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仵作二字,周湍立即呆住,他迟缓看向床榻之上的老人,意识到她永远不可能再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世间,永远不可能再开口唤他一声湍儿,未语泪先行。
周浅被冲进门的捕快押下,临出门时,她看着柳简勾出笑意,疯狂而得意:“结局会如我所愿的。”
柳简微微皱眉,看着她被人送出院子,抬脚踏进了屋子。
一个时辰之前,这个老人还举杯向她道谢,而如今,她寂静无声倒在榻上,双目紧闭,神色平和,唯独她的心口处插着一段树枝——没有一片叶、一朵花的树枝。
她的寿辰,再也到不了。
血色染红了她身上的衣裳,甚至浸透了被褥,在被角处,有几滴血还在往下滴。
青姑倒在桌旁,许是那句“道长快跑”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在捕快到来之后,她安然闭上双眼,一身是血被人送到了偏室。
周湍跪坐在不远处,他受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都呆滞起来。
因为周浅伤人,在场所见之人,几乎是将周家近日命案皆算到她的头上,反而这个身上同样染着血的人,被人遗忘在一侧,除了时玉书初进来的那一瞬,他被人拖离,此时无人再搭理于他。
徐同知被人喊过来时,官帽都歪了,眼下青灰不减,甚较先前所见还重了几分,他一见了周老夫人,汗出了两遍,眼瞧着时玉书在室内查探,他手指在身侧挥了挥,在场捕快立即读懂了他的意思——将周湍亦带出此间。
“时少卿,这这,是梨树枝吧……”徐同知擦着汗上前:“不是下官怪力乱神,只是这都三个人死在梨花之下了,容州人人皆传是花鬼做祟,已生出诸多猜疑……既然如今凶手捉拿归案,不知少卿可能出面当众审问犯人,以释百姓之疑。”
时玉书正翻看着桌上的几册帐本,闻言连头都不曾抬:“三日。”
“什么?”
柳简看着徐同知那副颤颤巍巍的模样实在可怜,低声解释道:“少卿的意思许是此案还需要再等三日方可断定。”
徐同知愣了一下:“此回不是正见犯人行凶——捕快回府相报,当时道长亦险遭毒手啊!人证物证俱在,还有变故?”
柳简摇摇头,咬着唇回望了一眼周老夫人,内心复杂。
时玉书将册子放下,又将桌上的笔墨、茶水、香炉一一看过,这才答道:“此案既涉鬼神之说,正如徐大人所言,必要给容州百姓一个交代,还是慎重为好。”
徐同知本意只想快速将此案定下,盖上时玉书的名字上交京都,在吏部考核之前了结此事,若是运气够好,明年或可右谪京都……
然此案由他交至京都,转送大理寺,若是案情不清,大理寺依旧会派人复审……
他稍沉声:“那便三日,但望少卿理解下官的难处,此案已然不可再拖,三日之期一至,若还无论,下官只能封案移交京都。”
时玉书点了头,又道:“如若方便,明日一早,徐大人派两名衙役过来。”
徐同知微微欠身,郑重应下,又叹了口气,退出屋内。
门外吵闹不休,大抵是为周老夫人尸身去留,府衙执意带回衙门,而听闻风声赶过来的周家子孙自是个个不愿。
柳简扒着窗户顺着缝隙往外瞧,与徐同知交涉之人正是周渚——周湍到底一身血色浓重,徐同知自要将他带回府衙。府上无掌事之人,依长当是周温出面,然周温素不知家事,人虽也来了,却事事依仗周渚作主。
时玉书亦听了少顷,转头吩咐了几句,屋中便有人小跑出去,没一会的工夫人便散去,约摸着是哪一方做了退让。
柳简回头望向时玉书,他已经转身去检查屋内窗台。
“少卿在寻何物?”
“迷香。”时玉书站直了身子,目光却紧锁着屋中细微处:“除周文思尸首不可辨认,崔常安、金良贞、周老夫人,他们死状平和,仿佛完全不曾感受到死亡来临。”
柳简回想了一下,崔常安之死尚可解释一击毙命,但金良贞身中霜杀之毒,却没有半点反应,实在令人不解,而周老夫人血染半席,竟亦无痛楚模样!
柳简道:“冬日天寒,怎么还开着窗……是府衙的捕快开的吗?”
