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晴,檐上的雪终于有化开的迹象,柳简一身灰蓝道袍,单薄瘦削。

    白雪化成水珠沿着青瓦往下落,她走在廊下,水珠砸到廊边常青树,杂乱无章的声音中,她的脚步匆匆。

    藏墨苑外路过几个婢女,偷偷垫着脚往里张望,一见了柳简从廊下走来,脸一红,互相拉扯着低头离开。

    藏墨苑的热闹已经止不住了。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间或有几声试图控住场面的声音,也快速被盖过去了。

    柳简走到门口,只见枚儿头发凌乱跪坐在地上,如跌进深渊,在周遭的喧闹之中,她面无表情漠视着一切……没有半点生气。

    她心中微叹,敲了两下门,想在一众热闹之中寻个机会表明自己要进院子了。

    无人应合。

    犹豫几瞬,她进了院子,跑到枚儿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冰雪消融,寒浆满地。

    枚儿眼神空洞,软着身子,柳简用了几回力才将她扶了起来,她半身裙子皆沾了泥水,碧色成了墨绿。

    柳简替她寻了个凳子坐下,这才悄悄活动了下手臂。

    她默不作声站在一旁,角落之中,她的衣色并不起眼。

    藏墨苑比起藏锋院要大得多,一东一西两小楼独立,从东往西要绕过一大段花林,在花林之南,有一浅水池,池上有小亭,如今那备受周家二姑娘宠爱的娟儿便面色苍白坐在亭中,一老者坐桌前拿着笔写着药方。

    亭中有设屏风,隔开水气。

    周浅坐在另一边,一手抱着个汤炉,另一手拿着帕子掩着唇咳嗽,眼圈红了,泫然欲泣。周温无措站在她对面,他有些紧张,手一会放在腰间玉佩上,一会摸着衣裳,娟儿偷摸瞧了好几回他,但他倒是一直低着头,没有动过。

    周浅身后站着两个丫头,个个脸上带着不忿,恨不得是用眼神将娟儿千刀万剐。

    另有一众丫环小厮三三两两在亭外,或隐树下,或守亭口,明处还顾着些规矩只以眼色交流,暗处的指指点点,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这亭中之人埋起。

    文袂也不知是何时到的,他抱着刀站到了藏墨苑的下人身边,低声道:“这怎么了?”

    柳简听了他声音,默默移了脚步,离二人近了些。

    下人道:“娟儿有了身子……。”

    文祁还有追问这“有了身子”是什么意思,柳简在角落里只叹一声娟儿好手段。

    内院之中,深闺小姐身边的心腹丫头怀有身孕,这孩子是谁的,已然明了。

    柳简望向站在亭中低头不语的周温,不禁有些可怜坐在一旁的枚儿了。

    大夫开好了药方,四下却无人来接,也是知内宅事务复杂,他不便多言,只得拿着茶杯将药方压了,收拾了药箱跟着亭前一下人身后离开。

    府上闹了这样大的事,终于惊动了周老夫人。

    青姑同几个年纪相当的妇人走了进来,几句话的工夫便将围在亭前的一堆下人骂得抬不起头,青姑倒是温和,到周温同周浅面前行了个礼:“老夫人说了,既然娟儿姑娘有了身孕,二公子也该给个名份,是娶是纳或是收,由二公子做主。”

    娶为妻,纳为妾,收为通房。

    柳简眯了下眼,一侧文祁又同下人凑在一起嘀咕,声音嘈杂,她只瞧见周温嘴动了动。

    她不满冲着文祁使了眼色,但她处在角落里,文祁根本不曾瞧到她。

    周浅扶着桌子站起来:“虽说此事全由兄长做主,但娟儿到底是我身边的丫头,如今……还望兄长看在我的面上,莫亏待了她。”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更何况此时身子还在风中颤抖,周温往前走了一步,手臂微抬,往她那儿伸了一下,周浅默不作声退了两步。

    周温低着头:“我会纳她为妾。”

    娟儿似娇花,风雨之中飘零,孤苦无依,她不可置信望向周温,手扶着小腹,神色僵硬。

    ——“噗!”

    柳简才觉异样,突然听到身侧同文祁嘀咕的下人尖叫出声,她赶忙回去看。

    先前倚坐在凳子上的枚儿突然喷了血,两眼一翻竟就直直倒了下去,周边几人先是吓住,后又手忙脚乱去搀她。

    柳简急从角落里跑出,道:“大夫怕是还没走远,文祁快去拦一拦!”

    他愣了一下才往门外而去。

    枚儿不是藏墨苑的丫环,自然被送回了隐华苑,跟着出门时,柳简回头看了一眼亭里,周温低着头同青姑说着话,愧疚而心虚。

    他没有看娟儿,也没有注意枚儿。

    她没有跟去隐华苑,而是转身往回走,在廊下慢行,听雪水落地。

    文祁抱着剑从后面跟了上来:“大夫已经去隐华苑了,说那个丫头急火攻心什么的,我出来时,正扎着针呢。”

    柳简点了下头,后知后觉:“时少卿呢?”

