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樊济并未开口,不带感情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眉间微蹙却又忍着松开,似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人。

    柳简抬起头,声音微微颤抖,却坚定:“当年先生,何故身死?”

    殿中壶漏滴下一滴水,惊起一殿水花。

    她此言犹如划开时间的利箭。

    箭射出,历史便铺在眼前,箭风刺痛旁观者的魂魄。

    宋樊济似又瞧见,那个瘦削女子,着了一身宽大的布袍,青丝如墨,挥溅在空中,她站在花树之下,面容落寞。

    “可惜,没看到今年的梨花开。”

    这是她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为了扶他上位,她算尽人心,用尽阳谋阴谋,可临死前,在意的,却只是几朵花苞。

    帝王神色终于有了松动,唇微动:“重疾而终。”

    柳简抬起头,咄咄之态:“既是重疾而故,为何陛下如此恐惧她的出现?陛下若要彻查此事,当以实情相告。”

    宋樊济眼中如汇聚风雨,微眯起眼:“是啊……”

    柳简不解其意,还未曾来得急相问,便见宋樊济喃喃:“先生重疾离世,尸身葬于圣陵,便在京都……”

    宋樊济犹如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眼底疯狂乍现:“开圣陵!无论先生如今是人是鬼,是仙是神,朕倒要问问,先生倒底是何意!”

    秋梧道:“陛下——”

    “三日。”

    柳简忽然跪下,她都不知自己声音可曾颤抖,固执地又说了一遍:“草民以性命相保,三日之内,必定寻出柳淮之踪。”

    她伏于地上,嗅着血腥,似被天子之威压得抬不起身来——

    “但求陛下,莫惊故人安息。”

    时玉书回望于她,袖中双手握拳头,但见那卑微至极的女子,他闭了闭眼,转身跟着跪下:“宫中作乱者,绝非亡故之人,臣愿三日之内,查明真相。”

    柳简心一颤。

    他,分明不必如此。

    她想抬头,可全身的气力都似散尽,唯只剩下心口那处,残余着一点温度、一点跳动。

    秋梧无声嗤笑,目光之中多是嘲讽,按捺住方才一瞬的慌乱,她抬头看上坐在上首的天子。

    宋樊济眼底那份癫狂,终于渐渐平息,可秋梧知道,那份看似平静之下,藏着的是足以烧尽大黎的恐惧之火。

    常如海扶着他离开了太极宫,秋梧也不愿再在血腥气中久待,她目光落到依旧跪伏在地的身影上,缓步而动。

    “柳姑娘的簪子落下了。”

    她行至那个身影身侧,避开她跪拜方向,轻飘飘将滚落一旁的簪子拾起,又放到她的手边:“好似沾上泥了。”

    未得柳简回应,便先站了起来,理了衣裳,缓缓出了宫殿。

    柳简跪在地上,犹陷在方才惊险之中,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颤抖,时玉书走到她的身前,向她伸出手。

    柳简眼中含着泪水,却倔强不愿落泪,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抬起,轻轻握住他的手指。

    “我们会抓住凶手的。”她抬起头,眼中倒映着时玉书的身影:“一定。”

    太极殿的烛火兀地炸开,灯火一晃,将殿中那一跪一立的人影拉得很长,仿佛天地间最孤单的两人终于寻到了彼此。

    “会的。”时玉书低下头,如怜悯临世的菩萨:“这世上的罪恶,都躲在黑暗之中,等得黎明曦光到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犯错的、有罪的,都会被戴上镣铐,送往十间地狱。”

    萧堂合歪倒在床上,一手落在身前,一手置于腹上,一条腿半支起,鬓发散开,青丝落于枕上,衣襟不整,衫衣拉到了肩上,夏衫本就轻薄,如此她大片皮肤祼露在外,此景怎不让人多思?

    可她却全无了呼吸,容颜无生气。

    柳简屏住呼吸,眼眶微红,伸手勾了榻上薄衾,盖住了萧堂合半边身子,这才敢蹲下身子去检查萧堂合死状。

    萧堂合的脖子上隐有几道印血红痕,半指宽度,不知是什么造成的,脖颈一周皆有痕迹。

    却并无伤口。

    那血腥味是何处传出?

    柳简顿了顿,伸手将被子拉开一点,在瞧见萧堂合腹部时,她思量一瞬,伸手将萧堂合的手移开半寸——她掌手之下,血色痕迹竟半掌之大。

    柳简忍着心惊,细细瞧过了她的手心,手掌虽沾染了些许血色,却无伤口,指尖似有异味,但血色浓重,她分辨不得。

    伤是在腹部,衣裳上破开两个圆形的小洞,看着血迹分布,这两个小洞应是伤口中心处。

    ——何种凶器能造成此种伤口?

