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柳简搭话的下人脸上现出惊惧来:“道长……道长看到的,是一个孩子吗?”

    柳简这才发觉同她说话的正是昨夜崔常安身死时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妇人,她今日换了身黛色的衣裳,样式也比昨夜瞧见的要简单许多。

    她手里捧着的托盘上放着几块锦布,颜色花色都不同,察觉到了柳简目光落在那布上,她苦笑一声:“还有半个月,可老夫人还是迟迟没定下来寿辰那日要穿的衣裳料子。”

    半个月?

    柳简还以为这高门大户家的衣裳都会提前几个月开始做呢。

    她笑着问:“那可会来不及?若是寿辰上穿,想必是要隆重些的。”

    妇人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模样:“家中绣娘不少,这两日定下来的话,赶赶工是来得急的……其实老夫人往年从不在意这些的,许是今年不同吧。”

    “哦,怎么不同?”

    妇人抬眼看了下四周,又放低了声音:“老夫人身子大不好了,准备是在寿辰那日,当众将掌家权交出去……”

    柳简回忆了一下,周老夫人那日确是病了,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周家是为容州首富,家大业大,打理起来也是极耗费心神:“此回周老夫人病了,府上之事皆由周大公子做主,如今家中井井有条,想必周老夫人也能放心将掌家权交到他手上吧。”

    妇人疑了一下,后才恍然:“柳道长误会了,这掌家权要交给哪位公子手上,还看老夫人的意思……不过大公子这些年一直帮着家中处理生意,又是长房长孙,说是定了他,也可以……”

    柳简暗衬,昨夜所见,周湍凌厉,周温温润,周渚谨慎,三人之中,周温定了要参加会试,应该对掌家权没有多大的兴趣,反倒是周湍、周渚二人,似乎有意争一争。

    此事到底是周家的家务事,柳简是外人,自然只能叹几声,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她反是又对她先前那一句“道长看到的,是一个孩子吗?”有些兴趣。

    可还没等到她开口问,廊前匆匆跑来个小丫头,见了妇人,这才急道:“青姑,老夫人等你许久了。”

    柳简看着妇人跟着小丫头离开,她才记起,她昨日听周老夫人提过这个名字的。

    原来是常跟在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人,难怪能知道那么多消息。

    柳简一路向东走,昨夜里绕了路,今日她也是瞧了时玉书画的周家平面图才发现,这藏锋院离祠堂相距不远,她从藏锋院前的那条回廊下走过时,遥遥见了那院里站着两个捕快在探查,再往前走了两段路,于隐隐之处,见了一方石匾额,隔着几道竹影,她只能看到半个祠字。

    眼前的竹子是栽在园子里,四周又筑高台,是不能走人的。

    先前那纸上指了两条路柳简想了一下,择了大道。

    昨夜里的那场大雪将路覆盖住了,周家下人只堪堪在道路中间扫出一条道来,柳简沿着那道儿走了一会,竟是一个人都没遇见,直到了祠堂,才瞧见门口坐着两人,衣着打扮同周家下人类似,只是束袖紧袍,应该府上的护院。

    两人正聊着天,许是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大雪天的走到这处来,见了她,两人齐齐一愣,对视一眼后,一人站了起来迎上来:“柳道长?”

    柳简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道袍,见衣摆处站了一圈的雪,边缘处也有了微微的湿意,她动手拍了两下,又吐出口白气:“这就是先前走水的地方?”

    护院点了点头:“可不是,里头都烧成灰了,可时近年关,各家手头上又有活儿,三公子寻了好些工匠,都推到了年后。”

    如果没人过来修缮,那里面必来还是先前的模样。

    柳简沿在外圈了走了两遍,从外头瞧,并无异样,她只得上前,略一思衬,开口道:“今日我瞧着府上东处有些异样,寻了数时,才确定异样就是在这祠堂之中,不知可否容我进去看一看。”

    时玉书说得不错,她这一身道袍,想进这周府哪处,都是比别人要容易一些的。

    两个护卫听她所言,神色尽展现了不同程序的惊惧与慌乱,趁着没人,竟就将那门推开:“道长可要仔细些,若是有冤魂在,一定要收服他!”

    柳简点了点头,提着已经湿透的衣摆、光明正大的走进了连时玉书都没有走进的周家祠堂。

    里头的模样,倒也不似护院说得那般惨烈,断壁残垣之中,依稀还能辨认出往日盛况,脚下一片狼藉,她应该是站到了祠堂之中了,头顶的还有没烧落的房梁,虚弱地拦下一点雪色,火焰灼了白墙,画出大片灰暗,雪落在上头,有了潮意,那黑色便也深浅起来,堂内长明灯座四下散落,狼狈得很,架上祖宗排位如今已经不见,应该是周家人收起另放他处了。

    柳简走了两步,忽又愣住,那雪地上落着两排小小的脚印,她回头看了一眼,那脚印同她留下的差不多大,但杂乱无章,像是有人在此处乱跑导致——这显然不是她的,她还没到过这里。

    她顺着脚印望去,倒下的香案下露出一片粉色的锦布衣角,桌后有个黑黑的脑袋躲着,发间插着的两支珠花还在不停的颤动着,在雪色和日光之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这样的躲藏方式也太过大方了些。

    柳简笑了一下,侧了半个身子,看着外头没被烧去、被大雪覆下的竹枝,静静等着。

    果然没多久,那人便忍不住摔了下去:“哎呀!”

