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雪松领降下一场大雪。
雪飘如絮,白霜铺地。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恰似堆银彻玉。自城头眺望,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银白, 沿着城墙无尽延伸。
寒风穿过林间, 灰绿色的蔓枝在林中聚集,尖端钻入地下, 其后山丘状拱起, 顶开坚硬的土层,为花草生长留出空隙。
密林中有上百种菌菇, 即使寒风呼啸,白雪皑皑, 菌伞依旧大片绽放,伞裙随风摇曳,形成一幕奇景。
庞大的暗影掠过云层, 盘旋在密林上空, 缓慢降低高度。
魔龙背上,云婓裹着厚实的斗篷,兜帽被风吹落, 呼吸间凝结出白霜, 悬挂在睫毛边缘, 视野中的一切尽成银白。
抵达预定位置, 云婓弯下腰, 拍了拍魔龙的后颈。
魔龙张口咆哮,声音穿透风雪。黑色双翼振动, 掀起一阵狂风, 吹散覆盖树冠的雪层。晶莹的颗粒倒悬飞洒, 同天空飘落的雪片对撞,悉数破碎在风中。
“从这里开始。”
云婓取出几张羊皮卷,每隔一段距离撕开。
魔纹在林中浮起,文字链穿梭旋转,十余道光柱拔地而起,顶部光芒扩散,刹那间爆裂,天女散花一般洒向林地。
光斑落地,短暂爆闪后全部寂灭。
在光芒消失的地点,一簇簇嫩苗破开土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舒展。或细长或椭圆的叶片在风中摇曳,饱满的花蕾竞相绽放,在林中铺开五颜六色的花毯。
粗壮的树根从地下拱起,架设起天然长桥,直通向林外。
上百棵红松一字排开,庞大的身躯阻隔风雪,保护盛放的花朵。密林内外一线之隔,俨然是两个世界。
魔龙提升高度,云婓抓紧斗篷,俯瞰整座森林。
花海在林中铺开,横亘在城池和平原之间,色彩斑斓,异常醒目。
“应该可以了?”
想到塔里法关于庆典的安排,云婓示意魔龙调头,撕开最后两张羊皮卷。
魔纹浮现在天空中,映红堆叠的乌云。
红光覆盖下,花海冲出树人森林,沿着东西方向延伸数百米,环绕大半个城池。各色花朵绚烂绽放,在寒风中争奇斗艳。
“成了,回家。”
任务圆满完成,云婓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决定打道回府。
魔龙离开森林,飞过矗立在风雪中的城墙。
城内街道上人流穿梭,早起的城民们脚步匆匆,脸上带着笑容,格外富有朝气。
城门前,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既有参加庆典的使者,也有从各地聚集的商人。
半兽人的队伍姗姗来迟,恶劣的天气迟滞速度,他们在途中耗费大量时间。
向骑士亮明身份,几支队伍很快被放行,由专人带往下榻处。
“陛下今日很忙,大概没时间会见各位。请先休息,食物和热水已经准备妥当。”
半兽人们长途跋涉,为赶时间日夜兼程,早就人困马乏。得知云婓另有要事,没有心生不满,纷纷表示理解。
众人随着领路的树人来到使馆,看到热腾腾的食物,肚子一起轰鸣。顾不上礼节,争先恐后地冲向餐桌,你争我抢,开始大快朵颐。
半兽人饭量惊人,数百人风卷残云,不到眨眼时间,桌上碗盘清空,盛浓汤的大碗几乎不用洗,碗底光可鉴人。
树人瞠目结舌,呆站在原地。
半兽人们意犹未尽,齐刷刷看向树人,直白道:“没吃饱,还有吗?”
“有。”
树人面无表情,转身去往厨房,命人送上更多面包和浓汤。
他终于明白为何北部王国三天两头出现饥荒。大多数半兽人不懂得种植,专门靠狩猎和采摘为生,王国资源再丰富也扛不住疯狂攫取。
想想半兽人的数量,再想想他们的饭量,不闹饥荒才怪。
“多送些面包,炖肉别用碗,整锅端过来。还有烤肉,不用切,让他们自己去分。”
树人一口气吩咐下去,半兽人听得清楚明白,心中相当满意。比起切成小片摆在盘子里,他们更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这样才算过瘾。
厨房的炉火日夜不熄,仆人扛来串好的肉块,厨子们转动烤架,面孔遭受热浪舔舐,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溻透。
连续送出三批食物,数量能举办一场宴会,催促的声音方才告一段落。
厨房众人松了口气,抹去脸上的汗水,总算能休息片刻。
“这些半兽人太能吃了,矮人完全比不过他们。”
“幸亏他们来得晚。”
“地精和地穴人的早饭已经送走。”
“精灵没吃早饭?”