    内室昏暗,光亮皆由外处透进,柳简瞧向地上,九重烛台被打翻在地,她低身借了昏暗火灯瞧了,地上多是凝固的烛蜡,可见是燃着的时候被人打翻,思及先前所见天子衣上浅白的痕迹,或打翻这烛台的人,正是宋樊济。

    她随手拾起几个放到桌上,从腰间拿出火折子吹亮,依次点亮。

    火苗跳起,周边的蜡渐渐化开,成了透明的颜色。

    她细看着,忽伸手端起其中一盏,将其吹熄,不管不顾便伸手入烛蜡中,从中拿出一粒细小的黑丸。

    黑丸全被蜡油包裹着,味道亦被阻隔。

    指尖忽起出巨痛,她低头看去,蜡油包裹的指尖生成数个水泡,痛得钻心,她后知后觉看向正燃着的灯烛,才知方才做了何事。

    痛得眼中已闪泪光,她却咬了唇隐下,生抽着冷气将手蜷缩起,继续查看着内室。

    余光瞧见萧堂合散开的青丝,忽想到了什么,忙低了身子在地上找寻着。

    甚至连床下都翻看了,竟都不曾寻见那件本该存在的东西。

    倒是榻前端放一只琉璃盘,内里放了几粒黑乎乎的丸子,柳简捏着其中一只嗅了,微有艾草叶香。

    “萧女官,得罪。”

    她抓过被子,将萧堂合身子盖住。

    她转身出了外间,正见时玉书正看着桌上两碗汤水,拿着银针在两碗之中各沾了一下,未见银针发黑。

    似是察觉到她走出,时玉书将银针收起,唤了殿外宫人入内。

    “今日太极宫中,有何人出现过?”

    “这……都是寻常常来的那些位。”宫人为难道:“毕竟是陛下寝宫,未得陛下首肯,是万万入不得内的。”

    说着又想了想:“除去每日来陛下宫中清扫的,今日便是朝中几位大人来过……哦,还有贵妃娘娘同萧女官。”

    时玉书再问道:“那今日太极殿中,可有异样?”

    宫人看了一眼时玉书,一闪而过的踌躇,完了低下了头道:“奴婢不知。”

    时玉书沉默起来,抬手挑开一旁轻纱,低头入了内室,柳简目光跟着他身后微动,竟见一处撕裂。

    若是寻常人家,倒也罢了,可天子寝宫,竟有如此错处,不免叫柳简多看了两眼。

    宫人欲退,柳简却是紧随其后,与他一同出了门。

    宫人犹豫着,还是缓了脚步:“姑娘还有话要问?”

    “方才见公公似有迟疑之色,是另有内情吗?”

    宫人回望一眼,未曾见时玉书,又四下扫了一眼,叹了口气,引着柳简往旁处走:“要说太极殿里的异样,奴婢确实不曾发觉,只是晚间瞧了萧女官分明是出了太极殿的,却是未曾瞧见她何时再进殿的。”

    柳简挑了挑眉,追问道:“萧女官离开过太极殿?”

    “正是。”

    “出入太极殿的人这么多,公公竟个个都记得?”

    宫人见了她这模样,疑惑看了一眼内里时玉书,他犹豫了一下,问了柳简身份,这才答道:“太极殿中,光是往来清扫宫人、依着后宫各宫来办事的女官奴才、来议事的诸位大人,更莫谈还有陛下兴起时召过来的,要一个个记,自是为难。”

    柳简露出疑色:“那……”

    宫人随口应道:“今儿个太史局的灵台郎来见陛下,出来时正遇了萧女官过来,他好似有事要寻女官,便嘱着,若是女官出来了,便知会他一声。”

    话尽了,他才知是被柳简那纯善模样套了话,不由露出一丝懊悔之色,小心翼翼试探道:“灵台郎毕竟是朝官,又得陛下恩重,他吩咐了,奴婢也不敢回绝。”

    “是哪位灵台郎?”

    “公公去了?”

    “去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低了声音:“此事不敢瞒姑娘,只是女官在太极殿中遇害,怕是与此事并无关联。”

    柳简浅笑着点头,总算是定了他的不安。

    “灵台郎……”她喃喃念道:“敢问公公,是哪位灵台郎?”

    “唐明邈唐中官。”

    “唐中官?是陛下传召?”

    “唐大人这几日都来的,今日来时,女官在替陛下熏艾丸,未应,他便不曾入内。”

    柳简朝殿中看了一眼,目光落到殿内那两只玉碗上,再问道:“瞧着殿中有两碗甜汤,是陛下与何人共饮的?”

    “甜汤?”他想了片刻:“御膳房今日不曾送甜汤过来……哦,贵妃娘娘曾来过,当时是提着食盒来的,应是娘娘送来的,娘娘来就坐了一会,女官替陛下熏香之事还是娘娘吩咐下的。”

    柳简欠身谢过宫人,宫人称是不敢,又遮遮掩掩地提醒她莫将此事告于旁人。

    柳简再返回殿内,抬眼看了屏风,层层纱帐之后,时玉书身影化作朦胧轮廓,她默然守在外间。

    她目光打量着殿内装饰,忽风殿后偏门,上前退开,如墨夜色乍现于眼前,门外连接一长廊,五步一灯,绵延至远方,似墨色锦缎上绣莹火。

    记起了,先前千代灵曾道是太极宫有一路,可通听雪廊,想来便是此路。

    廊中无人,只听些许蝉鸣,叫声悠长,夏夜静谧。

    柳简伸手欲将门关上,忽见门槛之外,卧着一段翠玉,她顿了一下,俯身拾起,又在不远处瞧见了第二段。

    两段玉石合在一处,便是一支花苞形的玉簪。

    这,似是在何处见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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