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得了仙子踪迹,忙便起身要出府衙,柳简也便起身往屋里走,千代灵同周渚正聊着什么,时玉书却在她出现时移开盯着门口的目光。

    千代灵一瞧她进来,忙向她招手:“他寻你何事,怎还特意要将你唤出去说?”

    “问段姻缘罢了。”

    柳简笑得开心,虽说她解的这字儿意头不大好,但沈鸿到底是个贵公子,出手阔绰,她忍不住掂量了两下,袖中沉甸甸的感觉使她笑容更高兴了几分。

    “公主同三公子在说什么?”

    千代灵笑道:“正说起话本呢,早前我在谢容瑜那处瞧见了两册话本子,翻看了一下,很是有趣,便想去瞧瞧……不如过会儿我们一同去吧,周公子说有一处的话本子很是齐全。”

    柳简斟酌了一下,还是摇了头:“先前同沈公子相聊时,他话中有些疑点,或是再需往沈府去一回……”

    恰此时仵作抱着胭脂盒进来:“少卿,验出来了,验出来了,正是这盒粉里的!”

    他手中拿的是一只水青瓷的小罐子,内里盛了一半的香粉,才开了盖子,便嗅得一阵香甜。

    “这是……”千代灵歪了头想了想:“沉花脂。”

    时玉书拿了罐子瞧了两眼,将盒子递到了千代灵手边:“沉花脂是何物?”

    “一说是前朝时外邦进贡的胭脂,拢共也没几盒子,宫里头娘娘们又实在欢喜,便着了内侍省同太医一同研制,后来秘法因战祸外流出宫,取了名字叫沉花脂。不过到底是先前宫里的东西,用料奢华又难制,一年也做不成几盒,大都是世家后院里用的。”

    柳简也拿了罐子瞧了瞧:“那这沈府当真是不一般,小小一个婢子,竟用上起这般难得的香粉。”

    时玉书看向周渚:“不知三公子可识得这胭脂水粉铺子的掌柜老板,若是能查到这香粉的来源去处,想必可知这毒是何人所为。”

    周渚点头应下:“好。”

    千代灵同周渚去了市集,时玉书则与柳简往沈府而去。

    沈章成匆匆赶出来迎接,倒不曾因他二人为一婢女三番五次来府上而露出半点不愉,他谈笑之间,隐还露出当年指点江山的气概,可一瞬过后,又消失无形,官场之事,他好似不再在意,取而代之,他更爱指着庭院的石头说着故事。

    柳简跟在两人身后,她看着沈章成如今模样,思绪渐渐飘远。

    当年朝堂之争,沈章成狠败于柳淮手中,如今,他好好地活着。

    然那个女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一已之力改了大黎江山之主,却已故去多年。

    输赢,重要吗?

    “如此说来,怜云,本都是想给沈公子做姨娘的?”

    沈章成似是不大好意思谈论儿子房中的事儿,可见时玉书一脸正色,他又不得不硬着头发往下接道:“我家夫人宠坏了他,以致他成了如今这副浑模样,瑜儿是武将家的女儿,夫人担心她没那么体贴,这才着意寻了两个丫头……不过夫人去的早,此事便罢了,瑜儿嫁进来后,谁也没再提起此事。”

    时玉书又问道:“除了怜云,还有一个婢子,是唤作惜月吗?”

    沈章成点点头:“瑜儿没嫁进来前,惜月是在鸿儿屋里头伺候的,后过到了瑜儿身边,好像是做了错事,被瑜儿发卖了……瑜儿治家有道,我也没管此事,她有她的道理。”

    他看了眼两人,斟酌一下笑道:“这两天少卿同道长为了我沈家操心不少,不如今儿个在府上用饭?瑜儿同少卿也是旧时好友,她一人远嫁宁州,好友甚少,你来了,她也是高兴的。”

    时玉书略一思索便应了下来,沈章成笑了两声,唤人去请沈鸿。

    仆人再来时,却只答是沈鸿领着府上人却了绿溪山,沈章成只当他去游耍,气骂了两声,可一转头,却又向时玉书作遮掩。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如今这般,也是想替沈鸿铺路。

    时玉书没要他多陪,只道是还在查案,便引着柳简往旁处去了。

    如今真相未明,府中倒还有三三两两的捕块偶尔来府上问问话,大多碍于沈章长长史的身份,只是胡乱做个样子。

    先前在府衙之中严峭结结巴巴报着进展未让时玉书满意,眼下他提了一个捕块正在细问,柳简无力跟在其后,便寻了处地儿坐下,手上捧着一杯向过路婢女讨来的茶水,半眯着眼看头顶上的树叶子。

    春日的夜要比冬日来的晚些,此时霞色漫天,透过叶子,落下几个不大分明的光斑。

    她盯着其中一处,渐觉倦意席卷而来。

    此时却忽然有声音从另一侧传了过来。

    “荒谬至极,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仙子,他找了一个月了,还没有死心吗?”

