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简早等在大理寺了,正与寺中一寺丞说着话。

    “……席少卿此回去湖川,夫人也跟了去了,说是担忧他不习惯湖川的吃食,要亲自去照顾,我猜着,他这次回来,肯定得瘦一圈儿!”

    席阳伯的夫人,手艺惊人,在大理寺早已是出了名儿,席阳伯惧内,那位夫人又不自知,以致大理寺三头两头便有人闹个肚子什么的,皆是替席阳伯受的。

    柳简掩着唇与寺丞提起席夫人所做的菜色再到寺中人的下场,犹是高兴。

    时玉书轻咳一声,将两人谈话打断,寺丞起身行了一礼,借故离开,步伐匆匆。

    柳简笑着走向他:“崔寺丞道是少卿接了桩棘手的案子。”

    崔至,便是方才与她说笑的寺丞。

    周渚摇着扇子与千代灵同走过来,在柳简望过来时,他轻声解释:“是为云若寺那桩案子。”

    柳简一愣,抬头向时玉书:“云若寺?余慎的案子?”

    时玉书先应了一声,又转向:“余慎的尸体已从京都衙门带到了大理寺了,还劳烦周公子去查验一番。”

    周渚点了头,若修竹一般清雅公子,抬手捏开余慎口齿的模样,教人觉得违和得有些心惊。

    周渚如实相告了朝暮之名,时玉书得了毒名也不久待着,与柳简一同往京都衙门而去——京都的百姓太过关切慧禅和尚,时玉书怕将他转出时生出异端,只将他还留在衙门之中。千代灵不愿去京都衙门,便留在大理寺等着周渚验尸。

    晚秋风起,柳简着了一身浅碧色的秋裙,与从前不知冷暖时候不同,她今日还特地穿了件披风,披风是千代灵教宫中所制,上绣明月祥云、江河山川,极是精巧。

    时玉书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她一边拂开落在眼前碎发,一边问道:“我记得,余慎是湖川司马,怎么来了突然便辞了官来京都城了?”

    时玉书早知她为柳淮门下,对她知晓余慎身份一事,倒也算不上惊讶。

    他答道:“道湖川之地多湿重,有顽疾,残躯难理军中之事,乞病归乡。”

    京都衙门前聚了不少百姓,皆是担忧慧禅和尚的,许修筠落了病,衙门里无人拿定主意,再加上百姓们也不曾做什么出格之事,便也由着他们了,只是偶尔出来个府衙中人,必是要受一番例如“慧禅师父几时才可回云若寺”、“案子查得如何”一类的问询。

    时、柳二人悄无声息自侧门入了内,算是躲了这一难。

    京都衙门的师爷见了时玉书,如蒙大恩,又喜又急:“少卿同柳姑娘总算是来了。”

    时玉书漠然应了一声:“本官瞧了供词,慧禅和尚外出讲经后,还有人至屋中见余慎,既是如此,为何一直扣押着?”

    师爷有些难堪,硬着头皮答道:“将慧禅留在衙门,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他……”见时玉书望过来,师爷只得解释:“许大人以为余慎死在了慧禅和尚的屋子里,指不定是为慧禅和尚挡了

    一遭,少卿想啊,这余慎辞官归京,去云若寺也是巧合,但慧禅和尚可是日日住在寺中……”

    柳简看了一眼门口,站在内里,似乎还能听到外处的嘈杂声,她好奇问道:“既是如此,也是许大人的一番好意,怎地不与百姓明言?”

    师爷笑容愈发的勉强:“这个……万一……”

    柳简便明了,京都府衙虽有保护慧禅和尚的心,但也怕慧禅和尚当真是杀害余慎的凶手,若因百姓之言便放他离开,少不得便要受个糊涂断案的罪责。

    难怪崔至去燕子楼时,道是时玉书接的是桩棘手的案子。

    果然教人为难。

    时玉书问了慧禅所在,师爷尽心将他们带到牢中,他踌躇了一下,虽说如今案子交到大理寺手上了,可到底……看着时玉书成了“倒霉蛋”,他有些心虚,终于还是选择留在牢中,等候一旁。

    师爷向慧禅和尚介绍着:“这位是大理寺的时少卿,这是柳简柳姑娘。”

    柳简往三平山去了数月了,这是头一次见慧禅和尚。

    和想象中不同,慧禅算不得高大,起身与时玉书见礼时,可看到他比时玉书近矮了半个头,只是气质温善,笑容也是谦和,一见他,便教人觉得平静下来了,他约摸四十有余了,身上着了件土黄色的僧袍,脚上也是寻常的罗汉布鞋,手里拿着的念珠,圆润光泽,听闻乃是陈太妃赐下。

    衙门虽将他关在牢房,倒也不曾苛刻于他,桌上摆着茶水吃食,虽不名贵精致,但也可口方便。

    慧禅和尚笑着又朝柳简微微欠身见礼:“早听闻师弟们说,寺后的柳施主测字很准,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柳简也笑着回礼道:“得云若寺照拂,柳简在此谢过。”

    三人坐下,柳简唤了师爷同坐,他腼腆道了声谢,拿了凳子坐得离桌子稍远些。

    时玉书问道:“听闻余慎是慧禅法师故友,不知此回他入山寻法师,说了些什么,又所为何事?”