    蹲久了,腿自是酸痛。

    此时柳简才施施然走到那处,桌后的女子约摸着十六七岁,她穿了身桃色的袄子,玉色的长裙绣着大片大片杜若花草,此时坐在地上,杏圆的眼中俱是惊惧:“完了完了,裙子脏了,清儿又要挨骂了。”

    她极是难过,嘴张了张,眼睛里便了有泪光。

    她柳简被她的反应惊得愣了一瞬,她脸上带着与年纪不匹配的稚气,说出的话也让觉得她有些异于常人。

    等到女子手脚笨拙从地上爬起来,柳简才回过神去扶她:“姑娘是?”

    女子自她手心里将手臂抽出:“不要,不要你扶。”

    柳简只好收了手,看着她站起后拍了拍裙子,似是瞧见了凝在裙上的一大块污渍,她急得当真是要落下泪水来,口中不停喃喃说着什么,话都含糊在嘴里,叫柳简听不分明。

    柳简实在无法忍受这般的折磨,开口哄了两句,又将今天在那饭馆前买的几颗松子糖送到了她的面前:“我请你吃糖。”

    女子眼睛一亮,却又怯生生瞧向她,似是有些犹豫。

    柳简指着门口道:“你来的比我早,是瞧见我从大门处进来的吧,门中有人守着,我还能进来,我不是坏人。”

    女子这才接了她手里的糖,小声说了句谢谢,她取了一块糖塞进嘴里,其余的都放到了腰侧的粉色小包中:“我是周清。”

    在听得她自称是“清儿”时,柳简便有此猜测她是周家人,她点了下头,温和笑道:“原来是三姑娘。”

    周家子孙的排名是男女分开排的,周家三子三女,周清是其中最小的一位,正是府上的三姑娘。

    周清一派天真烂漫,听了柳简唤她,她惊喜道:“你认识我?清儿不是以为你是坏人,只是你站的地方,死过人,清儿害怕。”

    柳简眼皮一跳,下意识往旁边走了两步:“死过人?”

    “就是这里的屋子烧着的那天啊,清儿在这儿丢了包包,喏,就是这个,这个是清儿装蜜饯的袋子,是枚儿送的。”

    周清提起身侧的小包,送到柳简眼前。

    玉色的绸布上绣着兰草,手艺算不上多好,只是生硬的将兰草仪态绣了出来,只那花朵很是别致,非是用丝线绣成,而是将素纱聚成了半朵花形,又缝在了兰草上,乍一瞧,就是兰花破开了绸布的束缚,从布里跳了出来,极灵动,极巧妙。

    柳简夸赞了两句,哄着周清将那日所见说出。

    “那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发现包包丢了,就来这儿找,然后就听到屋子里头有人说话,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睡着了,等醒了,屋子就没了,里面还倒了个黑黑的人,哥哥说,那个人是……”

    “是谁?”

    周清嘴里含了糖,说起话来口齿不清,柳简仔细听了,才听出她说的是——下人。

    她脸色突然变了一番,露出惊惧来,她生得可爱,做出这种表情,让柳简想到了雪地里将被捕杀的兔子。

    她一下又蹲到了桌子后面,满头珠花乱跳,在这一片片白茫茫的雪色里很是晃眼。

    柳简心下一动,回过头去。

    只见祠堂门口走进一浅碧的衣衫,正是周家三公子,周渚。

    周渚从门外走进来,见了柳简在此处,他似有些意外,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走上前时,已经又是初见时的那般清俊儒雅,举手投足间皆是从容淡然。

    柳简先冲着周渚微微欠了下身:“三公子。”

    她侧了下身子,正好挡住了周清露在香案后的脑袋。

    周渚温和道:“这天寒地冻,柳道长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可是昨日我送枚儿送去的衣裳不合适?”

    柳简想了一下,自己往后怕还是要靠这身衣裳在周家混上几日,便干脆面不改色应下:“衣不着华,训诫如是。”

    她自知自己那鬼神的借口哄不住周渚。

    也不知为何,周家的这几位公子,似乎都给人一种聪明得看透所有的感觉。

    就像此时周渚站在她面前,柳简想,自己来此处的目的,周渚必然是看穿了。

    可周渚什么都没问。

    柳简来不及思考周渚为何会在这个时辰到这儿来,她只是担心身后的周清,周清蹲着,想必是撑不了多久了。

    她一抬手,不动声色指着门口:“不知三公子可有空,昨夜崔管家一事,我有些许疑惑,还望三公子替我解惑。”

    周渚看了一眼她的身后,微颔首,转身同她并肩,往祠堂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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