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简问了听雪廊到太极宫的路,陆鱼便闷声指了一条道:“走这条路是最近的。”
前路草木盛,一片绿意中勉强能见石子小路。
柳简依言踏上石子小路。
草木盛极,常有枝叶探至路中间,沾了雨珠,一路行走,柳简衣摆湿了大半,灰蓝颜色愈深,行走亦觉坠重。
陆鱼却似未察,依旧大步往前行,柳简不自觉步子跟着加快,没几步气息便乱了起来。
自得唤了陆鱼:“陆大人……”
陆鱼被这称呼吓得连连摆手:“当不得大人之称,姑娘叫我陆鱼便好。”
柳简先是一愣,后见了陆鱼神色,莞尔一笑:“好,陆鱼。”
她这般自然温和倒失陆鱼生了份慌乱感,当即便移开目光,空着的手按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姑娘方才想说什么?”
柳简笑道:“先前听那位小公公说,萧女官身死那夜,这园里曾生过一场闹事?”
“闹事?”陆鱼想了一下:“姑娘问得是掖廷洒扫那几位宫婢?”
“是呢。”柳简缓缓问道:“我听说这园中清扫的活计,也常有宫人晚间来清扫的,怎么那回晚间过来一回便要受罚呢?”
陆鱼面上显出愧疚之情,讷讷道:“这事……这事本来不该生得这么大的,是我……”
柳简有些诧异,不由停了脚步,抬头打量着陆鱼,可除了少年脸上那略显得粗糙的皮肤,她看不出这个性子有几分憨厚的宫城护卫怎么会与那种事扯上关系:“你?”
可一瞬后,她脱口而出:“是你告发的……”
陆鱼咬了下唇,既有被人戳破的心虚也有对旧事的愧疚:“那日晚了,我远远瞧了几人鬼鬼祟祟,便以为是贼人……”他急着解释:“我那时是与头儿他们分开巡视的,倘若是一两人,我便上前去了,可她们人太多,为防止万一,我先将消息传给了头儿。”
他低下了头:“我怎么也没想到,是几个宫女。”
他有些懊恼:“按着规矩,入天子所,当执令,她们拿不出手令又非是遵了谁的命令,便只能按私入的罪名,打了几板子。”
柳简问道:“这么说,秦将军也知此事?”
陆鱼点了点头:“头儿最重规矩,查清了她们的身份,便押着她们送回了掖廷,也幸是如此,有头儿为她们做证,倘若是再晚上些许时候,萧女官身死时才发现她们来过园子,怕是个个都得送到邢部或是大理寺去走一遭了。”
柳简顿了一下:“她们是在萧女官身死前就走了?”
“是啊,太极宫中出事时,头儿都从掖廷回来了。”
柳简叹道:“祸之福之所倚,也算是证了自己的清白。”
陆鱼犹豫了一下,仿佛不知该不该开口的模样:“不过那夜里只捉住了五个宫婢……”
他又迟疑了一下:“可先前,我分明是瞧见了六人。”
“少了一人?”
“是……那夜我走寻了园子几遍,但都未曾寻见第六人。”
“会不会是趁着乱离开了园子,毕竟那样的闹事生了,心生畏惧担忧责罚也是常理。”
陆鱼苦笑道:“咱们又不是只一两个人完着园子,这怀疑园中的贼人,除了去捉人的,第一步便是使着人守紧院墙门口四周,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怪就怪在此处,我寻不见人,旁人也没寻见,我本想着去掖廷问问那几个宫婢,可一瞧见她们那模样……”
他顿了一下:“我家里有个妹妹,看着她们痛成那样,我便也舍不得再追问了,想着就算是少拿了一人,左右也不过是这宫里头的婢女,生不出什么事,又何必再追着不放。”
柳简点了头,心中微作思量,眼瞧着长廊幽静,她朝陆鱼浅浅行了一礼:“劳烦了。”
陆鱼抬手还了一礼,背过了身去,却示曾离开。
柳简踏上长廊,直往着太极宫去,风雨忽起,走廊两端因有草木相拦,只能隐隐听着雨声。
廊上有宫人清扫,她小心避让之时,发上玉簪却被枝头所勾,幸是反应迅速伸手按住了发髻,转身瞧着枝头陷入深思。
脑海之中似是想起了什么,疾行往回走。
陆鱼见她回来很是诧异:“姑娘看完了?这样快……”
柳简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了他,急声问道:“前夜里,你可曾见贵妃从园中走过?”
