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色的倩影刚踏进来,  苏天罡立马转怒为笑:“然儿,怎地这会才过来,可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苏悠然扫了眼大殿里的情形,  左侧她的二哥和三哥相隔一步的距离站着,此时看见她进来都对着她笑了笑。

    右侧则是两位大臣,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  是朝中的内阁首辅秦良,另一个……

    苏悠然的眼眸闪了闪,  这个看起来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就是贵妃之父,  二哥苏景民的外祖父孙明德。

    这里还有他的事?

    两人低着头朝苏悠然行礼,  苏悠然侧了侧身,  微微避开,又还了半礼。

    这才看向大殿最中央。

    她的大哥正端端正正跪在那,可能是因为之前苏天罡嫌弃他畏缩的话,  此时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脖子却还是往下垂。

    弯曲的脖颈似乎也昭示着他颓然的内心。

    作为大皇子,苏景泰身上背负着皇帝、众多大臣以及天下黎民的期盼,  压力大到几乎让他喘不过来气。

    但他就是天分不高,  又能怎么办呢?

    别人可能一天就能学会的东西,  他得学三五天,  甚至更久。

    母后说勤能补拙,好,  他努力,  加倍努力。可是饶是如此,他依旧得不到父皇的认可。

    别说夸赞了,如果哪一天他能对他露出个笑脸,  苏景泰都得受宠若惊。

    本就不算拔尖,还一直打压教育,他能有自信才怪。

    苏悠然抿了抿唇,没回答苏天罡的问题,而是说了一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大哥腿上的伤前个复发了。”

    众人一愣,苏天罡脸上的笑意收了收,看着堂下跪着的大儿子,眼里到底是带上了心疼。

    苏景泰出生时,他已经开始在外征战。不过那时候势力小,不敢带着家眷到处跑,只能将妻儿放在老家,也不敢让人知道他在做什么,生怕连累了他们。

    虽然时不时暗中派人去送些银钱,但是他们“孤儿寡母”的,就算有钱也不敢拿出来花用。

    有一年妻子病了,大夫说要吃点有营养的,苏景泰当时才六七岁,寒冬腊月里,一个人跑去河里捞鱼。

    那年冬天还尤其的冷,河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小小的苏景泰就跪在冰面上,握着河边捡来的石头一点点的凿。

    从傍晚一直凿到天光大亮,被早起的村民发现,这才抱着早已经冻僵的他回了家。

    只是腿上却因为受了太重的寒气,落下了毛病。每当走路走多了,或是要变天了,都会疼痛难忍。

    也就是后来苏天罡当了皇帝,将他们接进了皇宫,日日好太医、好药材的供着,这两年情况才看着好了一些。

    苏天罡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说大皇子犯病了,再加上每天各种朝政都处理不过来,还真的就忽略了他的腿不能长时间跪着。

    而苏景泰呢,又不爱言语,让他以伤博宠,他做不来。就算是双腿疼得受不了,他也只会一个人忍着。

    苏悠然说这话,一是想帮苏景泰诉一诉委屈,作为父亲,你不知他的苦楚,一味指责怒骂他,是不是也是你的失职?

    二也是想告诉苏天罡,即便苏景泰有再多不好,他有一条优点非常难能可贵,其他人根本比不了。

    那就是赤诚和孝顺,倾其所有的孝顺。

    对母亲那般,对您这个父亲,同样如此。

    更何况他还心地纯善,真诚的对待每一个人,对弟弟妹妹也极尽关爱。

    他可能不聪明,但是绝不愚笨。他可能没多大的治国之能,但是他能听进去别人的谏言和意见。

    开拓他也许不行,但是守成绝对没有问题。

    才华可以后天弥补,也可以招揽更多的人才帮他,但是君子品格、一颗孝顺的真心却不是想拥有就能拥有的。

    苏天罡听明白了这个意思,内心的天平不由的偏了偏,或许真的是他对这个儿子太苛责了?

    苏景泰没有长在他身边,在乡下一直待到了快十岁才被苏天罡接到身边。

    可是那时候他的性格已经形成,近十年的光阴也被浪费了。

    他错过了最佳的启蒙阶段,本身就比别人慢了好几步。

    当时五岁的苏景民都已经学过的东西,十岁的苏景泰才刚开始接触。

    差距在那个时候就很明显了,时间越长,这个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苏天罡只看到了这个差距,并且为这个差距着急上火,却没看到造成这个差距的原因,他本人就占着一多半!

    如果当初他早早将妻儿接到身边,早早让苏景泰跟苏景民受一样的教育,纵使天分的差距依然在,却不会像如今这般,不可弥补。

    苏天罡默默叹了口气,朝身边的魏英摆手:

    “还不去扶了你们大皇子起来,难道真要看着他那双腿废了不成!”