    “他被周家老夫人请去喝茶了,恐怕还是因为周家那位三公子的事吧。”文祁抱着刀,笑道:“这几日看道长东跑西跑,不知周家祠堂一事,查得如何了?”

    柳简咦了一声,惊讶时玉书居然不曾将祠堂一事同文祁说,想了一下,猜测着许是昨夜太晚,一早又被请到荣松院,实是无时间相告。

    她道:“有丫环瞧到了三姑娘当晚火起时在祠堂,但未亲眼所见是她放的火。”

    两人并肩往前走了几步,文祁又问:“那周文思呢?”

    “嗯?”

    文祁笑了一下:“周文思死在周家祠堂,是因为什么呢?”

    柳简顿了顿:“暂未可知。”

    文祁将怀中抱着的刀换了只手拿了,自然垂至身侧:“既然还没查到,不如我给道长一个线索……不知道长可曾听说柳淮门?”

    柳简不动声色抬了头,虽未开口,却是表尽了自己的疑惑。

    他笑容不减,头还往她那处凑近了两分:“不知也无关系……你去向少卿讨要那只镯子,等拿到手,我再细细同你说。”

    说罢,他眨了眨眼,像是守着两人共有的小秘密一般。

    柳简停了脚步,对着前方稍稍一欠身:“时少卿。”

    文祁笑容凝了一瞬,而后又神态自若转过头望向时玉书:“咦?周老夫人没留你吃午饭?”

    时玉书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按在腹前,等二人走到近前,他才开口:“听说周家二房的苑里后发生了件了不知的大事?”

    看来他也知晓了,柳简不知他知道多少,干脆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时玉书望向她:“看起来你并不吃惊?”

    虽是先前早有猜测,但此事真发生了,她还是有些意外的:“少卿不也猜到一二了吗?”

    文祁不解看着两人:“你们早知道藏墨苑的丫头有了身子?”

    时玉书边转身往回走边道:“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她有没有身孕,只是她同周温有些龌蹉倒是瞧出来了。”

    柳简叹了口气:“先前去平山观,娟儿寻了山上的解签先生解签时——她这个年纪,多是姻缘二字,可她一开口时,周遭的婢女个个惊诧,可见她同二公子两人之事,怕是周二姑娘身边人尽皆知……至于她有身孕,我也只是猜测,她上山时脸色尤差,又一直捧着肚子,虽说女子来月事,也会有如此姿态,可二姑娘身边那么多婢女,就算再看重于她,也不可能在她此间要她跟着进观祈福。”

    时玉书点了点头:“此时闹出此事,依你所见,是意外还是人为?”

    文祁道:“肯定是意外啊,谁能想到隐华苑的丫头能到藏墨苑去找二公子,再说了,那个叫什么……婵儿还是娟儿的丫头如今当众被揭穿怀了身孕,你可是瞧见藏墨苑的那些下人瞧她的模样,可是不善呢!”

    柳简摇摇头:“时机太好了,反更是像人为……”

    她没有办法给文祁解释娟儿为何会不管不顾动手去打枚儿,也没有证据证明周浅拍案而起后的那句逼周温纳娟儿为妾的话非是心疼娟儿而是别有深意。

    文祁耸了耸肩,并不能理解她的想法。

    时玉书接了话往下说:“无论是意外还是人为,此乃周家内务事,倒不必牵扯入内……下午去城中寻几家花匠问问催花之事,若无意外,容州城中,必定有人在这数九寒天,种出了乱了时节的梨花。”

    “梨花?”

    容州花商不少,可每家听了这话,不是摆着手说只有三五年的梨树可卖,便是觉得时玉书同她是上门寻事的,若不是时玉书气度不凡,又及时挂出大理寺的牌子,怕是当真要被人打出门去。

    “依着徐大人给的花商名册,还有七家。”

    柳简倚着桥边扶栏休息,实在是没有力气再陪着时玉书往前走了,一听还有七家,她摆着手:“不走了不走了,这种事,让府衙的捕快问便是了,何必你我一家家问。”

    时玉书站在她身边,负手立在桥上,容州地属江南,几步便是小桥细流水,青石板桥刻下时光,扶栏上有时节涌动,他忽然伸手捏了一团冰雪,袖子沾了化开的雪水,留下点点湿意。

    今日的雪当真开始化了,他伸手捏紧,成线的水自他指间落下,等雪捏实了,却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冰团子,随手一丢,便砸到了冰面上。

    柳简怔怔看着那个冰团在冰面上滑了好远,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又闻他开口答她先前所问:“周家凶案频发,一枝梨花杀人,已在茶楼说出七八版本,让府衙捕快去问,不亚于昭告容州鬼神杀人。”

    她欠下身侧目看着街头店铺,忽而兴奋道:“少卿,那儿有汤饼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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