突然翻搅起了波澜。

    这个倒霉阴阳师!碰到她准没好事!

    风水轮流转,方才还坐在席间趾高气昂的显赫贵人们,如今却一个个狼狈不堪地缩在角落里。反倒是刚刚还遭人嘲笑的上官离,如今成了他们眼中的恩人。

    上官离把兜里剩余的驱邪净心的符箓一并分给了在场的人,并一一嘱咐过如何使用,跟着几个府兵送走了人,才慢悠悠地回到戚行野旁边,两根手指夹着最后一张符箓递过去:“洗沉,驱邪,净心。”

    戚行野看着皱巴巴的符箓,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不要?”上官离刚憋下去的火又有起来的趋势。

    “你那破东西能用?”

    上官离才不惯着他大小姐脾气,直接收回就要往袋子里揣:“不要拉倒。”

    不料戚行野忽然将手一摊,傲慢道:“拿来!”

    “呵呵。”上官离没好气地把符箓拍在他的手心:“你脸不疼吗?”

    “什么?”戚行野没听懂,皱着眉看她,道:“本世子只是看你实在恳切,给你面子罢了。”

    “哟,这会儿倒是硬气。方才也不知是谁在那哭鼻子。”上官离有几分玩味地瞧着他。

    “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小心本世子拔了你的舌头!”戚行野攥紧黄纸,一甩袖:“阴阳小人,你可以走了。”

    你世子殿下还是你世子殿下,竟还有闲功夫骂她,牛啊,真牛,脸皮真厚!

    上官离一声冷笑,不屑与他争辩,转身便走,边走还边遥遥挥着胳膊,欠兮兮的:“谁稀罕待着一样。再见,大小姐。”

    戚行野险些把黄符纸团一团丢她背上。

    鬼患又起,邪祟袭击定国侯府一事第二天就在金陵城内发了酵。

    “听说没?五身鬼现身,定国侯府遇袭!哎呦,寿宴当日,惨哦!”

    “不是说五身鬼是有大怨大仇才会现身,这定国侯是不是……”

    “诸位诸位,我听说啊,是侯夫人被掳走了!”

    “什么?确有此事?!”

    嗯,有。上官离挟了一筷子青椒牛肉,有一搭没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酒楼里的酒侃天侃地。

    “可不是!而且啊,侯爷一早就去找了阴阳寮的大神官,这会儿都急得不行了!”

    “这五身鬼这么厉害?还惊动了大神官?”

    “嗐,许是关心则乱吧,谁知道侯爵官家的污糟事情?说不清,说不清啊……”

    “我还听说,当日寿宴,鬼见愁也在!”

    “哦对对对,什么鬼见愁,还不是让侯夫人叫恶鬼掳了去!”

    ……

    吃个饭还能吃到自己的烂瓜,真厉害。不过……

    上官离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僵。

    阴阳寮。大殷最权威最神秘的阴阳方术机构。

    最权威,是它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直接听命于皇帝,至于这最神秘,城中有个笑话是说这的。

    朝廷曾有人问大神官:

    所在何处?

    无处不在。

    建制几方?

    未计。

    有阴阳师几人?

    没数。

    月销几钱?

    不知。

    圣上的意思呢?

    随他去。

    众朝臣:……

    就是如此任性,就是如此受宠。离谱之事还远远不止如此。按理说吧,即使只听从帝王差遣调派,不轻易出动。但现如今金陵内外鬼患这么严重,这阴阳寮平日里无事出来替百姓捉捉鬼,也是无妨的吧?

    可它偏不。任外面如何流言蜚语,飞短流长,统统无视,跟个空壳公司一样,外界连它的制服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皇帝见了都得拍手叫好。

    不过也感谢阴阳寮这么多年的不作为。否则上官离这种十八线阴阳师还想有生意做?怕是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听闻阴阳寮那位大神官裴宿是个十分狠戾的刺头。他那个性格很是古怪,感觉看天下世人皆是一个不顺眼。莫说戚寻章的妻子,就是一品王爷自个儿出了事,只怕那大神官都不愿帮他。

    戚寻章敢去找他,也是有几分孤注一掷的意味在里头的。

    上官离不得不佩服戚家人的勇气,很是痛快地干了一杯酒,为其浅浅祈个福。

    然而三日后,当上官离看见尊贵的世子殿下第三次踏进了百鬼集的大门时,一阵无语。

    完了完了,看来是祈福失败,这大小姐又来触她霉头了。

    真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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