“鲛人也没有。”
“奇怪。”
厨子们面面相觑,又看向门口的树人。他们猜不出缘由,希望后者能给出答案。
“别看我,我也不是太清楚。”树人摇摇头,推断道,“大概是和昨晚的事情有关。不过精灵和鲛人向来神秘,喜好我行我素。乌木树人说过,他们不主动提出要求,索性避开些,权当不知道。”
众人低声交流意见,暂时接受这个说法。
“昨夜的确惊险,巨龙和棱角龟打起来,我在外城都听到了声音。”一名仆人说道。
“何止,你没亲眼看到,当时天空变得通红,我还以为城内起了大火,鞋子没来及穿,抓起水桶就要来救火。”一名女仆放下抹布,甩掉手上的水渍,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
“我听到了歌声,你们听到没有?”一名厨子说道。
“据说是鲛人在唱歌。”
“他们都很漂亮,不亚于精灵。”
众人的话题开始偏移,从巨兽的战斗转向各族使者,一番你来我往,最终得出结论,鲛人和精灵都不好惹,再漂亮也是远离为上。
“陛下也很漂亮,和鲛人精灵旗鼓相当。”
“那是当然!”
“真期待庆典,陛下会在城内出现,我一定要站到前排。”
“你肯定挤不过我!”
“那可未必。”
话题再一次转换,提到数日后的庆典,众人兴致高昂,心中充满期待。连树人也无法淡定,忍不住加入讨论之中。
雪松古堡内,迦芙纳从梦中苏醒,尚未走出房间就收到云婓递送的账单。
“赔偿?”
为了安抚棱角龟,使它们镇定下来,她临近天明方才入睡。此刻仍有困意,坐在床边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反应不如以往灵敏。
“是的,殿下。”朵拉取来用鲸骨制成的梳子,为小公主梳理一头长发。思及账单由来,心情颇为复杂,“由新国王亲自拟定,天没亮就送到我手中。您在休息,我没有打扰。”
“原来是这样。”迦芙纳又打了个哈欠,展开账单细看。看清上面的数字,双眼蓦地睁大,困倦一扫而空。
“竟然要赔这么多?!”
鲛人公主不敢置信。
“殿下,我亲自去过龟舍,也询问过住在使馆的族人,
参照棱角龟的破坏力,这个数字不算过分。”朵拉放下梳子,手指穿过蓝色长发,编织成三股长辫,盘绕在迦芙纳耳边,用宝石链固定。
“精灵也要赔偿吗?”迦芙纳放下账单,好奇问道。
“是的。”朵拉想了想,补充一句,“数额只多不少。”
“精灵王也要付金币,真不可思议。”迦芙纳自言自语,表情有些古怪。
朵拉侧头看了一眼,不解道:“殿下,您在说什么?损坏了龙舍当然要赔偿。”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算了。”迦芙纳抓了抓头发,差点抓乱刚编好的发型,让女官十分不满。
“殿下,娴静,礼仪。”
“好嘛,知道了。”迦芙纳放下手,又看向账单上的数字,突然有了主意,“朵拉,你让人打探一下,精灵准备如何赔偿。”
“遵命,殿下。”
朵拉不认为小公主有意赖账。
迦芙纳拥有大片领海,赔偿的数额固然多,对她而言也是九牛一毛,根本不算什么。
大概是出于好奇。
身为一名尽职的女官,她愿意满足小公主的好奇心。
女官为迦芙纳取来长裙,其后离开房间,找来同住古堡的鲛人,低声吩咐一番。
“记住了?”