    说到这里,他又有点生气,不由的踹了魏英一脚:

    “老子忙着没顾上,你们这些狗奴才怎地也不提醒提醒老子?这是没把泰儿放在眼里啊!”

    魏英忙不迭的跪下:“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

    只磕头请罪,其他的一律不说,心里却有点发苦:

    大皇子往含元殿来得最少,也最不善言辞,加之他一直近身侍候皇上,对他心里的想法不说了解多少,三四分还是能猜到的。

    朝中大臣们不知道上书过多少回请求立太子,皇上一律留中不发,对大皇子动辄训斥,这个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皇上就是不满意大皇子,不想立他做太子。

    皇上的态度就是整个皇宫的态度啊,没见贵妃那边都冷了多久了,还有人不停的上门巴结,不就是看在二皇子有可能荣登大宝吗?

    到时候贵妃作为亲生母亲,就是圣母皇太后啊。

    如魏英这般皇帝身边贴身侍候的大太监,不用急着在皇子身上押宝。

    即使二皇子看着再得势,那成不成还是在皇上的一念之间。

    魏英冷眼瞧着,皇上对二皇子也说不上多满意。

    尤其在他跟外家走得特别近的情况下,更是惹了皇上不快。

    给二皇子指婚翰林家小姐,就是对他的一个警示,端看他能不能理解和接受了。

    目前看来,二皇子好似理解了,却因为顾忌太多,没办法接受。

    毕竟他身边唯一得用的就只有这个外家,他舍不得这一份势。

    至于其他三个皇子,年纪都不大,皇上又正当壮年,离皇位交接且还早着呢。

    因此魏英对几位皇子态度一视同仁,同样恭敬谦卑。但还是那句话,奴才要以主子马首是瞻。

    皇上都对大皇子多有忽视,魏英又怎么会想着多注意大皇子宫中的动向。

    而且他习惯了后宫争宠那一套。不管哪个妃嫔有个小小的头疼脑热,都会当成特大的事来办。

    不仅请太医请的大张旗鼓,还要打发人来给他塞个东西、送个礼,就是为了让他向皇上稍句话,请皇上去看看她。

    还真没有向大皇子这般闷不吭声的,连请了太医都没透出消息来。

    可是这些都不能跟皇上言明,所以魏英将头磕的梆梆响,只道有罪,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不敢说。

    然而,他不敢,却有人敢。

    “父皇找魏公公撒的什么气,如今这样,说起来不过是四个字,上行下效罢了。”

    苏悠然一边说,一边亲自去扶了苏景泰起来,关切的望着他:

    “大哥,你怎么样,腿很疼吗?”

    苏景泰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形晃了晃,全靠苏悠然扶着才能站稳,都这样了还努力朝她笑了笑,安慰她:

    “大哥没事,也没有多疼,早好的差不多了。”

    苏悠然见此,也不理其他人,只对着外面喊:“魏嬷嬷。”

    殿外立马响起一声应和:“殿下,奴婢在。”

    “去把本宫的轿撵抬过来,再来个力大的太监,把大皇子背上去。”

    魏英偷偷瞅了眼皇上的神色,只见他摸着鼻子,似是有些心虚和不忍,于是立马连滚带爬的行至两人身边:

    “殿下,不用叫人,奴才来背!”

    苏悠然也没反驳,倒是苏景泰有些犹豫,父皇的大太监背他,是不是不太好?

    “大哥,我送你回去。”

    苏悠然硬是将他扶到了魏英背上,他现在就需要这样,让宫里那些眉高眼低的下人们看看。

    他大皇子,地位稳固。

    “回去你就好好修养,不修养上起码一个来月不许下床,其他事情,不管多重要,不管谁派下来的,都不要理,省得费心费力一番,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平白挨了一通骂!”

    苏天罡轻轻的咳嗽了两声,这……其实他骂也是有理由的呀。

    咱一码归一码,老子忽略了儿子,的确不对。但是他小子事情的确办的不好。

    难不成不好还不能说了?

    顶多下次他注意些,不让这个体弱的儿子跪着了,也不那么大声骂了,还不成吗……

    苏悠然连头都没回,虽然她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能惹得苏天罡不顾还有大臣在场的情况下就那般怒骂的,肯定不是小事。

    而且苏景泰必然是真的有过错,只看连首辅大臣都惊动了就知道事情严重性了。

    但是她偏就不提这些,只拿着大哥的委屈和伤情说事。她不跟你论皇上臣子那一套,在她这里,只有父子。

    还是失职的父亲和孝顺的儿子。

    不然凭着今天这一出,只要传扬出去,或是再让苏天罡气头上多骂几句,苏景泰就算是废了!

    从今往后,谁还敢指望着拥护他上位,谁又会真的拿他当回事。

    苏悠然一直看着苏景泰上了轿撵往回走了,才收回视线,垂下眼睑,掩住眸中思绪。

    现在她还需要这么一面旗帜挡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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