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简从大理寺出来,谢绝了几人相送的意思,只道想一人走走,梳理一下案情。

    她从未想到,柳淮的诗会接二连三地出现。

    以不同的方式。

    而宫中至今还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柳淮之事突现于京中,背后就像有一双手,不徐不急地安排着一切。

    余慎之死、京都衙门前翻飞的诗稿、别院中以身祭湖……

    “站住!”

    突然的呵止声与拦住她去路的铁刃使她惊醒过来。

    她抬起头,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宫城前了,巍峨的宫门如张开嘴的巨兽,吞噬着每一个走进去的人。

    柳简眯了一下眼睛,伸手挡住了从西而来阳光,她往后退了两步,又道了声抱歉,在守门兵卒谨慎的目光中,她转过身往回走。

    没有千代灵的牌子,也非是跟着时玉书同千代灵,她想踏进宫城,难如登天。

    可她有满腹的疑惑欲向宫中那位眉间画着花钿的女子述说。

    即便她知道,那个女子早已自请离了柳淮门。

    可如今这世上,却好似只有她才能明白自己此时的境况,也只有她,才可使柳简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慌乱。

    可惜,一道宫城,将她二人分隔。

    她坐在凤止殿中,已是万人之上。

    柳简甩着袖子,不徐不急往回走,走得久了,眼瞧着太阳沉入西山,她有些破罐子破摔般地走得更慢,只当散心。

    时往冬去,天色暗得也快了起来,京都的店铺关得都比往时早了许多,她拿着从一家糖饼铺中买的糖饼,悠哉悠哉往燕子楼走,忽耳边风动。

    “若是寻常荒野之地,怕是要遇上打家劫舍的绿林汉了。”

    她如此感慨,却放心地低头咬了一口糖饼,买时糖饼已剩下不多,铺子的老板以余火温着,内里夹着的糖流成糖水,咬上一口也算是香甜满口。

    还未再咬第二口,手中的糖饼便已经滚落在地,而她整个人也在地上滚了两圈,嗓间涌上一股甜意,柳简不知是糖饼心儿的糖水还是血,只是难受得紧,她抬起头,看着一身黑衣的来人,心下却已明白过来。

    来不及呼救,黑衣人手中冷光已挥下,她勉强就地再滚了一圈,堪堪逃过一击。

    京都夜间街头常有兵将巡视,她若有力呼救,必能引得他们过来。

    只是黑衣人动作迅速,手执利刃几度挥下,她狼狈在地躲闪,初时被踹倒在地,伤得极重,似一张口她便要吐出血来。

    而柳简在躲过第三次的攻击后也察觉到,来人似乎并不急着置她于死地,几次三番教她逃开,更像是一种逗弄,一种猫逗弄老鼠一样的姿态。

    他知道她今夜注定逃不过去了,所以她所有挣扎,都是无用且可笑的。

    “杀人啦!”

    街边不知哪户人家突然打开门,在瞧见这一幕时,他大叫了一声,随着这三个字的落下,便是大门重重合起的声音。

    柳简此时狼狈至极,在地上滚了几圈,衣裳俱是尘土,因躲避、紧张而生出的汗水混杂着泥土贴在她的脸上——她跑不动了,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她便摔到地上,头一低,青丝忽然散开,她心中一慌,忙去寻落在地上的玉簪。

    手指才碰到那点温润,她便听到身后脚步声传来——逃不开了。

    她回头看向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举起了利刃。

    又停下。

    他似是不明白她为何不再逃了。

    柳简握着白玉簪,抬头望着来人,因为先前的奔逃,她重重呼吸着,又咳嗽起来,等咳嗽止住,她以袖抹去了唇边的鲜血。

    “我知道你是谁了。”

    只这一句话,便使那个黑衣人收了利刃,他没有开口,但透露出的意思,却似是愿意听下去的。

    柳简又咳嗽了几句:“京都之中,天子脚下,敢执利刃,非是漠视皇权律法者,便是不担心杀人后会被人所发现身份。”

    黑衣人未曾开口,但从他将刀立于身前,姿态放松,似是等着柳简接下来的话。

    “凭我微身,何得何能可使人卖凶杀人,观我如今境地,所牵连的,不过是那几桩俗事,立于尘世,总避不过利益纠葛、人情喜恶,只是除去那三三两两不足教我身死京都的小事,便也能猜得一二。”

    她又咳嗽了两声,移了下身子,坐直了些:“你识得我,故此杀我之前,都不必确认我的身份,而且,即便我说了这么多话,你都不曾开口同我说半个字咳咳……说明你我也曾见过面,在你心中,我乃将死之人,即便如此,亦是谨慎。”

    柳简昂起头:“如此种种,我怎么会猜不出你的身份?”

