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祁回来时,颇有几分失意的模样。

    柳简才拿了银镯自时玉书屋中出来,与他撞了个正面,还未等她刻意将盒子藏起,文祁便先转身回了自己屋子。

    她脚步顿了一下,先将镯子放回袖中,这才多行几步,叩门请入。

    文祁低垂眉眼,目光落在窗边的腊梅枝上:“何事?”

    柳简行至他面前坐下,伸手替他燃了桌上炉火,又端了水壶放至其上:“你好似不大高兴。”

    “案子如何?”

    “已解十之八九。”

    文祁没有准备将自己的心事说出的,可看着那张与时玉书淡漠大不相同的温和笑脸,他不自觉就张了嘴:“道长,你可有师兄弟?”

    柳简沉默了一瞬:“家师早亡,仅收我一弟子。”

    文祁似是有些吃惊,下意识道了一声对不住,见柳简并无异色,他才继续:“我有一个弟弟,文韬武略,皆胜过我,父亲喜欢他们要比喜欢我多很多,若非我是长子,怕是父亲也不愿……将家业交托于我。”他顿了一下:“到少卿身边做护卫,便是想借此证明我的能力,可惜,身陷迷雾,竟寻不到一点方向。”

    “人各有长。”

    茶煮开了,柳简又将它拿了下来,分别倒了两杯茶,先推了一杯到文祁面前,才将余下一杯放到自己身前。

    将茶壶复放回炉上,她才道:“屠夫卖肉、镖师压货,卖米的商人堆尖儿,酿酒的娘子管香醇,天下之大,各司其职,武将不该理整经史,文官也不当挥剑阵前……少卿司刑,推情断案,你不必因此生忧,守本职便好。”

    文祁一怔,他的眼里,流露出惊诧,多日的混沌似一朝清明,心口似有热血涌动,他深深看了柳简一眼:“道长大才,不知尊师名讳,他日若有缘,我可上一柱香,聊表敬意。”

    他没有饮茶,柳简看着碗中茶汤,杯口热气氤氲,她也不知可否端杯送饮。

    ——若是时玉书在,便好了。

    她心下一惊,轻轻咳嗽一下,定了心神:“家师不喜浮名,向来不允我报师门,还望见谅。”

    文祁轻轻点头,依旧不曾动茶水。柳简说多了话,只觉嗓间干涸,手指动了动,却是先道了告辞。

    她走出文祁屋中,临了回望他一眼,他依旧看着窗台的那枝梅花。

    她突然想到当时初知他姓名,因大理寺官员并无叫文祁之人进而猜测他的身份。

    至今日,她终于确认。

    文祁——

    是为当今祁王世子宋文衡,年及弱冠,京都世子之首,母族显贵,有一庶弟,名作星衡,年十七。

    她浅浅勾了个嘴角,捏着袖中木盒回了屋子。

    ……

    天光才醒,柳简就起了身。

    院内小丫头正打着呵欠、拿着扫把往了院里走,昨日落了一整天的雨,及早更才停了,院里多了些残枝烂叶,她要早些清扫干净。

    她才挥了两下扫帚,便见了柳简蹑手蹑脚从屋内走出,不由唤道:“柳道长——”

    话还未说全,柳简便急急转身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瞧她小心走下院子,压低了声音:“我今日有事,要出一趟门,若是少卿问起,便道是我一早出门,午前必归。”

    小丫头疑惑瞧着她:“道长往哪处去?”才问完才觉不应打探,忙憨憨笑两声,也学着她小声道:“道长还不曾用早饭吧,我去厨房给你包两块点心路上吃?”

    柳简却已转身,潇洒朝她摆了摆手:“不用了,姐姐做事吧,我自个儿去。”

    她从厨房拿了点头,匆匆出了门,一路向西行。

    周景和夫妇死于烈火,周老夫人不允其入周家墓地,怕惊了祖先,只在容州西山之上择了一地安葬。

    她昨日打听过,梨素当年,也同葬此地。

    西山算不得险峻,只昨日的一场雨,使得山路难行,走走停停,她抹了一把额间渗出的汗,终于在林深处瞧见坟冢几座——西山之上,亦有旁家葬身。

    她拐进林中,顾不得鞋上、裙角皆是泥水,只欠身细分辨着周景和的名讳。

    周家当初财薄,许是一开始所修坟冢并不尽人意,可明显看出近年又修缮过,与旁边几座分出了高低来。

    “对不住,今日是为贵府命案而来,也不曾带什么过来,还望您莫怪。”

    她口中念念有词,顺手从怀中掏出从周家厨房拿的点头,一人碑前放了一块,她又挑了块石头坐下,伸手将剩下的两块点心吞下肚子。

    三人墓前皆有纸钱烧过的痕迹,只是落了几回雨,只余下几堆浅浅的黑印,林中杂草从生,然三人墓周皆干净,一看便知近日有人特意来清理过。

    她走到梨素墓前,这座坟冢极小,许是因为里面躺着的是年仅五岁的稚儿,又或是因她与周家主子死在一日,是周家顺手修成的罢了。

    那小小的坟冢前,放着一枝枯萎了的花枝,这是周景和夫妇墓前没有。

    柳简慢慢蹲了下来,用包着点心的帕子将那花枝拿了起来——不是梨枝。

    她折下一小段枝条,又从旁拾了一块圆扁扁的石头,皆以帕子包起,放到了袖中。

    “若你还在,当与我同龄,只是世事难料,全当是我占些便宜,托大唤你一声妹妹,十二年前,属于你的真相,我会还给你。”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对不起。”