时玉书回忆一番,沉声道:“非也,我们入屋之时,此窗便大开。”
她走上前,探头往窗外瞧了瞧:“原来周老夫人屋后,也连着水……”
正想着关窗,忽见窗上深浅不一,伸手一摸,竟有些湿意。
屋上白雪早化了干净,此处又怎会沾到水。
时玉书不知何时过来的,在她欠身查探之时,他亦伸手沾了窗上细屑放至鼻下。
他皱着眉,只觉手上味道有些熟悉:“这是……”
柳简闻了闻,一点若有似无的香味,若非细辨,几乎察觉不到味道,她摇摇头:“好似花香,又有些像茶香。”
时玉书似想到了什么,走到桌边拿了茶壶,掀开壶盖,却皱眉:“没有水。”
柳简在他身后悄悄垫脚看了一眼,果然壶中只有浅浅一层水迹,还有壶底泡开的茶叶末儿。
她眼尖,指着桌上那盏还剩下半杯的茶道:“那处还有。”
时玉书瞥了一眼,倒是气定神闲将手中茶壶放下,静默看着她。
柳简微顿,犹豫道:“这茶,怕是周老夫人喝过了吧……既然茶叶都在,少卿必然辨得出是否是茶水。”
总不能教她去饮周老夫人喝剩的茶水来辨吧。
时玉书嗤了一声,将茶壶推到她手边。
茶叶形细长,叶绿,香气正当。
她细细端详着手中,边应道:“味道有些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茶壶之上沾着些黑灰色的细屑,她抹了两下,指尖沾下了一点,对光细瞧,却是不知是何物。
她将茶壶放回桌上,翻看着桌上几物:“周老夫人屋后临水,又有窗开着,若是有人往屋内送了迷香一类,许是不大容易。”
时玉书道:“茶水亦无异样。”
柳简端起周老夫人喝剩下的杯子仔细看过茶汤,茶水黄绿明净,确无异样:“江湖之中,亦有无色无味的迷香。”
“可只有周老夫人一人的杯子,周湍、青姑亦在屋中,若凶手想以迷香制人,必当寻一万全之策。”
柳简目光落在桌上香炉之上。
只是可惜,香炉内并无香灰,如若燃香,必会留下痕迹。
事情似又陷入僵局。
与前几回一样。
二人又细细将屋内查看一番,依旧无所得,只好出门。
沿檐下走过,路遇荣松院一婢子,她慌慌张张抱了团血衣出来,柳简看了一眼,记起是青姑曾着的衣裳,念及青姑的那声提醒,她拦下婢子问了青姑伤势。
婢子红着眼答道:“青姑受了好些伤,但好在都算不得太深,又不曾伤在要害处……就是流了好多血,她身上、手上,都是血。”
她将手上的衣裳送到二人面前:“大夫施了两回针,说是已经无碍,又开了药方。”
柳简叹了几声。
既然人已经晕了,也暂不可知今日屋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了。
时玉书下令,留了两名捕快守在青姑屋前。
今日周家掌家人故去,周家上下自是慌张,连廊下灯盏都未点全,偶有处无灯,便是一段暗。
柳简走在明玉书身旁,在呜咽的风声中,她开口:“清雅苑距荣松院算不得远,出了此事,少卿来得似是迟了些。”
时玉书看了她一眼:“你从厨房方向,倒是走得快。”
“吃完了粥,正是回院里的路上遇了锦屏。”她缓缓解释,却又控制不住思及她避去厨房的缘由:“我想,十二年前,藏锋院的那桩旧案,或许同周老夫人有关。”
两人的皆是缓缓而行,冬夜月华,裹挟着寒气落在人间,时玉书静默着,等着她接下来的解释。
“……我之前测的那个字,少卿可还记得?齐字有刀,但见血光,刀在左,这祸事或生在长者,或因长者而起——”
时玉书忽然停了脚步:“柳姑娘,测字一说,无有论理,单凭一字义,莽撞断案,实不可取。”
柳简顿住话语,与他相识以来,亦知他非是传闻之中性若寒霜,可他一向淡漠,行事随意,如今这般模样确是少见,她低下了头,更是犹豫是否要将所知之事如实相告。
“回去吧。”他的语气又柔和下去:“文祁或是已经在院中等着我们了。”
这一回,他先行了一步,柳简愣了片刻,便落了下来,眼前正是一段无灯的路,黑暗将时玉书吞入口中,教她看不清楚。
柳简站在光亮的边缘,听着风动,迟迟不敢踏出一步。
时玉书已经走出黑暗,再度踏进灯下,似是察觉到她未曾跟上,转身回头。
两人皆立于光亮之下,隔着一段黑暗,默默相视。
柳简站在廊下,任由风拂起她的衣裳,她察觉不到冬日严寒,却觉得面前的黑暗要冻住她所有的行动。
但她还是抬脚踏了进去。
还未行至一半,时玉书已然走到她的身边,一如初时,同她并肩而行:“或许,你说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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