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殷柳靠近何时雨,  开口唤他的名字,一声未听,直到三四声后,  何时雨才像是从梦中惊醒般转过身来。

    他瞧上去只有二十出头,比起这几年在天际岭吹够了寒风的隋云旨还要面嫩几分,  也不知是不是他身体里那一股仙气的缘由,  使得何时雨气质温润,  面貌温和。

    何时雨朝殷柳笑了一下,  似是惊喜:“你回来了。”

    早间她负气离去,  也不回小院待着,  收拾了点儿东西便赶去集市躲着何时雨,如今不过半日又回来了,以前从未有过,  有些难得。

    殷柳抿嘴,垂眸半晌,  复而微笑,  上前主动挽住了何时雨的手臂道:“我与你哪儿有隔夜仇,  我只是不高兴你对这些花花草草地比对我还要用心,算了……不提这个。”

    何时雨当真很高兴殷柳能主动找回自己,  其实近十几年来,殷柳的性子越发古怪了,  与他三言两语不对盘便要大闹一场,  她闹不到人前去,便日日上集市躲着何时雨。

    何时雨低头看了一眼殷柳挽着自己胳膊的手,她的手已经粗糙许多了,  上面遍布苍老的皱痕。好似从十二年前起,  她便不再挽着他了,  因为她不喜看着她的手与何时雨这双手的对比。

    十年前来到湘水镇,她被人误认为是何时雨的娘后没有反驳,回来气了一场也再不照镜子了。

    三十出头的殷柳被人说成何时雨的姐姐,还会娇嗔气恼地问他是否会因为她年老色衰而爱驰,会否变心喜欢上别的娇俏小姑娘。但后来说的人多了,她也不爱再带何时雨上街,不爱再问这些话,不爱再如今日这般有些撒娇牢骚。

    还是有些惊喜的,何时雨想,殷柳便是生气,也很漂亮。

    “我来是为了接你下山,镇子里来了几个人,说是你的故人,她一口就能喊出你的名字,我也不知其身份,便将他们留在家中等候。”殷柳说这话时,特地打量了何时雨一眼。

    下山之路还算好走,这条路何时雨走了成千上百遍,却在听见殷柳说这话时脚下一顿,险些滑到。

    他扶住了一旁的红枫树,半垂的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紫衫色艳,他一副书生面庞,映着红枫反倒衬出了些以色讨好的味道。

    隋云旨离得不远,这二人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见何时雨这般神色便知道对方一定猜到了来者是谁,只要对方敢跑,他就敢硬着手段捉下。哪怕因那一缕仙气而落了下风,他也能让猎云追去踪迹,总之不会让对方逃了就是。

    “故人?”何时雨的声音有些哑。

    殷柳将他这些反应都看在眼里,蹙眉问了句:“怎么?难道来的不是你的故人?而是仇人?”

    何时雨怔了怔,摇头道:“她既说是故人,那便是故人……可有看茶?”

    “用你清明前炒的银芽叶好生招待着了。”殷柳道。

    何时雨闻言忽而笑了一下:“倒也不必如此费心,她怕是喝不懂那些东西。”

    “你知来者是谁?”殷柳抿嘴,脸色有些不自在:“你好似从未与我说过,这个叫阿箬的姑娘与你是何关系。”

    何时雨朝殷柳看去,他的眼神有些深,落在殷柳那张略显苍老的脸上仍旧深情款款,又似不舍与无奈:“阿箬……是我妹子。”

    “当真只是妹妹?”殷柳抬眸看他。

    何时雨拂袖扫去衣摆上的灰尘,微微抬起头看向前方山路,只要这条路走到尽头,他怕也是要到尽头了。

    殷柳问他阿箬是否只是妹妹?何时雨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与阿箬最后一次碰面时,对方明明恨不得杀了他,用从未有过的憎恶目光瞪着他,说他不再是她的阿哥,从此以后再见面,便是仇人。

