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简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站在此处。
她抬起头,看着宫灯在风中轻轻晃动,心中默念一句燕子望楼东,这便是师父曾经的居处。
她声音似乎都在颤抖:“如今,这楼中,住了人吗?”
时浅知未曾察觉到她的异样,喊着四儿上前叫门,正门未开,侧门倒是探出个脑袋冲着他喊问道:“来者何人?”
他拍了下脑袋:“少来此地,倒是忘了,此处正门不开。”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到侧门前,大大方方向脑袋行了一礼:“户部侍郎时浅知求见秋先生。”
他立刻让四儿将准备好的礼物送上,‘脑袋’下又多出一只手,勾了沉甸甸的礼物,轻声应道:“时侍郎稍后。”
话说完,脑袋退了回去,连门都关上了,极尽无礼。
时浅知挪到柳简身边,这才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住着秋先生。”
“秋先生……”
柳简不止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可她一直不曾在意过,她看着紧闭的大门,轻声问道:“此处正门为何不开?”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打听过,可都没个正经的回答。”他絮絮念道:“燕子楼有规矩,只开侧门,且登门都需秋先生同意,便是天子驾至,都得在外等着。”
“这位秋先生,是什么人?”
“见了你便知晓了。”
可惜,不曾见到。
门中人过了好一会才开门回了,说那秋先生今日身子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他们,等改日病好了,再请他们过楼。说完还递出个油纸包,只道是秋先生给的回礼。
说完了这些,门内的“脑袋”又像是话家常一般向时浅知问道:“先生问侍郎送的泥人价几何。”
“两个八文,又教老板包起来花了一文。”
“脑袋”弯了眼睛笑起来:“侍郎买贵了。”
说罢便退回门内,将门阖上了。
时浅知将油纸包打开,内里是几个白白胖胖的包子,他拿了一个,一口便咬下去半个,剩下的都给了柳简:“那只能改日再来了。”
未见着人,柳简反而舒了一口气,她虽一直想入燕子楼,还一度想着利用时玉书靠近此处,可到底尚未曾做好准备,如今入内,难免失了分寸,柳淮门藏匿多年,天子眼下,她必要更小心才是。
可无端由的,又恨了起来。
这处曾是她师父住的地儿,如今不知是哪个人鸠占鹊巢,定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全然将自己当作了燕子楼的主人。
气归气,她仍就是将手里的包子塞到了嘴里。
不争气地觉得好吃。
时浅知与她脾气相投,又知满朝文武的囧事,与他凑着脑袋一块说闲话,对类似于兵部尚书常瞒着家中夫人约礼部侍郎一块儿去钓鱼、深得陛下恩宠的小侯爷私下作画去卖之类的话题极是感兴趣。
时浅知亦大有将她引作知已的想法。
柳简听他说完一位府衙大人的独子娶了个女捕快的风月事后,体贴送上一杯茶水:“二公子这京都何处有养鹤的地儿?”
“鹤?”时浅知想了想:“京都贵人多,附庸风雅者更多,好些人家都养着两只,就连太史局都养着两只,那两只听说还是无意落进,因是受了伤,太史局便也一直养着。”
“太史局……”柳简思量一会:“二公子与太史局的官员可熟?能带我去瞧瞧那两只鹤么?”
“今日怕是不成。”时浅知指指腿道:“这副样子去太史局怕是要被御史们写折子,姑娘若是不急,我晚间与春官夏官们吃一壶酒,教他们明日点卯时带你过去。”
“那便多谢二公子。”
回了时府不多时,便有大理寺官员上门将她接到大理寺中。
一入门,便觉司法之地之严谨,过往官员,不见嬉笑打闹,个个俱是面容沉沉,几行色匆匆者,眉间紧蹙,全无轻松之态。
小官将她引到大理寺的验尸房,才迈进去半只脚,内里便有人回头指了她腰间佩戴的香囊。
引她过来的官员小声解释:“验尸房中不可有香料,会误了验尸。”
柳简解开香囊,又在外拍打一阵,这才进门。
她以布巾掩了口鼻,门口官员送上一枚绿色的药丸,言简意赅:“含着。”
药丸也不知是以何物制成,辛辣至极,倒也压住了验尸房的味道。
内里站着一个男子,胡子拉碴,双目充血,发髻歪束,瞧着不过四十左右的模样,鬓发却已经花白。
“姑娘家?”那人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姓柳?”
柳简轻轻点了下头。
那人哼了一声:“姓柳的在京都可没什么好下场。”
此话听得柳简眉头一皱,便听着送药给她的那个官员开口:“你天天呆在这验尸房里,见得哪个姓儿的有好下场。”
时玉书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换了官服,非是素色,倒让柳简愣了一瞬。
他走到柳简面前,瞧了她一眼,才看向那个男人:“听人来报,说是尸体验好了?”