陆鱼先是脸一红,后才磕磕巴巴应道:“不,不曾……”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前夜园中并无贵人至。”
他无比肯定的模样让柳简沉默下来。
没有出现过的人,却留下了可证身份的物件。
那支断开的簪花,似隐隐勾出真相,却又好似将真相与她分隔两端。
柳简闭上眼,连雨声都遥远起来。
眼前一幕幕,是听雪廊前山石间的流水,是错子亭飘起若烟的轻纱。
是展翅若仙的白鹤,是清如寒泉的明月。
是常德身前交错的血血迹,是青纱屏内未开锋的宝剑。
是染着酒香的空杯盏,是承香殿中袅袅升起的醒神香……
是天际转瞬即逝的流星子,是藏着深情的闺怨扇词。
是滚落在地的雨棠香,是绝色女子鬓上的簪花。
是天子榻上氤氲的血色,是女官脖颈上的勒痕。
是沾着香气的衣角,是充满警示的诅咒。
最终,都化作记忆中的一张笑脸。
她说:“简儿,你觉得,是师父吗?”
是她吗?
“不是。”
柳简突然睁开眼,惊得陆鱼微退半步,她却似未觉,沉声问道:“不知从哪个门出去,离云川殿最近。”
陆鱼不作多想:“从太极宫中绕到前处,往东走最快。”
柳简回望了一眼,正好撞见大理寺几位青衣官员开了侧门,似是探看着什么,她不作犹豫,转头进了侧门,在一众诧异的目光,自后处走向前堂,灯烛已燃尽,因是要维持着凶室模样,这两日连天子都移居旁处,自是无人过来换灯烛。
路过内室,又见帷幔撕开,忽觉有异样,可又说不出到底何处教她在意,只匆匆留下个目光,便转头出了太极殿。
她不识云川殿在何处,一时不慎竟绕到了观星台,正遇了齐文山同唐明邈从上处走下来。
遥见齐文山一手抱了几册长卷,偏头同唐明邈说着话。
“中官这香,甚是好闻。”
唐明邈似是愣了一下,目光移到腰间熏球之上,一瞬后,他开口解释:“前些时日下宫梦中难安,陛下体恤,赐了一盒香。”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其解下,送到齐文山手中。
齐文山拿着闻了两下,便又将香递还给他,看他眼下青灰,温声劝道:“中官若是身子不适,还是去太医院瞧瞧。”
唐明邈低头称是:“多谢春官关心……”
他二人闲言几句,便又开始商讨天象之事,柳简听了个囫囵,心中急着赶往云川殿,只嗅见了雨中残留下的一点熟悉香气。
淡得教人留不下记忆。
幸是宫中女官宫人多,未走几步,柳简便遇了个头戴金簪,身穿红裳的女官,三言两语说明缘由,便由着其将她引至云川殿前。
“多谢女官。”
红衣女官温和点了下头:“无碍,六局本与云川殿相隔不远,我本也是要回六局的。”
上禀姓名后,云川殿极快来了人将她请进殿中。
才至殿门外,便听得如水琴音,潺潺入耳,奏琴之人当是习琴多年,柳简听过许多琴曲,可都不及此音。
入得殿内,竟见奏琴乐者,竟是冯玉琼。
而冯玉棠立于殿中央,束袖锦衣,像极了千代灵在宫外的装扮,可到底又是不同的,她腰间系着数条珍珠串成的腰带,衣襟与袖口上也缝了的熠熠生辉的宝石,鬓发上挂着水晶珠钗,长落至肩头,末稍竟还挂了两只小巧银铃。
她手握青锋剑,以柔软至极的身子挥出最凌厉的剑势,身姿轻盈,步法灵动,在琴曲之下的动作,连柳简都不免感叹虽无幸见公孙大娘舞剑,能观冯玉棠半曲剑舞亦可了遗憾。
邻旁盛有墨水瓷缸,又有素纱为纸,冯玉棠挥剑入墨,以剑作笔,剑划虚空,墨水顺剑而出,在素纱之上印出点点痕迹,墨色染圆,素纱之上竟缓缓盛出一半幅墨水荷花图。
柳简瞧着那幅图,莫名竟生出一股熟悉至极的感觉。
到底是何处熟悉呢,她遍寻不得。
她站在殿中,直等到冯玉棠将剑横在身前,算是一曲终了,才上前行礼:“奴婢柳柳,拜见贵妃娘娘、见过冯姑娘。”
冯玉棠将手中长剑递到一旁宫婢手中,接了帕子轻拂额角上渗出的汗珠,由着婢女扶着她坐到上首,冯玉琼也起身,落坐于次座,朝着柳简浅浅露了个笑容。
冯玉棠品了一口香茶,这才懒懒应话:“柳柳姑娘来本宫这儿,莫非是查出了那柳淮的踪迹了?”
柳简抬起身,浅浅勾起一个笑容:“不是,奴婢来此,是想问娘娘一件事。”
冯玉棠露出些不耐:“说吧。”
“曾闻前日娘娘曾向陛下送过甜汤,不知那时,娘娘可曾遇见萧女官?”
“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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