    “只是寻常叙旧,说些他在湖川之地的见闻,他离京都三年余,此番抱恙辞官,来寺中,也是想着约贫僧一处云游。”

    来时马车上,时玉书同柳简已看过他的证词,现问一遍,说辞也是相近,未见慌神心虚之意。

    时玉书点了头又追问道:“除了这些,便无其他了?”

    慧禅和尚顿了一下似在回忆,许久,才摇了头:“并无其他,不过他看起来确有几分心思,余施主从前侠肝义胆、有凌云之志,此回突然辞官归京,倒不像是抱恙,只是他不说,贫僧也未曾来得及问。”

    时玉书敏锐抓住他话中的用词:“未曾来得及?”

    慧禅和尚点了点头:“余施主的堂弟来寻他,正好将近讲经时辰,贫僧便先去了讲经堂。”

    时玉书问道:“也便是说,余慎身死那日,法师与他的最后一面,是在讲经前是吗?”

    慧禅点头。

    时玉书又问:“恕在下冒昧,敢问法师可有交恶之人

    ?”

    慧禅平静地摇了摇头:“贫僧平日只在寺中走动,除了香客便是寺中一众师兄弟,并无与人交恶的机会。”

    时玉书便起了身告辞,倒是柳简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不知法师可知余先生那堂弟唤什么名儿?”

    “先前倒似听过余施主提起过,唤作余诀,住在昌明坊。”

    时玉书嘱了师爷往昌明坊去唤余诀,自己则再往三平山。

    因云若寺之因,山路修得平整,上山之路并不难行,现下正值午后,来往香客更少,两人并肩而行,见雾绕半山,恰似薄纱,染了日光的雾气,像是那沾着金光的流水,在半空中缓慢地流动着。

    柳简不慎,一脚踩空,身子便偏向旁处,时玉书一把将她拉住,看着她的模样有几分担忧:“可还走得动?”

    如今不过才行到半山,她面色便已失了血色,嘴唇都苍白起来,她额上涌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

    柳简强撑着从荷包内翻出一个小瓷瓶,从里倒出颗黑漆漆的药丸塞到嘴里,苦药混着一丝血腥气在她口腔中盛开。

    她点了点头:“早间起晚了些,只潦草对付了两口……快到了云若寺了。”

    本是朝暮毒发,此时腹中绞痛,连四肢都抽痛起来,已教她无力再往前行一步。

    时玉书忽而探手而来,她吓了一跳,当他是欲探脉象,忙移了手至身后,这一番动作,更教她身子不稳,竟要往后仰去,时玉书当即将她搂住,竟也显出一份慌张来。

    扶她站稳,他走到一级台阶。

    柳简只听了他轻声道了一句“失礼”,便觉整个人一轻,这才察觉是被时玉书背了起来。

    她一时窘迫起来,耳朵都羞红了:“少卿还是放我下来,教旁人见了,怕是要生些少卿的闲话。”

    见时玉书未理会她此言,她更觉得不好意思,干脆将头埋到时玉书脖颈处,继续劝着。

    时玉书却已背着她往上走:“平日里总见你吃着零嘴,怎不见胖一些。”

    柳简依然红着脸反驳道:“哪有总吃……那少卿当少送些才是……”

    直到云若寺前,人渐多了,时玉书才将柳简放下,见她脸色好些,只扶着她往寺中走,入得寺内,柳简吃了半碗清粥,又用了些点心,药丸压制住了她汹涌的痛意,终于恢复了轻松。

    因非是用餐之时,斋堂人并不多,只有两个穿着僧袍的僧人在专注地洗菜,似是正为晚上的吃食做着准备,从门外跑进来个小小年纪的孩子,约摸七八岁大,也穿着僧人的衣裳,许是还未学得缓行,跑起来倒是教此处都灵动活泼起来。

    洗菜的僧人抬起头望着那个孩子笑了笑:“明慈,鸟儿埋下了?”

    听到此言,小和尚现出一点失落,低着头应了一声:“嗯。”

    柳简眼神一动,这才发觉这便是那日发现了余慎尸首的明慈。

    才想上前,时玉书却将她拦住了:“今日我们是为寺中菩萨落泪而来,莫问余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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