    故而来者是故人,也是仇人。

    小院门前梧桐树叶子快落光了,山上红枫林长得却是最好,恐怕过不了七日,山上的叶子也要落了,正步入冬,万物萧条,一片惨淡模样。

    何时雨随殷柳回家的路走得不快不慢,与他平日里步调一般,不像是急着去见故人,倒像是寻常无事偶尔接殷柳下集市般。

    隋云旨快他们一步入了小院,阿箬与寒熄已经没在堂内坐着,青绿的身影站在水井边看向井旁长出的几株野菊,而寒熄则落座于小院角落里的石凳上。门前两株紧紧挨在一起的梧桐有大片枝叶探入院中,正遮住他头顶阳光,枯叶簌簌,如金箔漫天。

    野菊花瓣颤颤,几片落入了井口中,阿箬应风而动,恰好看见了站在院外正欲推门而入的何时雨。

    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了,三百余年不曾更改二人的面容,就好似不曾将他们分别。

    阿箬与何时雨最后一次碰面时剑拔弩张,那时她杀了全寨的人,自尽又复活,已在木笼中度过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白一送了她一把钝刀,让她得以逃出生天,那时阿箬浑浑噩噩,还想去樟木林中找寒熄,企图欺骗自己那是一场噩梦。

    但梦终究会醒,阿箬回到了寒熄消失的地方,卧在那根巨大的枯树根上,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何时雨。

    何时雨正拿手帕给她擦脸,因为她已经连日不吃不喝不曾洗漱,身上都沾了数日前杀岁雨寨人时被浇下的第一泼热血,干涸的血迹,那是他们还曾是凡人的证明。

    阿箬无声无息地盯着何时雨,而后痛恨地咬住了他的手腕,咬断了他的手筋。她尝到了血的味道,她看到何时雨痛得浑身打颤脸色发白,可他一声不吭,只等阿箬出了这一口恶气,才唤她:“阿妹。”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阿妹,何时雨……我们相识十余载,我从不敢想你居然能骗我。”阿箬恨他,她恨他的欺瞒背叛,恨他与何桑不知何时也沦为了吴广寄那般屠夫。

    她明明听何时雨说过,他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愿死后被人分食而逃出了城,又被阿箬救起,这样的人,为何能饮下旁人尸体煮沸的肉汤?

    阿箬嘴角的血化为了水迹,口中也尝不出任何腥气,何时雨在听到她说她不再是他阿妹时的脸色,比阿箬咬断他的手时还要白。

    “再见面,我不会放过你,哪怕我真的杀不死你们,但等着吧……我总有一天会让你们付出代价!”阿箬尖叫着将何时雨推开,免得他的出现脏了寒熄的这一寸土地。

    推开何时雨后没多久,岁雨寨便散了。

    因为一场饕餮人肉宴,打破了岁雨寨巩固了几十年的情谊,因他们获得了不死不灭的身躯,从此以后世间再无神明。

    后来这么多年,阿箬对何时雨还是有恨的。只是寒熄回来了,虽未完全回来,可阿箬的心似乎在随着寒熄化作实体后逐渐落到了实处,不再恍惚无助,连带着对何时雨的那一丝恨意,也平静了许多。

    隔着一扇半人高的竹门,秋风扬起阿箬的裙摆,也扬起何时雨的紫袍,层层叠叠的梧桐叶下,二人之间隔着数十步遥遥相望。

    终不是童年无忧无虑的年纪,何时雨不再是能将阿箬扛在肩上带她飞奔的少年,阿箬也不是能坐在他的肩头大喊“飞呀”的幼女。

    “许久不见。”阿箬叫他的名字:“何时雨。”

    “嗯。”何时雨听她这般称呼自己,也应了:“许久不见,阿箬。”

    他推门而入,一派轻松自在,仿佛老友重聚,闲话家常:“我也想过你会找来的,比我料想中的要迟了一些。你既然来便暂且不急着走吧,现今不似以往,日子好过了我也不是只会烤树根了,待会儿我做几道拿手素菜你尝尝……”