“明白。”
鲛人领命,快步穿过走廊,消失在楼梯拐角。
他的运气很不错,刚登上楼梯就遇到几名精灵。他们身上披着斗篷,看上去行色匆匆,显然是准备出门。
鲛人目光微闪,主动上前攀谈。
“我们去龙舍。”一名木精灵开口,展示抄录的羊皮卷,“陛下的命令,赔偿的金币由巨龙支付。”
“什么?”鲛人大吃一惊。
“损失由它们造成,赔偿理所应当,不值得奇怪。”半夜被吵醒,差点受到战斗波及,精灵们的心情相当糟糕,对巨龙没有半分同情。
精灵王接到账单,随手交给法洛尔,由他送去龙舍。账单上数字庞大,全部由巨龙自行赔偿。
巨龙的抠门人尽皆知,想从它们手里挖金币,简直难如登天。
法洛尔提出困难,精灵王却不以为意。
“告诉阿芙罗娜,如果不拿出金币,今后无法再买到糖。”
任性需要付出代价。
精灵谷堆金积玉,精灵们财大气粗,偶尔也会锱铢必较。打架的是巨龙,惹怒云婓的也是巨龙,精灵王不打算为它们的暴脾气买单。
“转述我的话,它们会照办。”
法洛尔带着命令离开,中途遇到鲛人,对方刺探的手段不算高明,看上去并无恶意,他索性不做隐瞒,当面和盘托出。
“我要尽快去龙舍,失陪。”
目送精灵们走远,鲛人站在原地,消化令他震惊的消息。终于冷静下来,马上找到朵拉,原话进行转述。
“让它们自己赔?”
迦芙纳听到实情,顿时双眼一亮,恍如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的确,又不是我打架,凭什么要我出金币!”想到这里,小公主转身来到桌前,迅速写成一道命令,和账单一起交给女官。
“朵拉,你亲自去见拉迪克,和巨龙战斗破坏龟舍,损失赔偿必须自己出。”
“如果它们不愿意?”
“告诉它们,巨龙自己出金币,堂堂棱角龟,海洋霸主的契约者,难道要承认比巨龙贫穷?”
朵拉接过羊皮卷,完全能想到棱角龟的愕然。但实事求
是,有能耐惹麻烦就该自己扫尾,指望小公主给它们出金币的确很不应该。
当日,城内出现一幕奇景。
精灵和鲛人各自手持羊皮卷,追在巨龙和棱角龟身后,要求它们付出金币。
“阿芙罗娜,这是陛下的命令。”法洛尔挥舞着账单,单手拢在嘴边,向空中的巨龙高喊。
“拉迪克,你藏起来也没用,快从龟壳里出来。难道你要承认不如巨龙?”鲛人拍打着龟壳,将账单抵到巨龟眼前,要求它们面对现实。
这种场景千载难逢,各族使者看得津津有味。
半兽人顾不得休息,聚集在一起讨论,感觉眼前的一幕异常不真实。
“难道是在做梦?”一名半兽人怀疑道。
啪!
身边的同伴挨了一巴掌,顿时暴起,两人打成一团,很快鼻青脸肿,终于确认身处现实,并非是在梦中。
“长耳朵的,你们也有今天!”矮人笑声洪亮,能正大光明嘲笑精灵,他们绝不可能错过。
地穴人和地精不敢大声,小心翼翼凑到角落,对着龙舍和龟舍指指点点。时而四周张望,确认自己没有被发现。
雪松古堡内,云婓听到树人禀报,一时间愣在当场。
“他们真这么做?”
“千真万确。”布鲁道。
“还真是……”
云婓不知该如何形容。
不提看似光风霁月的精灵王,想想花容月貌的鲛人公主,反差实在太大,令人叹为观止。
由于昨夜的突发事件,云婓和精灵王的会面延迟到午后。
两人一同用过午饭,其后前往最大的一间书房。
房门关闭,布鲁和法洛尔守在门外。
室内摆着两张椅子,放置在长桌两端,既能隔开距离又不会太远,确保能清晰捕捉到对方的表情。
“请坐。”云婓拉开椅子,同时请精灵王落座,“我有许多疑问需要向您请教。”
“请讲。”
精灵王身着织金长袍,发上点缀红色宝石。袖摆覆盖手腕,无法看到手环,仅有些许微光透出,证明契约存在。
云婓看向精灵王,目光在他的袖口稍作停留,随即移开,开口道:“关于婚姻契约,您是否早就了解?”
“是的。”精灵王颔首,没有任何隐瞒。
“契约复苏并非巧合?”云婓继续问道。
“有故意成分,我不否认。但不是全部,也存在意外因素。”精灵王比预想中更加坦诚,这让云婓感到惊讶。
“陛下,我不明白……”
“景檀。”精灵王忽然开口,首次打断了云婓的话。
“什么?”
“我名景檀。”精灵王微微探身,莞尔道,“生命树为我命名,您有权力知晓。”
云婓眨了下眼,看清对方的神情,心忽然下沉,生出不妙预感。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发展将脱出掌控,很难如他所愿。
对待这份契约,精灵王远比想象中更加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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