男人行了一礼:“回少卿,验好了。”
他示着小官儿将验尸单子送到时玉书面前,一手掀开手边白布,似是顾忌了柳简在此,白布仅拉到肩上,只露出血肉模糊的脖颈:“宦官,手上细皮嫩肉的,瞧着没干过什么粗活,不过腿骨曾折过,肋骨也有旧伤,下雨天怕是不好受啊。”
时玉书翻看着手上的单子,抬头道:“未曾验出毒?”
“是。”男人点了头:“全身只脖子这道伤,内细外宽,是剑伤,与少卿送过来的那柄剑想同。”
他又补充道:“验过他口中,嗓间,腹部,皆未见毒,依少卿所言,也测过可曾中迷香一类的消耗气力的药物,亦未见。”
时玉书合起手中验尸单:“你是说,他是神思清明时,为人所杀?”
男子摇摇头:“我只能瞧出尸体伤口和其并未曾中毒,至于他是什么情况下被杀的,又为何不作反抗,验不出的。”
时玉书点了点头,唤着柳简出去。
柳简走出两步,忽停了脚步,她压下口中的药丸,含糊问道:“先生叫什么?”
男子懒洋洋应道:“鄙姓卢,卢听生。”他边将白布往上拉,边回道:”姓卢的,也没好下场。”
站在他旁边的小官无奈笑了一声,摇着头唤他去验下一个尸体。
时玉书引着她出来,教她将药吐了,又使人拿了水来净了手:“你识得他?”
柳简摇了摇头:“觉得他与寻常仵作不同。”
“他是寺卿带回大理寺的,素来不出大理寺,只在寺中验尸。”
柳简回头看了一眼,走到时玉书身边:“不出大理寺?他没有家人吗?”
“许是没有吧。”
柳简点了点头,看向他自先前便一直握在手中的案令,几分好奇:“大理寺交了案子给你吗?”
时玉书同她一处往外走:“府衙呈送了一桩案子上来,寺卿无暇,教我去看一眼。”
“可如今不是查着宫里头的案子吗?”
“宫中已经让人去打听常公公过往了,尚还无消息,此案算不上复杂,又是急案。”
时玉书收了案令,唤人牵来两匹马:“先去瞧瞧吧。”
竟是还在审理中的案子。
京都府衙知府事许修筠叹声连连:“若非是棘手得很,也不敢劳烦范公。”
案子确实算不上复杂,但却是棘手。
两个姑娘在京都外迷了路,便向一老妇问路,结果那老妇二话不说,便道是姑娘黄鼠狼变的精怪,当年害了她儿子发疯,还偷了她传家的金镯子。
一路攀扯到府衙来。
“本官也寻了那老妇儿子来认,可他儿子先前几年是疯的,近几月才渐好了,一瞧了那姑娘便也跟着说是自家娘子。但,那两个女子皆称是不识得这家人。”
单单只是这般,只需要知晓那两个女子身份,若确与那家人无关系,教家里人来带回便可,偏那两个女子,哪个都不敢吐露自己身份,任是许修筠好说歹说,甚至动了刑罚相威胁,都不曾撬开那两个女子的嘴。
许修筠叹道:“那两个女子虽衣裳虽破了,可料子都是极好,看着行止谈吐,似是官家女儿。”
更为棘手的,是这两个姑娘身上皆无路引。
一方道是精怪化作女子,哄骗了儿子,夺了人家传家的金镯,另一方查不出身份。
许修筠看着两个美貌姑娘也犯了嘀咕,忙就写了案令求上了大理寺。
比起大理寺其他的案子。
这个案子确实不够看。
时玉书听着许修筠将案子说清,顿了顿,道:“烦劳许大人将人带到前堂。”
时玉书寻了侧堂坐下,许修筠得知她身份,亦教人准备了椅子,放在时玉书下首。
人带上来,柳简才算知晓为何如此荒诞不经的言论能教许修筠写案令递上大理寺。
被指作精怪的女子相貌倒是算不得出众,只是端正,而她身旁站着那女子,眉似弯月,眼似秋水,鬓发间一支白玉琼花簪,清雅温婉,她如芙蓉一般的面容,美得教人移不开眼睛。
柳简忽然想到了宫里那个容颜绚丽的女子。
二人分明是不同类型的美,却都教人难忘。
美人有意站在边缘处,似盼得离堂中一对母子远些。
许修筠挑着些早已问过数遍的话又话了一遍,使几人又讲了一遍事情始末,老妇激动难平,一人独撑了场面,嗓门高呼着精怪为祸人间,府衙理当放火烧死。
被她指作精怪的姑娘红了几回眼,却除了几句干巴巴的辩驳,再说不出什么。
许修筠无奈重重拍了惊堂木:“大理寺少卿便在此处,尔等问一句答一句,公堂之上,岂是市井吵架之所。”
此言一出,堂下四人面色各异,一番寻找后,齐齐将目光送到时玉书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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