    他跨步入院,才瞧见了坐在院子角落里,梧桐树下的男人。何时雨一怔,这一眼竟叫他看傻了,仿佛魂魄飞走,声也停了。

    寒熄难得将目光从这两棵贴在一起的梧桐上分开,察觉到何时雨视线时不待对方说话,便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两息之后,寒熄对他轻轻一笑。

    何时雨的魂因这一笑又飞了回来,他不再近前,只是似是无地自容般苍白着脸色对寒熄深深鞠了一躬,再看向阿箬,他也能露出笑容:“你得偿所愿了?真好啊。”

    “你知我所愿?”阿箬问。

    何时雨继续笑道:“见之便知了。”

    何时雨曾见过寒熄的,在吴广寄要将寒熄剁碎丢进铁锅里之前,他便与寒熄有过一面之缘。他不曾与阿箬说过,阿箬知道他们吃的肉是寒熄身上落下来的,当时便疯了,不论何时雨与她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的。

    素菜要做,债也要偿还,恩怨要了,都待吃完饭再谈。

    殷柳素来肠胃不好,迟了一个时辰没按点吃上饭,她晚间便会睡不好。

    何时雨抿嘴,请阿箬就坐在院中石凳旁,他道:“时辰尚早,我烧饭很快,等会儿饭菜端上正是日落,可一边赏晚霞红枫一边吃。对了,我还酿了梅子酒,阿箬可要尝些?”

    阿箬就坐在寒熄身旁,她看了一眼寒熄,对何时雨摇头,何时雨道:“那我拿来,你不喝便放着。”他又对殷柳道:“你不能喝,免得伤胃。”

    殷柳自入院以来便一直沉默着,她料不准何时雨与阿箬的真实关系,心中一直忐忑,何时雨与她说什么她也没听清,只是在人走了之后坐不住,匆匆回到了房前趴在窗后看着。

    小院的厨房离石桌不远,何时雨在灶前忙碌的模样尽入阿箬眼底。

    她此番是来杀何时雨的,何时雨自然知晓,他听说过阿箬以往对付那些岁雨寨中人的手段,自然不会傻愣愣地以为她这次还会放过他。

    他不走,是认定自己会死,还要留阿箬来吃这一顿饭,对她殷切,又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那三百多年前……年少的情谊吗?

    “您不讨厌他。”阿箬低声道。

    此处只有她和寒熄二人,即便阿箬的声音再小,寒熄也能听得到。

    以往碰见岁雨寨中的人,阿箬都能明显得感觉到寒熄的心情起伏。他讨厌那些人,不论是吴广寄还是蓝,亦或是当年只是孩童什么也不懂的白一,寒熄对他们都有抵触。

    他在还是白骨被阿箬背在身后时,阿箬便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不喜欢很明显,只要足够沉默,眼神恹恹的,必是厌烦抵牾一个人,可他方才……竟然还对何时雨笑?

    不是他平日里温柔好相处时脸上的似笑非笑,是真真切切面露友好的一记笑容。

    “为何呢?”阿箬的目光从何时雨身上收回,认真看向寒熄:“您为何不讨厌他?”

    “阿箬。”寒熄朝阿箬笑着:“阿箬,不,讨厌,他。”

    “谁说的?我讨厌他。”阿箬抿嘴:“我讨厌他骗我,你知不知道当年若不是因为他把你的……我、我也不会……”

    寒熄就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在阿箬皱眉时抬手,将落在她头上的一片梧桐叶摘去。

    阿箬见他如此,心中再多的痛苦也无法倾诉了,她再痛苦,能有当年的寒熄痛苦吗?若论其中苦主,寒熄才是最大的那个。

    “罢了,与你说,你也不知道……”阿箬垂头,捻起一片梧桐叶,揉了又揉。

    好半晌,厨房炊烟起,饭菜香味传来,寒熄的声音才似一阵风,轻飘飘地落在了阿箬的耳畔。

    他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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