    “姑爷本来就是这般性子,夫人可莫要再与他吵了,上回为了那个丫头,姑爷可整整两个月没理您呢。”

    “观雪,你说是不是我做错了……先前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女儿无论是何模样,都终会如我一般,可这两天见了公主,方知这天下的女儿有多种活法,她堂堂公主,放下身份,执剑行走江湖,过了这些年,一还是从前那般模样,而我,却被这深宅拽住了,日日消磨性命。”

    “……会好起来的,夫人也说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仙子,或许当初就是姑爷瞧花了眼……等他反应过来,就会知这世间只有夫人是真心待他的……”

    听着声音愈近,柳简顿了一下,又赶忙收了袖口衣裳,起身躲到树后——听说此宅乃是沈府多年前旧宅,后来重住进来又修缮了一番,但家中的古树旧木还都留着,如今她倚着的这种树,倒是将她身子全部遮了去。

    “罢了,他在这城中寻了一月都未得消息,先前公公着人来说是少卿同那个女道长晚上会在府上用饭,想来公主也会过来,你陪我去换身衣裳迎公主吧,无论是为了我在沈府的地位还是为了相公日后进官场,淮临公主都是我要交好的人。”

    观雪只低低应了一声,两人又一同离开了此地。

    柳简只觉憋气憋得有些难过。

    时玉书先前告诉过她,习武之人耳目要比寻常人好些,稍稍重些的呼吸声是会被听到的。

    她低下头,杯中茶飘进了一片绿叶。

    沈府的茶很好喝,但飘进了叶子,这茶便脏了。

    脏了,便只能丢弃。

    千代灵晚间果然来了沈府,但很显然,她并非是为了来吃饭的。

    自一入座,她便一张欲语还休的表情。

    可席间歌舞不断,难得空暇,严峭同沈章成二人又举杯朝几人祝词,她一边应付场面之事,一边朝柳简递着眼神——时玉书如今亦是脱身无力,被劝着喝了几盏酒,虽是面上无异色,可眼中清明却也无存。

    柳简不喜酒气,倒是一口接一口地塞着吃食。

    好不容易等她应付完几人,她刚要去唤柳简,沈鸿忽然面带喜色走了进来。

    ——走向了柳简。

    柳简愣了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看向他的身后、门口,但并无想象中的女子。

    沈鸿高兴得眼睛都带着星辰光:“道长果然厉害,今日果然有收获。”

    这满堂宾客他都未曾放在眼里,只是单纯而直接地向唯一信他的人展示他的欢欣。

    沈鸿将藏在身前的画拿出来,向众人展开:“你们皆道是我梦魇,可如今这证据在前,何人再敢说我的仙子是假的。”

    画中绘的是一枝翠竹,竹枝之上坐着一身白衣的女子,竹枝受了重力,弯下腰去,可画中女子却无半分恐惧,而是绽着一张笑颜,画上端正写着几个字:绿溪山遇仙,除了这几个字,旁边还有几行字,详记着所遇仙子的经过,最后,落了一枚四四方方的红色小章。

    沈鸿将画拿开的太块,柳简并不曾瞧清那小章上是何人的名讳。

    只画中的这张脸,实在不算得惊艳,比起沈鸿先前所描绘“不施人间粉黛,便已惊世”,更是相差甚远。只能算是中上之姿。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让沈鸿只见了一面,便惦记了一月,并坚持不持着寻着她的踪迹。

    柳简下意识望向谢容瑜,果然她此时面色惨白,她先前见到沈鸿而升起的笑意还凝在脸上,眼中却已经涌过一点泪光来。

    可让她震惊的是谢容瑜这样的神色仅仅停留了几瞬,她低下了头,再抬头时,又是另一幅模样。

    温婉,大方。

    是一个当家主母应该表现出来的沉稳。

    头一个有反应的是沈章成,他似积攒了许久的怒气一瞬崩裂炸开,他从椅子上站起,黑沉着脸,将沈鸿手中的画夺过:“是我平时太过纵你,使你忘乎所以。”

    他连看都不曾看一眼,便将画撕得粉碎:“瑜儿是你的妻子,是你相伴一生的人。你此生此世,爱的人,只有她一个。”

    沈鸿从未瞧得父亲这般厉色,一时被吓傻,可反应过后,他的眼眶一下红了起来。

    “什么妻子,什么此生此世,我只爱仙子,除了仙子,我谁都不要。”

    ——啪!

    沈鸿的头被打偏过去,可沈章成的眼中依旧没有半丝松动,这一瞬,柳简看到当初那个敢与柳淮朝堂争锋的太子之师。

    狠戾,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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