    “你就是——”

    黑衣人有意前倾了身子,柳简忽然勾出个笑容,在黑衣心生异样时,柳简开口,无声吐出两个字。

    ——蠢货。

    马蹄声如急雨而来,破空之箭从街头而出,黑衣举刀相挡,被逼退数步,他眼中生出怒意,才避开那箭器便冲向柳简。

    可已经来不及了。

    巡街的兵将已至,中有一袭白衣,手执长弓,他动作极为迅速,哪怕是在马上,拉弓搭箭似眨眼便成,再一眨眼,箭器又至。

    今日是除不去她了。

    黑衣人皱了一下眉头,手中利刃挽了几下,囫囵挡下,脚尖点地,返身飞离,而马上白衣立即拉弓再射出一支箭,箭划破风、亦划破黑衣人的衣角,一声闷哼,掉落下沾了血的箭头。

    他踏着几户人家的屋檐走过,兵将急跑追去,独那马上射箭的白衣男子留在原处,在柳简已朦胧的视线里,他从马上下来,又走到她的身前,紧接着便是身子一轻,她离那人更近了:“幸好少卿来得及时……只是我在地上滚了两圈,沾了灰,怕是要弄脏少卿的衣裳了。”

    时玉书低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不自觉染上一丝颤抖:“无事。”

    柳简倒在时玉书的怀中,巨大的疼痛使她呼吸都不敢重分毫,她咬了下唇,忍下一口腥甜:“方才那人踢我了,那时我在想,若是少卿在,必要教少卿帮我踢回去……咳咳,眼下才想起来,少卿司刑,我不应如此想的,当以律法责罚于他。”

    时玉书抱着她上马,轻哄一声:“我回去翻一翻律法,若允踢他,定替你报仇。”

    柳简浅浅勾了个笑,伸手扯着时玉书衣角:“若没有,那便以律法记这一脚。”

    “律法会记得所有。”时玉书拉下身上风袍将她围住:“我送你回去。”

    一夜难眠。

    京都街头有人胆敢执利器伤人,上下牵扯到大大小小无数官吏,更何况,人犯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而柳简的伤,更是教燕子楼一夜灯火通明。

    及至早间,半夜被拉来燕子楼的周渚才打着呵欠在仆从的指引下随意进屋歇下,柳简上了药,又被灌下了两碗苦汤,苍白了一张脸,没有半分血色。

    时玉书站在窗前,熬得双目含着血丝,一张桃花面,如今像是被秋霜打过一般。

    柳简勉强自榻上坐起,又起身趿拉着布鞋往衣架前去,她伸手扯下一件外袍,草草套在了身上,这才走到时玉书对边,由他扶着坐下:“有人要杀我。”

    时玉书动作一顿,未曾接话。

    柳简却正色道:“他要杀我,必有所图,或为余慎,或为柳淮门,可无论是哪一重杀机,都有疑处。”

    初晨的日光从窗口走进,映在她的脸上,暖橙色的晨光给她没有血色的脸上绘出一点颜色,她未束起青丝也似有了异色,整个人像是猫儿一般的温顺,可她开口,却是极慎重、与她如今虚弱模样完全不同的模样:“若为余慎,我非是大理寺中人,即便杀了我,主审此案的是少卿,此案仍会继续查下去,甚至会因我的死,大理寺查得更快。而若为柳淮门,我入燕子数中数月,甚至常在云若寺后,要动手,何必在京都,空惹下无数麻烦。”

    时玉书坐到她的对面:“所以要杀你的人,不是为了余慎,若因柳淮门……他有到如今才动手的原因而且不得不在京都动手。”

    “我不知凶手是如何想的,但比起这两重的原因,我觉得第三个原因,会比这两重杀机,更有说服力。”她伸出手,将滑下的衣裳拢了拢,语气飘渺,视线远眺:“因为柳云生。”

    “嗯?”时玉书似是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是何,但一瞬后,他目光清明:“湖川司马,柳云生。”

    柳简点了点头:“我的过往,说来十分不堪。”

    她低下头去,像不愿意去正视他在听完此事后的反应。

    “我姓柳,少卿或以为,这个柳,是家师柳淮的柳。但其实不是,我原先,便姓柳的。”

    她捏着袖袍一角,缓缓道:“我生于湖川,也算是官家女儿,不过可惜,我才记事,父母便亡故了,我的父亲,是被母亲亲手喂下毒药而故的,她杀了我的父亲,也了结了自己,师父将我收养,却又不得不入京都,替我寻一线生路,哪想自己埋身京都……我以柳淮弟子自居,实是逃避着父亲被母亲所害的过往,好似我不承认我与师父的关系,便不用认下那一桩命案。”

    “但。”

    柳简停顿了许久,还是未有勇气将头抬起。

    “柳淮是我姑姑,我的父亲,是湖川司马,柳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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