    林间有风起,似密语,似呢喃,似不甘,似无力。

    自此,梨花杀人案,终于能解了。

    才到了山下,便觉脸上有了几点水来,顿了一下,才知又落雨了。

    她倒不急,还分出闲心来担忧今日院里的小丫头起了大早清扫的院子怕又要脏了。

    她不察冷暖,冬雨于她而言,便成了不愠不火、甚至还有些慢条斯理的温柔来。

    街边店铺的小伙计穿着厚重的棉衣,站在门口卖力唤着卖伞,柳简摸了腰间,干瘪的荷包使她只能叹口气继续往前走——在周家盘桓数日,倒是忘了得空出门摆个摊儿赚些银两了。

    前面有处茶楼,倒能借得半张桌子等雨停。

    她哼着市井学来的小曲调,拖着缓慢却轻松的脚步往茶楼方向而去。

    路边却有人叫住了她。

    隔着雨幕,柳简辨不出声音,她抬头往那处看去——一把油纸伞。

    伞面轻抬,露出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眸。

    她喜道:“少卿!”

    时玉书一身长衫,桃花面

    时玉书走上前将伞撑过她的头顶,看着她湿了大半的肩角以为裙上的泥点,轻轻皱了下眉。

    柳简看了他来的方向,粗粗估算了一下周家到此处的路程:“少卿是特意来接我的?”

    “不是。”时玉书并不再看她,而是同她一处往周家走:“我从卖花的掌柜那处来的。”

    说着他将手里一枝半臂长的腊梅递到她面前:“临行时掌柜所赠,托我转交给你。”

    柳简狐疑接过,腊梅沾了雨丝,香气不褪,好闻得紧,她将花送到鼻下轻嗅两回,而后才正了面色,将自己去西山所见详述。

    “如此,十二年前藏锋院之火、周家祠堂命案、枯木生花、梨花杀人……便全部解开了。”

    ……

    次日一早,府衙便使人来请时玉书,徐同知似是生怕他突然消失一般,竟连自己常在身旁出谋划策的师爷都派过来了。

    昨日归了周府,二人一处推案至夜半,将将睡下两三个时辰,便就被唤起,柳简自是难愉,但见徐同知眼下青灰,她又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看徐同知端坐正堂,她却是有些诧异——周老夫人身死之日,徐同知分明有求时玉书代为审案,可如今他只是侧坐一边,漫不经心看着堂下众人。

    她作为周老夫人身死时的证人,依着规矩同周家一行人等在堂下。

    徐同知一拍堂木,便有几个衙役带着周湍、周浅还有锦屏上堂。

    周湍看清站在堂中之人,也不知是瞧见了何人,唇紧抿着,一下将头扭到另一侧去。

    周浅在牢中几日,竟不见半分狼狈之态,好似上堂前刻意梳妆过,连头发都不曾乱一丝。

    柳简注意力全在她身上,竟不妨身侧突然冲出一人,直往周浅而去——

    “贱人,祖母素日待你不薄,你怎能下如此毒手!”

    是周漪。

    短短三日的工夫,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娇艳如明珠的面容如同失了颜色一般苍白。

    她这一动实在出乎意料,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她便一巴掌挥到了周浅脸上,力道之大,使得周浅的脸颊立马红肿起来,嘴角都带出一道血痕。

    周温瞧清,一下失了分寸,立马冲到周浅身前,伏下身子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大人还未审定,浅儿素来身子弱,你……”

    周浅在他身下,轻蔑嘲道:“我这可都是为了大姐姐,祖母一死,大姐姐守孝三年,可就不要嫁给徐家了,怎么大姐姐不谢我,反倒打我呢?”

    周温吓得厉害,眼圈通红:“浅儿!你这说什么胡话呢。”

    周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待发作,然徐同知一声惊堂木,又命衙役捕快将她几人拉开。

    一番鸡飞狗跳,堂下终于安静下来。

    周湍站在东处,沉着脸等着,此时此境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羞辱。

    锦屏站在他后头,周湍那高大的身材几乎将她全部挡住,她惴惴不安看着堂中唯一跪着的周浅,既惊惧又愤恨。

    周温哪里见过周浅那般凶恶的模样,愣愣站在周渚身边,久久回不过神来。

    周漪被捕快拉到了最后头,只能咬牙瞪着周浅的背影。

    柳简站在柱子边,半侧身子虚倚其上,听着周清在小声细数今日早晨吃了什么。

    青姑也来了,规规矩矩低着头站着,又好似做好了随时跪下的准备。

    眼见堂下终于静下,徐同知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借鬼神之说,行伤天害理之事,致崔常安、金良贞,还有周老夫人身死,犯人周浅,你可知罪?”

    周浅那半面如花半面红肿的脸上俱是无畏,她朝旁边看了一眼,只粗粗瞧得那人身侧绛紫色的玉佩流苏,而后坚定地抬起头,竟还绽出一个笑容:“民女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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